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曲寒方遊湖回來,他提前靠岸,許是因爲她的話太過冷酷,冷酷得連他這樣一個清冷的人都覺得心頭受不住,你是活該……心裡邊的聲音又冒出來,誰叫你答應了人家。

是啊,誰叫他沒有珍惜她給的那次機會,重新作出選擇。

又或者說,再重蹈覆轍一次,反而更難堪。曲寒方很想排除掉這個可怕的念頭,然而這念頭就像是植入心中,他未曾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變成如此。

從鈺坊閣回到那位養傷的宅邸,曲寒方一慣自小路過來,走到半道上時,腳步一頓,他眸光微凝,人停在原地不再向前走,他靜靜站着,緩緩合上眼皮。

想象中那溫柔恬淡的聲音從記憶裡遙遙傳來,曲寒方站了好一會兒,本來平穩的身軀卻像是輕輕打起顫來,他忽地睜開眼,淡漠的眉角綻開一簇光,極快閃過後,臉上的表情復而平靜。

他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主屋,屋外門口士兵把守,這幾人都知道曲神醫,便未曾攔着他,放入入內,曲寒方走進去,擡眼就看見牀榻上的人已經醒過來,人靠坐在背枕上,眼睛清明地翻閱着書籍。

曲寒方眉頭微蹙:“皇上現在不該耗費精神,應該多休養爲主,這樣才能好的快些。”

好得快些,才能早點回去。這句話曲寒方在心裡補充,但他沒說出來,他不想提那個神秘莫測的女人,特別是在這個男人面前。

朱炎微弱地笑了聲:“朕的身子朕清楚,不過就是瞧幾個字,能有什麼影響?”他十分隨意地說道,隨後人往後坐了坐,曲寒方見他這舉動,皺眉上前,扶着他往下坐。

“多謝先生。”

曲寒方做完這一切,攏起手袖坐回原位,眉目淡冷,聲音亦毫無起伏:“皇上不必道謝,曲某人醫遍天下人,皇上不過是其中之一,並無哪兒特殊,故而皇上無需道謝。”

即便是曲寒方這般態度冷感,朱炎反不覺生氣,倒覺他這氣質,偶爾和那蔫壞的小女人有點像,大概……都對他不吝於色。

他的神情裡慢慢顯出一分懷念,一時……默默無聲。

過了良久,朱炎將放在枕頭下的那隻香囊取出來,上頭那整日裡看着再看時依舊覺得好笑的兩隻鳥兒,他姑且稱之鴛鴦,他目光專注認真,凝視的光線一瞬不瞬地落滿這香囊。

曲寒方的眼很尖,他畢竟是行醫者,開膛破肚這些活兒輕慢不得,而如今拿來看隔了幾米遠的香囊上的花紋,亦一眼就看全了。

他明顯能察覺到這個男人對此香囊的重視,不然,他怎麼露出這樣溫柔的眼神?

“這香囊上繡的……很有意思。”曲寒方的聲音忽然穿入。

朱炎略訝異,他以爲這曲神醫不會關心這些,而今聽他問起,朱炎的臉上不由浮上一絲傲意,他笑着道:“這繡工實在連一般都算不上……恐怕宮裡隨意挑一個出來……都要比她強,她不會女紅……要她耐着性子,簡直比登天還難……”

曲寒方越聽越覺得這描述的感覺,十分像一人。

他用着連自己都未曾注意的一絲微妙語氣,張嘴問:“如此這般……爲何皇上還掛在心上,念念不捨?”

朱炎低頭,用手摩挲香囊上繡着的那對怪鴛鴦,聽得曲寒方的問話,他低悶地連聲發笑,許是扯到傷口,他當即輕輕咳出聲。

曲寒方人一動,但終究沒起來,而是聲音淡淡地提醒他:“還望皇上莫要過於心緒激動,傷口還未結疤之前,若再次裂開,對皇上來說,可不算好事。”

“多謝先生提醒,是朕……朕想起她便……哈……讓先生見笑。”他緩過氣來,輕輕地長舒氣,繼續講道:“先生覺得,愛一個人是愛她的什麼?”

