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黯!
地藏所構建的輝煌世界,似一支火炬正在熄滅。那極致燦爛的光輝,竟如凋花一般,片片飛落。
十萬裡超脫戰場,一時如夢似幻。
古老的黃泉舊涸,似有生機盎然——但所有的生機,獨在那吞納所有光的黑衣僧人身上。
祂是長春樹,金身蟬,是不朽的名稱,永恆的端嚴。
在所有黯滅的意象裡,獨自璀璨。
帝宮壓黃泉,金身填舊壑。宮殿,僧人,帝權,梵信……這短暫的相持,彷彿幽冥世界裡永遠的風景。
中央天子之令,傳徹現世。舉凡修禪者,無有不驚!
昔者龍佛向世尊復仇,掀起滅佛大劫。諸天亂戰,萬界殺禪。彼刻佛宗投入巨大的幽冥大世界直接被血洗四十九天,幾無殘跡留存,諸天淨土更墜落無計。
也就是現世寶剎仍在,妖界香火仍傳。號稱“永劫淨土”、“度厄方舟”。這才延續了釋家香火,保住了真佛傳承。
以至於世尊雖死,佛統仍在。
釋家仍然作爲現世顯學之一,深深地影響着這個世界。
但若是今日中央天子真正掀起滅佛,只怕禪修的末日就會真正來臨,佛統在現世或許就不能夠再存在!
從來沒有哪個時代如今日一般,國家體制最大程度上統合了一切。中央一令,達于田壟,天子一徵,遍於庶民。
雍國一令盡墨,宋國舉朝盡儒,真正掌控軍政大權的天子,完全可以決定國境內某家學說的興滅。
而姬鳳洲是中央天子!
其治下不僅僅是自道曆元年一直強盛至今的中央帝國,名義上也是天下道屬國共主,他的權柄無人能及。
今日御駕親征,舉功業盡一伐,誰都不能夠懷疑他的決心。
這一日懸空閉寺,須彌封山,洗月闔門,天底下有名有姓的佛宗,全都靜默不予迴應。
中央天牢逃禪者,自言其名爲【地藏】,要建立諸天輪迴,創造永恆淨土,令得理想中的三千佛降生,迎來前所未有的人間盛世!
祂的理想足稱宏大,祂的佈局跨越萬古,祂的慈悲人所共聞,祂的確是當今之世最能代表世尊的存在,幽冥都被祂的寶光照成了佛土。
然而以現世之遼闊,佛傳之廣,姬鳳洲一令而出,天下不誦經!
地藏在那裡天花亂墜,地涌金蓮,情緒飽滿、眼含淚光地勾勒祂的佛傳盛世。
現世之中,無有應者。幽冥之中,諸神緘聲。
斷絕了所有支持!
得不到任何響應!
“難道世上已無人信佛?”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喃問。
另一個縹緲的聲音回答:“不是無人信,是不能耳。帝權壓制了一切,無拘神佛。”
“地藏!”中央天子的聲音,斬斷了幽冥神祇的私語:“朕要告訴你,中央自有其律,逃獄罪加一等,爾輩今日當誅滅!”
就在帝座之上,姬鳳洲拔劍而起:“朕還要告訴你,何爲【世尊】——中央天子,是現世至尊!”
他的隨身劍,贈予了於闕之女於羨魚。
此刻拿的是天子禮劍。常常佩於祭祀時,並未真正開鋒。
中央天子劍!絕雲氣,舉仙瀾,神佛低,幽冥清!
“苦也!”
幽冥神祇們相顧而嘆,連綿羣山隱在長夜之中。
然而整個長夜都下沉!
不止是這黃泉舊址在下陷,也不只是這十萬裡超脫戰場在下陷……下陷的是整個幽冥大世界!
超脫之戰哪有戰場界限?至少影響力無法離開幽冥的幽冥神祇們,未夠資格爲此戰劃線。
當姬鳳洲拔出劍來,他直接斬向的是整個幽冥。
若有大神通者眺望宇宙之氣,就能見到現世與幽冥大世界之間的縫隙,億萬條如龍蛇般的帝氣,像經絡一般深深扎進幽冥大世界裡!
中央大景,四千年第一帝國。
無論如何稱以“老朽”,景國也是唯一一個能夠真正在諸天萬界代表現世、代表人族的帝國。
這一劍幾乎是中央帝國以一國之力,對整個幽冥大世界的壓制。
大景王朝,中央道屬,敕命伏低!
幽冥神祇盡低頭。
只可放任那至尊無上的中央帝氣,在廣袤冥土如龍蛇遊。肆無忌憚,巡視山河。
此劍蓋壓一世,故而地藏不得不接,因爲祂身在此世間,欲以此世成大道。姬鳳洲這一劍是斷祂的根本,絕祂的前路!
