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o-深淵(2)她覺得眼睛花了一下,以至於看不清剛纔浮在江離城脣過的那一點肌肉微動究竟是不是一個微笑,只聽他說:“你想聽實話嗎?我等了那麼久,過了我活在這世上的半數的時間;我付出那麼多,幾乎傾盡我的所有。我以爲我會碰上勢均力敵的對手,報復的時候可以酣暢淋漓,卻沒有想到孫先生這麼外強中乾,不堪一擊。你能明白嗎?這就像小時候你興高采烈地拿着一個爆竹去點燃,那是你唯一的一個爆竹,結果那卻是個啞炮。我幾乎開始爲自己感到不值了。”他一字一字地說,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我沒放過鞭炮,我體會不到你的感受。”陳子柚說,然後這一次她終於看清楚了,原來他真的在笑,那種淺淡的笑容在他脣邊一閃而過,宛如一朵蓮花,潔白而邪惡的蓮花。
因爲他沒有回話,所以她補充說:“你會遭報應的。你一定會遭報應的。”只是她全身無力,本該很有力量一句話從她口中說出全無氣勢。
江離城沉吟了片刻,拉過一張椅子坐到她牀邊。他身體的陰影突然投向自己,遮住她眼前的光線,陳子柚顫了一下,擔心他會打她。但他只是把身體微微俯向她,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這句話我曾經對你外公講過。我等了十幾年,纔等到他的報應。如果你也想看到我的報應,那你一定要努力地活上許多年才行。”
“你放心,我也一定會等到那一天。”陳子柚用力地說。
江離城這回笑出聲來。他說:“你現在可比你躺在那兒半死不活的樣子要可愛得多。”
陳子柚扭過臉去不再看他。其實她想開口讓他滾,但她受過這麼多年的淑女教育,話到嘴邊,到底說不出那個字眼。而江離城完全不顧病房禁菸的規定,已經點上一支菸,悠然地吸了幾口,那熟悉的煙味很快便飄過她的鼻端。
他見陳子柚轉過頭來盯着他手中的煙,於是體貼地問:“你也想來一口?”陳子柚憤然又轉過頭去,或許她轉得太用力,或許她真被嗆到了,她重重地咳了好幾下。
江離城按滅了那支只吸了幾口的煙,突然說:“不管你信不信,總之不是我。”
“哪一件?”陳子柚警覺地看着他。
“每一件。”
這對話雖然聽起來很有玄機,但可悲的是,她居然完全明白。
“是或不是,我都不想介意了。”陳子柚停了一會兒,疲倦地說,“江離城,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雖然不如你預期的那麼完美;而我和我的外公,也沒有什麼再可失去的了。所以,請你行行好,放過我吧。”
江離城嗤笑了一聲:“我剛纔的否認,就是爲了說明,我並沒有失約。至於你呢,陳子柚,你儘管地走,可是你不妨用你那漂亮的小腦袋想一想,這種局面你打算怎麼辦?帶着你的瘋外公沿街乞討,還是與他一人一根繩子一起吊死?”
“任我們再怎麼自生自滅,都好過再看見你那張討厭的臉!”她更用力地說。每說一句話陳子柚都以爲已經用盡了力氣,但是她現江離城總可以榨出她潛藏的力量。人的潛力果然是無窮的。
江離城嘖嘖了兩聲,似乎是在爲她難得的抓狂喝采:“只怕你想自生自滅都會成爲一種奢望,天真的小姐。你以爲你外公了瘋,你在病牀上一躺一星期,所有的事情就全都自動消失了嗎?你以爲你捨棄一切,那些人就放過你們了嗎?你躺在這裡安靜了這麼多天,就以爲外面太平了?你真是擅長掩耳盜鈴。天德這回捅下了大簍子,他們需要有人背黑鍋,需要替罪羊。你和你的外公,就是最佳對象。陳子柚,所有的利害,當初我們協議之前,我就跟你講過了,而現在的情況,似乎比原先的更糟。令外公大人賴以信任的那些傢伙,對付起他們的老上司來,居然比我還要狠。你真的有辦法去對付他們嗎?你打算帶着你的瘋外公去哪兒藏身呢?你怕不怕他半夜病先把你的腦袋敲碎?”