曲寒方不曾想他會問他這個,他未曾接觸過風-花雪-月之事,不過是見得多,看得多,心裡與此事十分淡薄,然經她一事,曲寒方此時心境已變,他心上無法言述,嘴上卻有一套:“無非不是美貌身段,才智技藝。”

朱炎眼中閃過詫色,他目光投向曲寒方,眼中神情若有所思:“原來……於先生眼中,這樣的女子是讓先生喜歡的?”

這樣的女子……曲寒方神色一恍。

他無從說來。

至少,於此人面前,他無法答。

朱炎倒是徑自開口:“朕以爲,愛一個人,無非不是愛她的全部,不論好壞。”

曲寒方默然無聲,男人的回覆令他心口一滯。

他擡眼,看到的是男人情深如許的模樣。

當初他見到此人,渾身浴血,眼神戾氣滾動,煞意極重,而現在,他的戾氣卻能爲了愛而全數收斂,繞指剛柔。

“能讓皇上如此失神掛念,那這名女子,想來很有福氣。”

“先生不覺得,朕能得以這般情根深種之人,纔是朕的福氣嗎?”朱炎反問他,低垂的眼神光芒柔軟,許多人怕是很難想象,平素裡冷淡寡言的皇上,心裡掛着一個人,想着一個人時,竟似變了個人般。

曲寒方心頭梗着,眼神沉沉:“皇上是重情義之人,曲某人欽佩。”

“先生取笑了,倒是先生,這些年遊歷天下,醫治這許多人,先生就從未想過成家立業?”朱炎問道。

曲寒方薄脣一抿,他沒有回答,朱炎似乎也不過是順嘴問一問,見他默然不語,眉頭微鎖,不知是否在思考這個問題,故而朱炎亦很有耐心地等待。

他自從受傷已來,一直都半昏半醒間,今日總算徹底醒過來,而那幾日,都是曲寒方在照看他,同他偶爾說一些話,而且曲寒方對他態度雖恭敬,但骨子裡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倒頗有股不畏皇權的傲氣。

這位曲神醫,同曾經的林老太傅有些相似,對他都是有話說話,乾乾脆脆,非胡攪蠻纏,說得句句在理,發人深省。因而他自身是喜歡同這樣的人交談的,林老太傅的去世讓他非常惋惜惆悵,他曾伴隨過他的孩提時光,教了他許多,他感激林太傅的悉心教導,只是林皇后……有些事,終究是無法兩全。

他眉目淡攏,思緒正飄到不知哪去,朱炎的聲音再度響起:“其實有一個家的感覺真的是很好……朕……朕少時三歲喪母,打小同林老太傅在一起的時間比父皇還要多得多,因而同父皇的關係算得不親密,然而朕是知曉的,父皇待朕還是關懷有加,不然就不會特意請來林老太傅,亦不會時常督促朕勤加學習帝王之術,治國之術,每一週都會抽出一段時間來考朕……奈何朕那時或許心有芥蒂,終究是體諒不到父皇的用心。而現在……朕明白了。朕治國平天下,卻也想要一個溫馨暖和的家,不是被規矩條條例例束縛的假象,而是真的是讓朕忙碌之外能夠鬆一口氣的地方……”

曲寒方聽到這裡,已確信這個男人對他這位愛人的真心,他的神色亦不再如起初那般冷淡,他看着這個世間上最尊貴之人,看似高高在上的男人,其實談及愛人時,同尋常男人並無一絲不同。

這是主宰天下的王,還是……他未來要服侍之人。

這樣的一個人,怪不得她會如此自信。

“皇上能爲愛人降低姿態,曲某人很佩服。”

朱炎輕笑:“曲先生這句話,套用她的話,那就是官腔。其實先生不必如此拘謹嚴肅,朕就是想說會兒話話……”

官腔?曲寒方秀眉緊鎖,他已經幾乎斷定,男人口中的這個她……就是那個可怕危險的女人。

曲寒方喉嚨裡輕咳一聲,正色道:“不知皇上想同曲某人聊些什麼……?”

