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柚喝的香檳要比周黎軒多得多。因爲周黎軒沒有不肯回答的問題,他至多說“我不記得了“,這不算拒絕回答。而陳子柚則沒辦法如他一樣。
“你初戀的時候幾歲?”
陳子柚喝香檳。
“你第一次見到我時爲什麼暈倒了?”
“我有黑暗恐懼症。”她杜撰了一個離事實不遠的醫學名詞。
“但是你暈倒的時候有光亮。”
“周先生,剛纔該輪到我問。”
在她又問過一個問題後,周黎軒繼續他的上一個問題:“因爲我與你認識的一個人長得非常像?你每次看我時,都讓我覺得你的目光穿透了我,停留在另一個空間裡。”
陳子柚拒絕回答,所以又喝了一杯香檳。她十分後悔玩這種幼稚又無聊的遊戲,因爲她並沒有打探到任何有價值的消息,卻出賣了不少個人信息。
陳子柚已經有很久沒有隨興地逛過街,而異國的這一片土地,天空湛藍,空氣清新,充滿寧靜。兩三個小時下來,周黎軒那張起初讓她頭暈眼花的臉,也不再顯得那麼礙眼了。她終於覺得他其實也不是很像江離城。
因爲他對她的友善表達得很明顯,她想,她也可以將他當作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個萍水相逢的新朋友。
在友好的氣氛下,他們一起玩了街頭的每一樣遊戲。陳子柚在一家手工店裡製作了一副以他爲模特的保鮮期只有幾分鐘的沙畫,而周黎軒則在一家玩具店裡射氣球爲她贏了一對非常大的布兔子,大得她抱不下,最後只能送了人。他有極準的槍法。
當他們香檳酒的微醺氣息消散後,兩人去了坐落在熏衣草花田之中的小教堂。正巧有新人剛舉行完儀式,被一羣人簇擁着熱熱鬧鬧走出來。他們走近一些的時候才現,那對新人年紀實在不小,新郎的頭斑白,而新娘微笑時遮不住眼角的皺紋。經過他倆時,新娘主動張開雙臂與周黎軒擁抱,又吻了陳子柚的額頭。
新人上車前照例將捧花向後一扔,卻不知那新娘是失了準頭還是故意,把那捧花直直地砸向陳子柚。她受驚之下直覺反應便是抱住頭,將身子一低,希望能夠閃開,但比她敏捷許多倍的周黎軒迅地拉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這個非常失禮的動作,同時他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捧白玫瑰花球,不等她回神,已經塞進她手裡,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陳子柚還在錯愕着不明狀況,人羣中已經有人鼓掌,新人已經站在緩緩開動的敞篷車上朝他倆飛吻,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和女士們則一個個湊過來吻她的頰,紛紛說“祝你好運。”“祝你幸福。”也有男士過來,她拼命壓低了頭,他們便只紳士地與她碰碰頰。
儘管她沾了一臉陌生人的口水,也只能保持着很受用的一臉微笑,因爲她隱約猜到這是當地的習俗,接到捧花的女子要接受衆人的祝福和親吻。還好參加這場婚禮的只有老人和小孩,這總比讓一個個年輕的男男女女來碰她更容易忍受。終於輪到最後一個人結束了對她的祝福,她暗暗地鬆口氣,不想一個小破孩指着周黎軒喊:“你離這位小姐最近,爲什麼不吻她呢?難道你不喜歡她?”
陳子柚相信自己此時的笑容一定很猙獰,尤其與周黎軒春風般的笑容相比。而此時他正笑吟吟地對那孩子說:“我是最後一個。”說罷目光在她臉上掃描一遍,表情誠懇,但眼神詭異。
她心說,自己頰上的每一寸,包括鼻子與額頭,都沾着別人的口水和脣印,這位據林琳說潔癖得不象話的少爺,一定不會湊這份熱鬧。不料她這心思才轉了一圈,打橫伸過一隻手將她的下巴掐住,子柚說“你別鬧了“,話音未落,周黎軒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度壓上她的脣。柔軟的兩雙脣相觸的一?那,她大腦先是一片空白,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做了一個最本能的反應——她用了大力一把將他推開。結果那反作用力害她自己向後跌,最後反而要靠周黎軒將她一把拉住。
陳子柚很難裝作完全不在意的樣子,把這事作爲當地風俗一笑而過;但是如果爲這事翻臉,同樣也顯得她太小家子氣。總之,方纔他那惡作劇又欠缺解釋的登徒子行爲,將他們倆大半天來培養的默契與和諧折損了大半。
後來他們進教堂找牧師,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見到周黎軒熱情地微笑,用生硬的中文說:“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主會保佑你。”
周黎軒順從地在聖像前跪下,有模有樣地祈禱:“願主寬恕我的罪孽。”陳子柚疑心他那是念給她聽的,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後來待牧師離開,他倆一起走出教堂時,周黎軒說:“在教堂裡冷笑,不敬。”
陳子柚邊稱她不信教,邊想起方纔他那副純潔的聖徒模樣。”既然你什麼都記不得了,靈魂純潔得像嬰兒,又有什麼罪孽需要主來寬恕的?”
“人生來就有罪,令母親疼痛,令家人擔憂,搶奪糧食,佔用資源。”周黎軒正色道,“還有,爲了那些被我遺忘的重要的人。”
陳子柚承認自己不厚道,因爲她在這位聖徒一臉虔誠的時候又笑了,她橫看豎看都覺得他在惡搞。但是當她很惡意地笑話他時,她之前對他的那點怨念倒是消失了。
“你牆上那副白衣女子的畫,是你的家人嗎?”
