林醫生儘量用最淺顯的表述,與最婉轉的說法,字斟句酌地向她講解孫天德老先生的病情,小心翼翼,似乎怕嚇到她。
電視中這種情節總是反覆出現着,以至於陳子柚覺得,自己彷彿也在看一出俗套的鄉土劇,只不過,劇中人物是她自己。
電視裡的女人們,每每遇到這種情節,總會將手中的東西啪地落地,或者撕心裂肺地來一句“不——“,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雙手捂面,泣不成聲。
真的很奇怪,她們如何做出這種情緒泄的動作的。而她,連諸如“腦中彷彿一聲轟鳴“或者“心臟裡血液逆流“這種最基本的表現都沒有。她只是木然地聽着,彷彿聽新聞頻道正在播報世界的某個角落又生了何等的天災與何等的,她覺得很惋惜,很憐憫,很感慨,但是距離她那樣的遙遠。
此時她便是這種感覺,覺得一切理所當然。昨天還在憧憬着她與外公相依相伴的未來,不過是一個夢境,夢時感到幸福已經足夠,醒來後各歸各位。
林醫生見她癡癡地望着窗臺上剛剛冒出一點綠尖的一小盆綠色植物,只當她不能接受現實,輕聲呼喚她:“陳小姐!陳子柚小姐!”
“我可以爲我外公轉院嗎?對不起,林醫生。”陳子柚的聲音出奇的鎮定。
“不要道歉,我明白。只不過,綜合醫院的那種環境,對老人家的恢復很不利。如果他情緒衝動,後果十分嚴重。”
“可是這裡畢竟不是腦外科醫院。”
“我們這裡的檢測設備是完善的,而孫先生的情況不適合做手術,只能藥物控制,所以綜合醫院並不具備優勢。這兩天,會有幾名國內神經外科的權威來爲孫先生會診,最遲週末他們就到了。你要相信,他們一定能找到最好的治療方案。”
“他們肯爲了一位老人遠赴這裡?”
“孫先生是那家提供科研捐助的公司指定的重點病人,對方認爲他的病例很有典型性,因此對他的一切治療都給予最大的配合。”
“林醫生,我外公還能活多久?”
“……”
幾天後,專家的會診結果明確地告知陳子柚,孫天德的腦腫瘤隨時都有可能造成嚴重的後果。即使用藥物維持現狀,他也至多有半年的時間。
“但是,這世界上時常會有奇蹟。”最後有一位老專家這樣對她講。
陳子柚微笑着給各位專家送行,她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笑得出來。
陳子柚用最快的度辦好了離職手續。
謝歡說:“瘋掉了你。上個月替三處招一個人,你知道多少人來應聘嗎?三百人!海歸就佔了三分之一,還包括三十多個博士!”
“我外公病了,他沒有別的親人。”
“你可以休長假,如果老人在本地,你還可以申請只工作半天。你又不熱愛加薪升職什麼的。”
“局裡沒有無限期休假的先例。而且,我希望每一刻都能陪在我外公的身邊。”
“哎,隨你了。也許別人趨之若騖的工作,對你來說真的不算什麼。”
謝歡說話一直都直來直去不給人留餘地,不過她說的也正確。
初與江離城達成契約關係時,她爲了向外公掩飾行蹤,在一家慈善學校當老師,那時她一直爲自己貼着具有殉難者犧牲精神的標籤,賣身賣得不情不願,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其實還算高尚。
當外公病她四面楚歌時,她借江離城的手報復了不少背叛陷害外公的人,尤其是主謀者,下場很可悲。自那以後,她再也無法將自己當作心靈純潔的受難者。她沒有勇氣去關注天德集團後來的命運,因爲她生怕突然跳出她熟悉的名字令她回憶起自己也曾經是別人的惡夢製造者,她甚至沒有辦法繼續在那家學校工作,因爲每當面對孩子們純淨透明的眼神時,她都覺得自己由內到外骯髒得無所遁形。
所以她不得不換工作,以換取心底的平靜。
或許因她的學歷專業容貌談吐以及在國內國外的工作經驗都還可以,總之,這份據說別人需要過五關斬六將爭得頭破血流才能得到的工作,她沒費什麼勁兒就接到了錄取通知。
她離職的理由說得含糊其辭,寧可交罰金,也一定要用最快的度離開。
她那位年輕的上司遲諾試圖挽留她未果後,和氣地問她是否需要寫推薦信,在她委婉地謝絕後,含着笑問:“嫁人?”