朱炎又笑了聲:“罷罷,朕也就是這念頭埋在心裡太久了,如今總有人能夠說了,便多說了些,反讓先生困擾了。不過朕有一言,先生這般天生心性淡泊之人,或許只有待您真正遇到心愛之人後,纔會明白朕此刻心情,那時候先生就會明白,於外頭同人爭得無法開交之時,若有個人在你旁邊站着,說些溫軟熨帖的話,這時候……所有的不痛快,都會顯得十分值得。而朕,蒙上天垂簾,賜朕一個真心人,朕會用一生愛護她……希望先生,亦能夠早日尋到此間之人。”

朱炎醒來後說得話真有些多了,腹部隱隱作痛,他停住話茬,輕輕吸氣,注意不牽扯到傷口,而他的眸角餘光亦探察到了曲寒方的臉色表情,那種深思困解,倒有點像他當初情形……幸好,他終於一路走過來,氣過,恨過,失望過,悲慟過,害怕過,最後……到底還是釋然。

“承蒙皇上吉言。”

見曲寒方沉默許久,仍拋出這樣一句官腔,朱炎嘆氣,既然他心中迷惑,這種事外人來說不管用,他不再爲難他,而是自顧自地摸着手裡的香囊,心裡數着日子,想快些回宮見到她,他被人行刺一事鬧得這般大,此刻她必然都知道。喻德海已經傳信過去,然她至今還未有回信,說不浮躁是假的,但朱炎知道她心裡一定也是擔憂着自己的。

他低頭笑笑,溫柔地瞧着,不再支聲。

曲寒方見他此等癡戀模樣,心頭震動萬分,他越發困惑,心頭亂麻纏成一團,本來打算過來替他鍼灸逼毒,現下,曲寒方卻不能,他怕此時的他心緒不穩,會導致手下出錯。他行醫以來一向嚴謹周密,曲寒方是不會允許自己的心在出現亂子的時候,讓病人替他承擔他的煩憂。

故而他就這樣沉默無聲地坐在那兒,默默緩解自己的心情,消化朱炎方纔那些聽上去就讓人十分動心的話。

一個溫暖的……家。

曲寒方畢竟不是普通人,時間流逝中,他的心終於平穩下來,他打來帶來的針具,攤開來擺在桌頭,朱炎一見他的架勢,就知道他是要逼毒,便無聲地放下香囊,兩個大男人都沒說話,一直待鍼灸完畢,曲寒方淡聲道:“明日再鍼灸一次,就能將餘毒徹底除乾淨,屆時,加以曲某人親制的膏藥敷上三日,您的傷口就能夠結疤,傷口亦不會再留血。屆時,您就可以啓程回宮。”

“這幾日都靠先生悉心診治,朕的傷才能好得這麼快,先生心中可有什麼想要的賞賜?”

曲寒方望着朱炎,眼神漠然不動:“救人醫病只是曲某人爲人的原則,皇上的賞賜……曲某人擔不起。”

“曲先生真是……”朱炎略略失聲,他再問一遍:“先生真的什麼都不需要?只是朕的謝禮罷了,朕並無侮辱先生的意思。畢竟先生救朕一命,宛若朕的再生父母,朕若不能答謝先生,今後想來……終究心裡難安。”

曲寒方目光微冷,直直地斜過去,他望着男人真誠的臉,忽然有種衝動,想要脫口而出他要一個人。

一個,他給不起的人。

曲寒方身上散發出的一絲莫名敵意讓朱炎微愣,他正待要仔細端詳,曲寒方的神情已經恢復過來,淡漠如雪:“曲某人對賞賜並不興趣,而非誤會皇上是想要錢銀來侮辱曲某人,曲某人並非自命清高之人,只是生性如此,錢銀對曲某人而言,若想要,觸手可得。皇上若真心想要送曲某人一份謝禮,那不如賣曲某人一個人情。”

“人情?”朱炎還真當曲寒方是不食人間煙花,如今他這般坦坦蕩蕩地聲稱他仍是紅塵中人,嘴角噙上一絲興味之意,頗覺有趣,“不知曲先生,是想要朕賣一個怎樣的人情?”

曲寒方沉吟片刻,道:“不若,便請皇上先記在心上,曲某人現下並無十分想要。然皇上又要還這救命之恩,那不如暫且記下,待曲某人想到想要的。自然,限定於仁義道德之內。如此……皇上意下如何?”

