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人剛好能湊整做個麻將搭子,張太后落座高椅,身側跟着她的心腹秦嬤嬤,林暮煙站在張太后的右手邊上,太皇太后依舊躺在長椅上,眼睛始終都沒落到過林暮煙身上,反見到沈夙媛跟在衆人身後,孤零零的一人,眉頭擰着,雖是不悅卻沒直接當着張太后說,只待等沈夙媛就位,方纔緩慢地張嘴,通身的主人家威嚴端重氣派:“這可好,都到齊了。”
“外祖母不經常說平素裡想找人組個牌搭子都難,這下好了,人齊活了,立馬就能上陣以解您這心頭癮了。”
太皇太后瞪向她,眼神輕飄飄地落到跟在張太后身邊的林暮煙身上,有意無意地說了句:“林家來做客的都沒吱聲,你這潑猴孫倒先頑上了?”
沈夙媛哎呦一聲,一副羞臉模樣,幾步跑到太皇太后身旁,輕輕地用手抓了下老人家的衣角,嗔怪道:“您不說夙媛差點都忘了,林妹妹都看着呢!您怎麼就愛當着外人面埋汰自個的親外孫呢!”
林暮煙聽得這一席話,臉色已不復來時紅潤,渾身都像是在忍着極端的屈辱,小臉蛋卻白的明顯。而張太后眼角緊抽,顯是聽不下去了,手緊緊一握,面上竟還能掐出一絲笑,沈夙媛見了,心道過來人就是比小年輕忍得住氣。
張太后將林家的手牽過來,一眼朝沈夙媛看來,擺明是要對上了:“煙兒是個好脾氣的,該守禮的場合自是受禮,況且她也沒個像沈侄女兒這樣像樣的家室,自不比沈侄女兒來得外放,性子是悶了些,卻是個知人心的懂事閨女。你也去太皇太后身邊,說來還沒正式見個面,你不總同哀家說想見見太皇太后,這會子正好讓你圓了心願了。”
林暮煙是閨閣裡養出來的,雖本性有點小家子氣,不過勝在生得好,眉目精緻,長手長腳的,小姑娘家往跟前一立,羞赧地抱着笑,水潤的眼,小嘴兒輕抿含笑,青澀裡卻不失一分精貴人家培育而出的淨氣,認真看起來也怪是可人疼的。大致上,不昧良心說的話,還是很有侯府嫡小姐的作派,且將那驕縱凌厲藏得極深,這就是沈夙媛認爲林暮煙而今雖年輕,卻有底子能嘗試走張太后的路。不過可惜的是……她年輕時不幸遇上了她。
她或許永遠不會知道,這將會是導致她一生悲劇的根源。而此時的林暮煙,尚是少女嬌羞,勝似扶柳,是一朵盛綻於內廷錦簇百花裡的鳶尾花,自詡爲清麗脫俗,而暗藏爭豔野心。
小姑娘那點花花腸子豈能在堂堂太皇太后面前矇混過關?不過不想爭寵的妃嬪不是合格的好妃嬪,林家嫡小姐最終是要入宮的,她存的這點心思老人家很明白,並非不能理解,偏巧她是賣弄錯了對象。若是換作平常,她還會誇讚幾分,然而張太后的介入已是讓太皇太后心生不滿,故此老人家的臉上顯現出一絲輕嘲的笑,目光流星般劃過,便收了回來,看向張太后:“林家閨女是好的,可惜……”話語突然停了,眼神注視着張太后,慢悠悠地將後半段補充,“有這潑猴孫在,這把老骨頭實在是沒法再受用一個了。”
沈夙媛含羞地嗔怒般掀了下眼,隨後眼光落到林暮煙臉上,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感覺到林的肢體僵硬,沈夙媛俏麗嬌笑道:“林妹妹可不似夙願這般會鼓搗人,是吧?”
林暮煙手繃得緊緊,直想從她臂彎裡抽出,可礙着衆人在場,心有餘而力不足,心頭對她的恨意越加濃了,悶悶地應了兩聲以作回答。
太皇太后眉頭微皺:“別鬧了,快放開人家罷。”話語裡是呵斥的,眼神卻顯包容,反而目光裡對林的譴責要更多些,姑娘間小打小鬧乃常事,按着沈夙媛明珠郡主的身份,同林暮煙交好是她高攀,而這小輩卻當着她的面擺臉子?
“煙兒,你沈家姐姐同你頑笑,你卻一聲不吭,知不知禮數?”張太后低喝,她着實後悔帶了林暮煙出來,平素裡在她面前一副長袖善舞的做派,而今怎地如此忸怩嬌氣了?
林暮煙心頭一股子的委屈,眼裡轉瞬已積了淚,泫然欲泣,沈夙媛一見,不得了了,這就敗下陣來了?比起年輕時的張太后,段數真是差遠了。心中暗自搖晃着頭,沈夙媛徑自打起圓場,拖着心不甘情不願的林暮煙拉到張太后身旁,道:“許是一時心切,突然見着外祖母羞急了臉,舅母何必要責怪林妹妹呢?是不是啊妹妹?”