“衆生苦也!”地藏面顯愁容,金身遊夢,指綻蓮花:“施主擔天下之責,卻不救衆生之苦,此亦君乎?何復仁言!”
中央天子一令,禁絕了天下誦經聲。但卻不可能斬斷每個人心中對佛的禮敬。也斷不了那些拜佛者的祈求和盼望。
求富求貴求來生,求壽求福求子孫,衆生之美夢,綻放在地藏的金身之上,盡被黑色的淤泥般的僧衣吞沒。
開出【衆生蓮】!
極污穢之中極潔白。
衆生何其多,蓮開億萬朵。
普天之下皆王土,但王土之上盡蓮花!
無窮蓮花相接無盡帝氣,彷彿一片碧色的海,吞納漫天龍蛇。
景天子壓之以“權”,地藏御之以“責”。
倘若將這一次交鋒具象到國勢之中,便是景天子調動天下兵馬出征,地藏卻在人心掀起動亂,叫皇帝對每一個戰士每一個家庭都擔責。前方千軍萬馬蓄勢待發,後方家家戶戶都失火。
“人世苦海,衆生有厄,黎民百姓的確是苦的。但靠誦經唸佛,可救不了誰。”
“修橋鋪路興水利,賞善罰惡正民風,除暴安良劃田畝,此爲救苦!”
姬鳳洲龍袍一振,旒珠搖盪,那中正平直之劍一往無前:“階下之囚,也談衆生!?”
“天下一統,六合定一,諸天永寧,世無戰爭,此爲現世最功德!”
在中央大殿內,起身離座的君王,以天子長劍刺下來,抵在了黑衣僧人的指尖蓮!
在地藏的指籠佛土外,黑衣的佛陀正低頭俯瞰,一截劍尖透指隙而出!
刺啦刺啦刺啦!
這一時整個十萬裡超脫戰場內,盡龍蛇,盡蓮花,彼此爭殺不休。而框住這十萬裡超脫戰場的連綿神祇山脈,也裂出一道又一道的縫隙來,天子帝氣與衆生蓮撕纏着殺出去!
嘀……嗒!
彷彿歲月滴漏催人老。
一滴金色的血珠,沁透在地藏的指尖。
圓滾滾、金燦燦,芳香撲鼻!
一滴血如一方小世界。細看其間,金霧繚繞,天花漸衰漸凋,億萬年的時光,似都在此呼嘯。
馭三清玄都上帝宮而來的景天子,竟然強大如斯,將三大天師和強軍強將的力量都納入執掌,握國勢如掌中泥丸,執天下似馭民神鋒,其輝煌強盛處,不啻於真正超脫者。
黃泉舊址裡交鋒一隙,地藏竟被正面刺傷!
身處其中的餘徙也總算看得明白。
以宗德禎之強又馭一真遺蛻,爲何暴起刺殺,反被覆掌平之,沒能掀起半點波瀾。
姬鳳洲對國勢的理解,對帝氣的把握,完全超乎想象,可以說已經達到國家體制下的極限,唯一制約他的,就是景國還未能一統天下,他還算不得超脫天子。
他以西天師之位加入此戰,關乎天師天權,關乎玉京玄功,天子亦如臂使指。在戰鬥中亦如其治政所言——欲得天下則天下無不可用。真乃曠代雄主!
可惜……
道脈所求道國六合天子,和今天子所求六合天子,是同一個結果,卻不是同一個路徑。
三脈需求的是一尊在道門支持下統一天下的六合天子,掌控國土疆界,把握世俗權柄,而奉道門于思想。
今天子佈局種種,咄咄逼人,卻像是要先握三脈於掌中,統合所有力量,再匡天下——已經快要把玉京山拿下了。
這種路徑的矛盾,已經涉及根本之爭,到了極度危險的邊緣!
此次御駕親征的結果,將徹底改變朝局。
當然他不會期待姬鳳洲戰敗,堂堂玉京道統,正大光明,自不會像宗德禎領導下的一真,還能自傷天驕,自損國人,甚至於萬妖門外有背叛人族之嫌……
道脈內爭,道國對外!
餘徙掐動道決,繼續奉獻他的力量。
中央大殿之外,地藏看着祂的佛血!
於掌控一切的祂而言,這也是一種意外。
白骨的反擊祂不怒反喜,景天子的實力祂確有低估。當然最重要的是國家體制已經完全代表了這個時代,帝權對佛統有過於強大的壓制,再加上這麼多年的封鎮下來,封禪不斷剝離祂的力量……歲月的確將祂消磨了太多!