曲寒方的話令朱炎略微怔愣,他沒有立即就答應曲寒方的話,而是皺眉深思,畢竟要賣一個未知的人情,是需要有一定的風險性的,他是皇上,需要考慮到天下百姓,金口一開,駟馬難追,故而他不能輕易許下承諾。

對於朱炎的遲疑,這是曲寒方早料到的,他不知爲何會突然開這個口,他其實心裡隱約有種惡質的趣味,想看一看到時候他進宮後這個男人會是怎樣的表情?他於他的救命之恩,現在看來,確實很重要不是麼。

這一次,換成曲寒方耐心等候。

朱炎沒有令他等太久,他很快就給予答覆:“朕答應曲先生。”

他的鬆口不是不讓曲寒方感到詫異的,他以爲以男人的身份,對於這近乎於無禮的要求會心生反感,畢竟他此番像是以救命之恩來脅迫一般,誰知……他竟沒考慮多久,就答應了。

朱炎的神情很淺,眼神裡眸光流動:“一個人情換一條命,已是朕佔了便宜。”

曲寒方渾身一震,他那瞬間,心頭震盪不已,他想收回那個提議,他是個行醫者,何時變成一個藉此來要挾的險惡之人?他醒過神來時,自己都無法突破自己這一關口,他爲他夾雜的一絲私人用心而感到可恥羞愧。

然正待他想開口想要退回這個要求,門外噔噔地響起兩下敲門聲。

喻德海的聲音在外頭恭敬小心地傳來:“皇上,皇后娘娘來了。”

曲寒方的話只能被迫吞回去,而朱炎的臉色於此刻產生些許微妙的變動,宛若一張涼薄的面具被他戴上,他的身上顯現出一派寡冷淡漠的氣質。而曲寒方不便多留,對他道聲告辭,便拿起針具離開了。

曲寒方走出屋外,林皇后正要從外進來,他的眼神很輕地掠過她,林皇后道:“曲公子是來爲皇上鍼灸逼毒嗎?”

他“嗯”了一聲。

聲音低低悶悶,聽上去像什麼精神。

林皇后見他眉目泛冷,心裡無端端起了一種情緒,她想了想,還是道:“……不知皇上的傷還有幾日功夫才能癒合?”

曲寒方不想她還在繼續問,他不太想搭理她,便冷下聲平淡地說道:“最晚一週內。”

林皇后故作鬆氣,心裡斟酌着還想說點什麼,曲寒方卻皺眉道:“皇后娘娘,曲某人還有事要做,就先告辭,您還是進去看皇上吧。”

話音一落,曲寒方不再遲疑,衝林皇后微微點頭,隨即手挽着針具,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林皇后留於原地,臉上神情尷尬,她咬咬脣,轉身踏入屋內時神情已全然抑制住,臉上滿是關切憂慮,她走到牀邊,剛要落坐,朱炎一個眼神看過來,林皇后的動作一下頓住。

她終究沒有坐,她心裡闇火縱生,從她跟他一道來的這些日來,分明她同他日夜同眠,可他卻從不碰她一下,就寢時竟還是一人一條被褥,同時警告她不要越界。一想到那些,林暮煙曾經對朱炎生出的那點愛慕很快就被消磨光了,她用這短短一段時日看得十分清晰,皇上同她之間是同牀異夢,戒備森嚴。

她沒有之前那樣傻了,爲朱炎和沈夙媛那個賤人鬥得你死我活……皇上是不會喜歡上她的,林暮煙認清了。她大概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就看清楚了,或許……是因爲那個人的出現……思及心裡的人,林皇后的表情變得動人起來,她溫柔地望着皇上,無論如何,表面的平靜還是需要維持的。

“臣妾適才聽曲先生說,您的身子一週內就能癒合,臣妾心中深感欣慰,不知此刻……皇上覺得身子如何?”林皇后情深意切,說起來她雖看清她和朱炎之間有着絕對無法跨越的一條渠溝,然曾經傾慕嚮往過的男人,此時就算不如從前那樣癡傻,一門心思地爲他,心底裡終究還有一抹無法徹底抹去的情愫。

這樣的情愫,依舊令林皇后在他的面前,顯得柔情似水。

可不是她柔情似水,對方就會迴應她。

“皇后尋朕有事?”朱炎瞥了她一眼,手伸到牀頭桌面上,將方纔於曲寒方閒淡時置放一邊的書籍重新拾起,頭也不擡地慢慢翻閱起來。

紙張的聲音一頁接着一頁,發出極爲細微的嘩啦聲。

林皇后心頭略緊,他這樣的行徑,是全然不將她放入眼底,她尷尬的同時更感覺自尊被嚴重羞辱,林皇后羞惱地攥緊手心裡的絹帕,勉強笑道:“難道無事就不能來尋皇上麼,臣妾心中掛念您的傷勢,這些日以來同母後一直於清福寺爲您禱告,您心裡……就一點瞧不見嗎?”