陳子柚睜大眼睛,滿臉驚恐,不說話。江離城又耐心地補充:“至於我呢,雖然也算不上好人,但對於那些動輒喜歡中止協議的合作者,我一向只要求原單清付,並不要求雙倍索賠。那麼讓我們回到約定之前,我的計劃是令孫先生名譽盡失之後餘生在獄中度過對嗎?你當真以爲如今他瘋掉了,任何的羞辱他都再也無法感受到,所以我就拿他沒辦法了是吧。”
陳子柚哭起來。”你究竟是不是人?你還有沒有人性?爲什麼連一個風燭殘年時日無多如今已經瘋掉的老人都不肯放過?”
“其實多年之前,我也一直希望有機會問一問你的外公,他爲什麼會那麼沒人性,那個女子已經被他逼到一無所有,他卻總是不肯罷休。如果他能夠回答我,我自然也能回答你。”江離城雲淡風輕地說。
“可是我做錯過什麼?我對你做過什麼沒有?你爲什麼不肯放過我?”陳子柚捂住嘴,剋制自己不要哭得太大聲,免得引來其它人,也免得讓他看去更多的笑話。
“小姐,如果你的記憶沒出差錯,請你仔細回想一下,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在酒吧門口的小巷裡;第二次,在那家咖啡店,第三次,在那個娛樂城;還有我們達成協議的那一次,在我的辦公室裡。哪一次是我主動去找你麻煩的?難道不是每次你主動地出現在我面前?”
他不說還好,這樣一講,只令陳子柚悲憤交加,哭到幾乎虛脫。
江離城靜靜地看着她哭,直到她哭得聲嘶力竭再哭不出聲來時,才向她手裡塞了一條溫熱的溼毛巾。
陳子柚甩手將毛巾扔還給他。她才從昏睡中醒來,本來就沒有多少力氣,而剛纔那場大哭耗盡了她全部的體力,那條毛巾根本沒扔到他身上,而是軟軟地落到自己面前,洇溼一大片衣服。她滿臉淚水,又因爲憤怒和連日的高燒泛着不正常的粉紅。
她的舉動大概成功地激到了江離城。他拾起那條毛巾,起身上前,一手捏住她的下頜,另一手則用毛巾替她抹臉。他兩隻手都用了很大的力氣,她覺疑心自己的下巴已經烏青一片,而臉上估計會被蹭掉一層皮。
當他擦到她的脣邊時,陳子柚抓住時機,一口咬住他的手背,她用盡力氣咬,不肯鬆口。江離城停下手中的動作,與她對視着,並不掙脫。
她咬了那麼久也沒嚐到血的味道,反而咬得牙痛。她鬆開口,頹然倚回去,閉上眼睛不說話也不再鬧。剛纔已經哭不出眼淚來,但此時又有兩行淚水滑出眼眶,順着臉頰一直流進脖頸與嘴角,又鹹又澀又涼。
空氣裡一團死寂,她久久地坐在那裡,久到她幾乎忘記江離城曾經來過時,他的聲音又悠悠地響起,縱然她扯起被子矇住頭,也仍然能夠聽到。
“陳子柚,你覺得很委屈,覺得你很無辜是麼?可是我的媽媽,當年她又何其無辜。她遇見你舅舅時,比你現在更年輕。她唯一的錯誤,不過是愛上了你的家人。
“當時她放棄了一切只爲了與你舅舅在一起,而她失去了他。這難道不是最大的代價嗎?但是孫天德不肯放過她,只因爲當時她沒有給你舅舅陪葬,沒有第一時間殉情,所以後來他逼得她連死都成了奢望。
“就算我媽媽欠了你家一條命,那之前我又做錯過什麼?我的父親又做錯過什麼?我們生活清貧,連爲孫先生洗車的資格都不具備,爲什麼連這麼簡單的生活都不讓我們好好地過下去?