“你也是古今一等君王,舉世無雙。我也是衰弱到這種地步,竟能被你所傷。”地藏輕聲一嘆,而又如此慈悲地擡起佛眸。
祂的視線自那滴迅速衰死的佛血中擡起,像是一條僅剩的鮮活的魚,在無垠的瀕死的海面仰身。
天地之間是一道浪的鋒線,就這樣躍出死海而涌前,覆於姬鳳洲之身。
佛眸注視着帝王的眼睛:“但是你呢?”
這是祂的血,是祂的傷痕,也是祂的陷阱!
蓮生佛眸一萬載!
一滴佛血的消亡,叫姬鳳洲看到一顆蓮子的誕生。
蓮肉白,蓮心青。
蓮心烏,蓮殼黑。
生時青衣,死時黑甲。蓮子也!
地藏的一對佛眸裡,左眼蓮生,右眼蓮死。
這一霎顛因爲果,叫姬鳳洲苦果自吞!
“噗!”
姬鳳洲果然噴出一大口黑色的敗血!
雖然劍破地藏指尖蓮花,人卻率先後退!
他乘帝宮馭國勢,聚天下之勢於劍鋒,本可以將這份苦果一層層分下去,以此消解傷勢……順手殺幾個天師抹掉道脈阻礙實在自然而然,但他卻自己擔住了。
因爲他是皇帝。
皇者,上天也,光明也。帝者,生物之主,興益之宗。
皇帝真正的力量是“給予”,而非“剝奪”!
是“承擔”,而絕不是“推諉”。
姬鳳洲擔住這地藏的反擊,吞嚥這枚苦果,本身大口吐血,卻一步又前:“讓朕嚐嚐,佛陀苦果。讓朕瞧瞧,和尚在獄中消磨這麼久,菩提還能結幾顆!”
面對面的廝殺,即是戰爭的終響。
此時此刻,什麼運籌帷幄也無用了,什麼和風細雨也無關。
也不存在什麼舉重若輕,重就是重,輕就是輕。
天子舉鋒,夫勇也!
狹路相逢勇者勝!
啪!
地藏雙掌一合,滿面慈悲,如行禪禮,穿越無窮時空,打破層層阻隔,猛然按住這脊正鋒直的劍!
“你竟然已經傷成這個樣子……”祂異常憐惜地看着姬鳳洲:“傷成這樣還要親征,坐擁天下還要搏命。世上有幾人懂你,天下有幾人值得。癡子,何苦……何苦!”
嗡!
此聲如鐘聲聲傳。
有形的金光波紋在中央大殿裡擴開,轟轟轟!受阻於團團相圍的石門,未能殺出中央大殿,向整座三清玄都上帝宮擴張。
宋淮、餘徙、巫道祐同時出手,以天門相隔!
強如三大天師,各有神通手段,秘術殺法不計其數,但在這場超脫層次的鬥爭裡,除了將力量貢獻給天子調用,也只有借用天師天權,才能稍稍干涉戰局。
而無形的梵唱波紋,一次次沖刷着姬鳳洲的傷軀,考驗大景天子的道心。
地藏在這一刻展現了無上神通,雙手夾住姬鳳洲的天子劍,將之一點一滴地上舉,而佛軀一步一步地往前,異常悲憫地道:“汝祖無德,汝宗無信,汝父無能,朝野掣肘,天下累贅——你這一生太累了!莫如天下不爭,吾爲萬世佛,汝坐中央王!”
祂在佔據優勢的前提下,開出了最高的條件,願敕中央王佛!
但姬鳳洲只是擡起頭來,旒珠搖動下是他透隙而出的目光,卻並沒有看向地藏,而是看向地藏燦耀的佛輪之後——
他在看什麼?
地藏心中生起這樣的疑問。
而與此同時,有一個聲音響起——
“他坐中央而王,那……朕呢?”
隨着此聲落下,一人倒提大戟,踏入殿中!
古往今來最尊貴的殿堂,這一時穹頂都擡起,天光透隙,庭柱微搖。
它難以承載兩位至尊的帝王!
阮泅用星索把田安平從東海拖到臨淄的兵事堂後,在田安平請求陛見的那一刻,南域隕仙林中的【無名者】,受三尊圍毆,承諸葛義先之局,確名爲公孫息而死。
其時日月斬衰,天機亂!
從敖舒意到公孫息,短時間內,兩尊永恆不朽的超脫者相繼死去。這大約也算卦師萬古不逢的盛世。
它意味着世間所有卦師,都成了瞎子。所有操縱天意的存在,都看不到天機。
換而言之——
地藏亦盲。
而後楚帝熊稷傳位,地藏入幽冥建輪迴,景帝姬鳳洲御駕親征。
齊天子這時纔在得鹿宮中起身,三言兩語定性朝局事務,而後借戟出門。
並於現在這一刻,踏入中央大殿!
兩龍相會。
東天子見中央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