她眨巴着眼看向林暮煙,後者心頭羞惱不已,眼中射出憤恨的光束來,她一一接受,面不改色,再看四下,無論張太后或太皇太后,俱臉色不佳,林暮煙驚覺,剎那間明白她這回是作過了,在郡主府她能一徑跑回去,是因爲她料定沈夙媛不是個聲張的個性,然而這裡不同,這個場合不同,她嘴裡磨牙,將心頭的恨生生壓下,眼裡水霧盡褪,面上顯出羞愧之色,竟備顯真摯。
“是煙兒不懂規矩,還得煩沈家姐姐替煙兒美言,姐姐這般誠心關切,煙兒還如此……實是煙兒不懂事,不僅掃了太皇太后的雅興,還丟了太后的面子,煙兒……煙兒大罪……”說着竟似要下跪的姿態。
沈夙媛只道絕了,覺悟性很高嘛,孺子可教。不過她不會給林暮煙表演的機會,她一彎身,手快速扶住她的手臂,林暮煙腿上再怎麼使力居然都無法跪下去,她難掩眼中驚愕之色,先前聽出明珠郡主力大如牛還道可笑,只以爲是旁人編排罷了,頂多是個驕縱妄爲的郡主小姐,不想她這看似纖瘦細弱的長臂平穩地扶着她,任她如何暗自使勁,也自巍然不動,談笑風生。
“妹妹這般作甚,傳言出去,還道是在靜心殿受了何人的欺辱呢。說是夙媛就罷了,就怕有心人風言風語說是外祖母給了你委屈,到時林老太傅和逍遙侯當了真,入宮面聖,可不是叫外祖母平白受冤了麼?”
“哪兒就牽扯到這麼大的事頭上了……”張太后僵笑着,手下一點點按緊了椅把,她從不敢小瞧這沈家的小輩,卻不想她這張嘴落實起來竟比她想象中要厲害得多。
“在宮中自要比在外頭謹慎,特別是說話,做事,這還是舅母曾反覆同夙媛說過的不是,夙媛是打心底裡敬服您的,因而更記着您平素裡的教導。舅母,您說侄女兒這話說得可對?”
張太后的目中透出隱隱煞氣,林暮煙已顧不得去恨沈夙媛,反倒是被這陣仗整呆了,她平素善辯的能力而今亦是完全派不上用場,好似這一場交鋒中壓根就沒她什麼事兒。
“……對,沈侄女兒一席話,真叫舅母欣慰。”她將牙根咬緊,心頭已是千萬種法子掠過心頭,秦嬤嬤一旁瞧得驚心,暗道這明珠郡主這嘴實在是銳利得逼人,態度是明擺着的恣意妄縱,話語卻句句在情理之中,無法令人反脣相譏。
“你也勿莫去怪她了,初初見了這陣勢,難免有所失態。不過瞧着,丫頭倒是有點心氣。等入宮後磨礪磨礪,說不準就能成大器了。”久不出聲的太皇太后忽地道,她起了起身,沈夙媛當下放開林暮煙,走到太皇太后身邊將她攙起身,手裡體貼地將滑落的毯子往上蓋及小腹,一邊輕聲說着,“您小心着涼。”待順手做完了,隨後起腰端立於一側,手交疊置於前腹,擡頭定睛望向張太后那一對人馬,明眸間含笑怡然,這纔像個真正正經模樣的金枝玉葉。
太皇太后臉上的不悅去了些,只一臉看蹩腳丑角的表情看向張太后:“人我也看了,而今我乏了,你且帶下去罷。”
張太后率軍轟轟而來,臨了卻是一隊殘兵敗將領了回去。
沈夙媛看來人走光了,才忍不住笑出了聲。
太皇太后叱道:“還笑!”
她立馬收嘴。
只聽一聲長嘆,老人家幽聲道:“只怕你這回是真惹惱她了。”
早晚的事。心中暗語,她倒擺出無所謂的姿態,在方纔張太后所坐的高椅上一下坐住,話中含笑:“怕什麼,舅母是一尊大佛,夙媛卻不是能被輕易困住的潑猴,就算一時顧全大局先落一招,夙媛也有後招迎面而上,自有辦法將軍。”
見她何等信誓旦旦,眉目間神采飛揚,好不耀眼,老人晃了晃神,本還想斥責她莫胡謅瞎言,然而話至嘴邊,一下就咽回去了,半晌震懾,待心頭的撼然逐漸褪去,老人家才目露精光,正聲道:“哀家倒要看看,你這小丫頭還能折騰出什麼來。”說是這麼說,語氣卻帶着不可掩飾的喜悅同傲然,她確實想瞧瞧她這打小照拂大的親外孫女,到底還有多少未曾使出的花招讓她看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