“你認爲你的家毀了,你的外公瘋了,我就該放過你嗎?我爸爸死了,我媽媽神志失常的時候,你的外公卻沒有仁慈地放過我們。也許我該感激他,倘若當時他給我們留下一條後路,讓我和媽媽可以偷生度日,今天也許我只是一名廚師,或者修車工人,而絕無機會像現在這樣可以把你們全踩在腳下。他給了我奮鬥的理由。
“你才被那瘋老頭子打了一下而已,你就不想活了。你想想看,我守着一位瘋的母親十幾年,因爲怕永遠失去她,我不敢也沒有條件送她去精神病院。你能想象嗎,她平時的樣子就像一位貴婦人,她通常只對我一個人作。大概我的存在令她無法尋死求解脫,所以後來她把所有的恨都轉嫁給我。她第一次病的時候,我只有十歲。這些年,你覺得我又是怎麼度過的?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應該是會覺得很噁心的吧。每次你在我身下的時候,是不是覺得生不如死?如果我跟你說,爲了取得今天的這一切,爲了有報復你外公的資本,我做過比你如今所做的更噁心的事情,你是否會覺得好受一些呢?”
江離城說了這麼多話,有一些是她知道的,有一些是她只知少許不瞭解內情的,更有她完全不知道的內容。這些話,每一句聽來都藏着觸目驚心的故事,但他平緩流暢冷冷清清波瀾不驚地?述着,就彷彿在念一段事不關己的產品說明書。
陳子柚從被子裡面露出頭來,看向他的臉,他眼波沉靜,臉上也沒有一絲的情緒波動。
“我外公……”她說了這三個字,卻再也沒有勇氣說下去。
“所以,你看,我怎麼能夠輕易地放過他,輕易地放過你們?如果不是因爲我不喜歡見血,我會覺得將他千刀萬剮都不夠,無論他是個快死的老頭子,是個誰也不認識的瘋子,還是已經入了棺的一具屍體。”江離城平靜地爲他自認識陳子柚以來最長的一次演講畫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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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爲……我曾經希望……”陳子柚縮在被子裡,咬着嘴脣斟酌字句,“那時候,我曾經希望你是我舅舅的孩子。”
江離城又露出了嘲弄的笑意:“真難得,在我們很不愉快的第一次交往之後?那時你是希望能夠以親情來感化我,放過你外公,還是希望用你的餘生來補償我受過的虐待呢,子柚妹妹?真可惜我不是你的家人,幸好不是。”
陳子柚緊緊閉着嘴。她就知道,跟他說什麼都是自取其辱,在他面前保持沉默永遠是維持尊嚴的最佳方式。
她不作聲,江離城自己卻似乎演講之後有點意猶未盡,話中帶了調笑的語氣:“別遺憾,雖然我們無緣做兄妹,可你不覺得我倆很有緣嗎?你有一位精神失常的外公,我有一位精神失常的母親;你爸爸因車禍而死,我爸爸也是這樣過世;你媽媽自殺,我媽媽也是;你從來沒見過你親生父親的面,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我也與你一樣。這一點最有趣,不是嗎?”
陳子柚吃驚地望着他,詫異於他居然讓自己知道這些。同時她也覺得悲哀,他根本就是吃準自己逃不掉,所以纔不在乎與她分享這些本該是悲傷的卻聽起來幾乎像笑話一樣的秘密。
她的心情突然變得很低落。她在尚未醒來時便懷着憤怒,此時泄夠了,全身乏力,彷彿每一節骨頭都綿軟。
“我很累,請你出去。”她沒面子要求江離城幫她把已經扶起的牀再放低,所以自己用力地向下滑了半尺,整個人縮躺在平着的那半張牀上。但她用力的一扯,將她掛着營養袋那隻手上的針也狠狠地扯動,她低聲呼叫了一下,感覺手背的血管可能被撕裂了,但是並不是很痛。她隨即咬緊牙關不吭氣,打算等江離城離開這房間時再向醫生求助。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但是她的手被人握住了,手上的膠帶似被人扯去,又用柔軟的紗布按住了傷口。這種感覺不太真實,因爲打了太長時間的點滴,她的手已經冰冷而麻木,末梢神經有些遲頓。
她擡頭看江離城。他微抿着脣,表情漠然,冷冷地吩咐她:“自己按着。”
她依言照辦時,江離城替她把牀又重新放平了。
“請你出去。”陳子柚再次強調。
“我們的合約繼續有效,是麼?”