陳子柚朝他擠了一個笑容,不想再多作解釋。
“那麼,恭喜你。”遲諾在離職信上籤上自己的名字,並親自打電話安排人員爲她儘快地辦理手續。
離開辦公大樓時,陳子柚突然有了一點點留戀。雖然她對這份工作並沒什麼熱情,但這裡畢竟是她的收容所與棲息站。如果不是每週可以在這裡打幾十小時的時間,也許她每天都會像孤魂野鬼一般游來蕩去,早早地瘋掉。
要休幾個月的長假也不是不能實現,但是在她的內心深入有一點小迷信,假期總是有期限的,假期的期限終止之日,便是外公離開人世的日子。一想到這種可能,她便會對“請假“這兩個字產生恐慌感。
而如今她離職,那未來的日子便又沒了盡頭,之於她而言,便彷彿外公與她也可以一直這樣耗下去,耗到山窮水盡,地老天荒。
就算她的自欺欺人的願望實現的可能性爲零,至少,能夠時時看到外公,多一秒算一秒,也是好的。她的願望其實就是這樣的卑微而渺小。
陳子柚申請到外公所在的醫院作義工,這樣她纔有名正言順的理由時時出現在那裡,那家醫院對親屬探望管制得非常嚴格。
但是林醫生爲她謀了一個他的助手的職位,每天要做的工作很少,但是行動卻比義工自由得多。
她並不敢總出現在外公的面前,但她永遠停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早晨看着他佝僂着腰散步,打太極拳,中午看着他與病友下棋,傍晚他與她相距幾百米遠,觀賞同樣的夕陽落山的美景。
陳子柚在工作中認識了不少病人,有一些將她當作好朋友,會向她傾吐很多心事。她並不是個善於交際的人,少女時代便不是,成年後這種機會更是被扼制了。在她的生活中,幾乎只有自己與影子相伴,即使身處紛紛擾擾熱鬧非凡的環境中,也始終像一滴誤落水中的油,總是格格不入。
可是在這種非正常的環境裡,她卻有了真正融入其中的感覺。那些看似或瘋瘋癲癲,或癡癡傻傻,或神神叨叨的男男女女,內心深入各有自己的一個小世界,而她居然能夠體會。
陳子柚陪伴的病人裡有一位年輕時作過舞蹈演員的老人,每天都要教她幾個舞蹈動作,她到目前爲止已經掌握了新疆舞、蒙古舞、印度舞還有草裙舞的要領。其實求學年代她只學過芭蕾與國標舞。
另有一位男病人,每天要求她用英文與他交談十分鐘,內容無所謂。
還有一位只有七歲的可愛的小男孩,因爲目擊父母的車禍受到驚嚇。陳子柚每天去看他,不言不語,沒有表情,但是當她離開時,他會哭鬧不休,後來她改到晚上去看他,陪他不言不語半小時,等到他犯困了便哼着歌哄他入睡。
還有四五位老人,每天聚在一起唱陳年的老歌,用手風琴伴奏。某日手風琴手生病了,剩下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煩躁,看着那閒置的手風琴,每個人都彷彿要病的山雨欲來狀,這種樂器陳子柚是學過的,雖然不太熟練,於是她替他們伴奏了半個下午,此後他們常常邀她作聽衆與評委。
她越來越適應這裡的生活了,如魚得水。
也許,她自己本身也是這個族羣中的一員。她不免這樣想。
融入這個族羣的好處是,在她還小心翼翼地與外公保持着最安全的距離時,孫天德老人竟主動地與她接近了。
第一次他說:“你調到這裡工作了嗎?這護士制服很適合你啊。”
第二次他說:“你的眼睛腫了,是不是昨天晚上睡覺前喝水了?”
第三次他說:“姑娘,你最近又瘦了。”
再後來,他在夕陽落山後的幽暗天幕下現了她,便邀請她第二日一起看日出。
她打了申請報告,每日天不亮便在醫警陪伴下,陪着老人一起等待日出。但那幾日清晨總是大霧瀰漫,他們等了整整七天,才終於看到一次真正的日出。
當那個猶如醃蛋黃一般嬌嫩的小小的太陽輕輕跳出黑色雲層,也映紅了老人的側臉時,陳子柚的嘴裡泛出鹹鹹澀澀的味道,原來她的淚水不知何時滑入了脣角。
此時的一切都如同極地的冬天裡沉寂於黑暗中的黎明時分,四周烏壓壓的一片,偏偏如此的靜謐,如此的詳和,明知前方沒有未來,明知即使天亮了也仍是漆黑的一片,卻還是忍不住期待一點點的光明。
其實,按醫生的說法,她的外公的情況越好轉,便證明那顆腫瘤的破壞作用越在迴光返照式地揮着邪惡的作用。老人現在這種樣子,不只病時狂暴的氣息無影無蹤,甚至在他的健康狀態時,也不曾這麼安詳而從容。
陳子柚幾乎懷念起過去外公病時幾度要致她於死地的情形。那時她只是傷心,但不曾絕望。
那日傍晚她在醫院裡看見了江流,一閃而過然後消失不見,似在躲她一般,讓她幾乎疑心自己看錯。
她盯着江流消失的方向很久,與她一起看夕陽的外公突然湊過來說:“你認識那小夥子啊?”
“呃?”
“他以前也來過一兩次。剛纔你沒現他時,他看你很久了。”
“哦。”
“他是不是喜歡你?”
“不知道……不會吧?”
“你這樣的姑娘,如果我是小夥子,我也打算追求你。”
“咳咳。”陳子柚被嗆到。
“你有男朋友嗎?”
“……算是有吧。”她突然被嚇到,於是言不由衷地說了這麼一句謊話。
晚上她撥電話給江流。這個號碼她一直能背下來,但從來沒有存入手機,也從未主動撥過。
“謝謝你,江流。”
電話那端一時無言。
“謝謝你爲我做的這些事。我外公的藥費,還有林醫生的特殊關照。只是……”她不太擅長感謝別人,一字一字地斟酌着,還是顯得這麼蒼白。
“……那是江先生的錢,林醫生是江先生的校友。”
“他不會主動地替他的殺父殺母仇人做這些事情。何況,我也不會感激。”
“江先生不需要任何人感激,陳小姐。他只是想幫助一些與他的母親得過同樣的病的病人,還有他們的家庭。”沉默了一會兒後,江流換了硬一點的口氣又說,“好的,我接受你的感謝,這件事的確是我在負責。所以,請你千萬不要拒絕。否則,也許我會連其它病人的援助都撤回,投到另一家醫院去。”
“江流,你這又是何必?”陳子柚早就猜想過他外公受到的特殊照顧必然來自熟人,她也做過很離譜猜想,但是當她真正確認直接贊助人是江離城,這事實仍然讓她覺得有些難以接受,“你根本沒必要違逆他……”
“我給江先生看過病人資料,他一句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