周黎軒靜默了幾秒:“我不知道,沒人告訴我。但他們說,那幅畫是我畫的,我想畫上也許是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他倆的一日遊終止於一場小意外。
那時,他們正在一處地方有山又有水的地方。那裡青山蒼翠,瀑布如練,綠草如茵,鳥語花香,比之莊園和小鎮的人工精巧,這裡格外的渾然天成。
“這是我以前每次到這裡時最喜歡的地方。”周黎軒說,隨後補充,“據說。”
“哦。”
“我覺得特別好笑。一個人,關於他過去的一切,都是通過記錄,以及別人的嘴,一點點拼湊起來,包括喜歡什麼顏色,愛吃什麼菜,有什麼習慣。”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忘掉一切重新開始的。很多人都希望世上真的有孟婆湯。”
“-很多人-包括你嗎?”
“是的,包括我。”
“悲觀小姐。如果可以自主選擇,我寧可少一隻胳膊,少一條腿,或者少一隻眼睛,來換回我的記憶。”
“你之前不是說,失憶的感覺並不壞?”
“那是因爲我無從選擇,只能面對。”
飛瀉而下的瀑布像一條白練,落到大石上玉珠四濺,然後在山下匯成一條溪流,水清見底,溪中的石頭被磨得圓潤光滑。陳子柚在岸邊洗了臉,又慢慢走進溪水中。溪水沁涼直透心底,又自四肢百骸散開。她不時涌上心頭的鬱結煩悶也隨之一起消散,她越走越遠。
周黎軒喚她:“你在水中站太久會得關節炎。”
她朝他搖搖手。
又幾分鐘後,周黎軒說:“你要小心水蛇。”
陳子柚不理會他,又向更深處走了幾步,突然“哎“地叫了一聲,隨後她迅跳到旁邊的大圓石上,卻沒站穩,又滑進水中,一下子摔倒。她自己尚未反應過來,周黎軒已經三步前兩步跑進水裡,把她拉起來,連拖帶抱地將她弄上岸。
子柚整個人都軟掉。剛纔有東西咬住了她的腳趾,她大驚之下當真認爲是水蛇,結果上了岸定睛一瞅,不過是一隻小蚌。可是卻害她溼了半邊衣服,還把腳跟蹭破一塊皮。
周黎軒笑得不行。其實他自己也一直溼到大腿,鞋也沒來得及脫。
一直站在遠處的兩名隨從這時才如夢方醒地衝了過來,周黎軒示意他們將唯一一條大毛巾給陳子柚,揮手讓他們走開,他自己則執起陳子柚的腳檢查她的傷口。
他捏着她的腳踝,正好一隻手可以圈起來。其實他的表情和動作非常自然,並沒有褻瀆狎玩的意思,但偏偏帶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親暱。
陳子柚反射性地差點踢他一腳,質問:“你想做什麼?”
他奇道:“你覺得我想做什麼?”
陳子柚起身就要走。周黎軒說:“穿上鞋,這樣會得破傷風。”
“那也是你害的。是誰剛纔騙我水裡有蛇?”她繼續向前走,溪邊的草地綿細如毯,時時扎她受傷的腳跟,又痛又癢。
“沒騙你,真的有水蛇,還有草蛇,專門咬光着腳的小姑娘。”周黎軒站起來拉住她,“你翻臉比小女孩都快。”
陳子柚甩開他的手:“男女授受不親!”
“請問,你這是暗示我應該爲你負責嗎?”
陳子柚捂了耳朵繼續走,聽他在後面繼續說:“喂。”她走得更遠一些。突然似乎聽到身後有人倒吸了一口氣,然後便沒了聲音。陳子柚迅回頭,見到本來站着的周黎軒又蹲到地上,表情隱忍。
陳子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喂,幫個忙,把我拉起來。”周黎軒說。
“別裝了,你別想跟上次一樣又裝神弄鬼嚇唬我。”
“剛纔是不是我救了你?上回也是我救了你吧?你不感激就算了,怎麼好這麼忘恩負義呢?我這也是被你害的好不好?”
這樣的對話依稀熟悉,彷彿曾在某年某月某日生過一樣。陳子柚繼續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按了按跳動的額頭,一步步走回來,慢慢扶他起來。
周黎軒倒真的不像在演戲,他脣色煞白,額角和手心的汗水已經溼透。丫
那兩名站在遠處的隨從再度迅趕過來,周黎軒被擡上車。他的神色又恢復了淡漠清貴,不再像方纔那般無賴,躺在後座上一聲不吭,看起來鎮定異常,與他的兩名隨從的驚慌失措形成鮮明的對比,只是面無血色,鬢角的頭被汗浸溼。
陳子柚沉默地坐在副駕座上。方纔他們把周黎軒弄上車,替他脫掉溼透的襪子,捲起溼透的褲腿,並且替他蓋上毯子時,在一邊幫忙的她清楚地現了一個秘密。周黎軒的右腳,乍一看沒什麼特別,但如果細看的話,他的小腳趾向內微微地彎曲成一個小小的弧度。
陳子柚陪他們一起回了主宅。車子一停,窗外已經有擔架在等候,醫生急急地跟在後面。
他們剛將周黎軒放穩,有一個粉色影子風一般飛到他身旁,擁抱他:“軒,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陳子柚站在幾米外,冷眼看清那個女子的天使容貌與魔鬼身材,美豔不可方物。
但是周黎軒的反應卻與她的熱情反差太大。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個詞:“麗卡。”
麗卡,傳說中,周黎軒的青梅竹馬,貼身助理,以及疑似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