“我有權利說-不-嗎?”陳子柚覺得可笑。
“有。只要你能承受後果。”江離城回答。
陳子柚再度用被子矇住頭,她覺得再多說一句話就會突破她的容忍極限了。她今天已經失控過一次,她不想再讓他看第二回笑話。
“既然我們續約,那按慣例,你可以附加優惠條款,只要我覺得合理。”
陳子柚掀開被子,謹慎地看着他,疑心他又有新的陰謀。
“我會擺平現在的局面,(手$機閱讀.)不會有人再找你和他的麻煩。除此之外,你還有要求嗎?”江離城又耐着性子解釋了一遍。
他的好心突如其來,令陳子柚極不適應。她一時根本想不出什麼要求來。
“給你十五秒鐘時間考慮,過時不候。”江離城果然摘了手表遞到她面前,“開始計時。”
“我要求合約加上期限!”當指標顫抖着指向終點,而江離城即將開口喊停時,陳子柚脫口而出。
“可以。等孫天德恢復神志,或者等他死,我就放你走。”
陳子柚臉色蒼白:“如果……”
“如果他一直好不了,或者一直死不了,那我們的合約就一直有效。據我多年的調查,這種病不容易好,後一種可能性更大一些。”生怕她氣得不夠,江離城好心地補充。
如果不是因爲沒力氣,陳子柚可能會把自己的舌頭咬破。她剛剛因爲他大度的寬限期而產生的一點點感激因爲他最後那句補充話而蕩然無存。
這個惡棍,他令自己的自由與外公的命運成爲一對矛盾,他害她連渴望自由的休閒時光都變成一種罪惡。
江離城又隔着紗布按住了她的手背。剛纔她自己鬆開了手,她的手背又開始滲血,並且已經虛腫,烏青的一片。大概是自她醒來後不斷的折騰,使那針管錯了位,而她自己沒注意。
見陳子柚神色木然,江離城用力掐了掐她的手,她終於感覺到疼,叫了一聲。
“看起來你對附加條款不滿意,那好吧,你可以再加一條。”今天或許是個黃道吉日,江離城這麼渴望做“善事“。
“你知道是誰陷害我外公嗎?”
“知道。”
“與把我們的關係透露給我外公的是同一人?”
“同一羣人。”
“我要他們不好過。他們本來可以從這次背叛中得到多少,我希望他們雙倍償還。”
陳子柚彷彿看到自己原本純白的靈魂,正可悲地與魔鬼作着交易。但是她一腔的悲憤無處泄,她必須尋找一個出口,才能讓自己不至瘋。
這話說出口的那一瞬,她竟然認同了江離城報復外公的做法。隨後的幾秒鐘裡,她恨不得撞牆,她終於明白已經淪落成與他一樣的人渣了。
江離城低頭研究她的手。那隻手又腫又青,早已不復當初纖纖素手的模樣,不知他爲何看得那樣有趣。後來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將脣印到那隻:ap.行了一個標準的吻手禮。他的脣一向是冰冷乾燥的,但是這一回卻溫暖而溼潤。也許是此刻她自己的手太過冰冷的緣故。
“我很樂意爲女士效勞。”他說這話時彷彿在笑,那笑聲裡又有着說不清楚的意味。
陳子柚抽回自己的手,重新閉目躺好。她聽到江離城按下牀頭的呼叫鍵說:“陳小姐已經醒了。”
隨後他輕輕地走了出去。在他打開門的那一?那,陳子柚說:“我恨你。”
江離城停下腳步,沒作聲。
陳子柚又強調了一次:“江離城,我恨你。”她這句話說的儘管疲軟無力,卻終於用盡了她的最後一點力氣。
“我知道。”江離城冷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