聽她語氣裡帶着一絲埋怨,朱炎擡眸看去,林皇后不由坐直身軀,目光裡泛開些許水光,她自認她的姿態擺的已經很低,她不信,他真的一點都不願心軟,就算看在她祖父的面子上,他也不該這樣對待她。

然而朱炎的眉目連皺都沒皺一下,表情默默地落在她臉上,像是在一場索然無味的獨角戲。

“皇后想要朕看到什麼?”

“臣妾……”她脫口而出,緊接着咬緊下脣,遲疑少刻,接上話:“臣妾只想要皇上看到臣妾的努力和付出,臣妾……是皇上親封的皇后不是麼?”

“那麼朕有沒有告訴過皇后,這個位置……並不一定只有你能坐。只是剛好,皇后投生的好。林老太傅曾對朕有恩,然而如今太傅這一去,朕心裡了無牽掛,皇后認爲……朕還需要給皇后怎樣的承諾才能令皇后心安?”

他說這番話時,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手頭上泛黃的薄紙一頁翻過一頁,他的語氣何其清冷淡漠,比之曲寒方更勝一籌。

曲寒方只是冷,而朱炎,冷漠之外,還隱隱透露出一絲不着痕跡的戾氣。

這是久居帝王之位,過慣受人追捧臣服,自然流露的龍威。

若林皇后聰明,此時就不該繼續觸碰他的逆鱗,然而聽到朱炎這赤-裸-裸的警告之言,林皇后內心無法鎮定,他的意思是……祖父這一死,他就再無顧慮,若他想……就能隨時廢了她的皇后之位?

這一念頭倏地冒出來,頓時驚得林皇后一身冷汗,她不敢置信地擡頭面向朱炎,抖着聲音道:“皇上的話……臣妾、臣妾不懂……”

他復而低頭,嘴脣輕輕翻動:“皇后不必懂。”

“皇上,臣妾不明白……”她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快要哭了。

他翻閱的手一頓,將木籤壓入,隨後將書冊放到一旁,隨後雙手安置好,擺出一個躺坐交流的姿勢,目光定定地落在林皇后驚慌失措的臉上:“皇后只需要明白,這後位你若想坐穩,就不要生什麼亂子,之前你攪合的那些小事朕不在意,是因爲皇貴妃曾對朕說過,皇后是心裡不平,受了委屈,故而朕忍讓你一分。然而……若皇后的心永遠都如此的不安定,朕能封你爲後,自然能尋一藉口再廢除你。”話說到這裡,朱炎目光涼薄地望着坐在不遠處的人一張煞白慘青的臉容,他眉峰都未曾挑動一下,神情自若地問,“皇后……還有什麼疑問想要問朕麼?”

林皇后脣瓣哆嗦,說不出話來,她大腦似是在朱炎說出這番話後瞬間放空,她茫然又無措地睜大眼睛望着這個男人,他何其殘忍無情!當着她的面……將她的所有的退路都給堵死了。

她無比怨恨,她看似是這場後位之爭的勝利者,然而轉頭就發現,這場硝煙四起的戰爭不過是他拿來保護一個人的措施。她只是運氣好,有一個對他有過教養之恩的祖父,而現今……這最大的武器都消失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制衡他。

他的選擇,瞬間多了許多。

不再是她遙遙領先,後頭那些曾經她瞧不上的,看不起的,不願與之同流的,此番都會重新擺在她面前。

他這是在警告她,讓她不要輕舉妄動,因爲她現在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會改變整個時局。

林皇后恨!她恨極了!這樣的恨傾涌而出,幾乎一瞬間蓋過恐懼之心,她想質問,想發怒,想狂吼,憑什麼!憑什麼她要受到這樣的屈辱!憑什麼沈夙媛……就能得到這個人的真心愛護?!

不甘受辱的林皇后想到自己坎坷的命運,想到她的無辜,想到她這一切歸根究底都是因爲朱炎需要一個擋箭牌來保護她心愛的女人,而她,就是那個可悲的,無法選擇的,最終淪爲犧牲品的女人!她不甘心……不服……她怨……她恨!!

“皇上的話……臣妾明白了。”她的淚從眼裡流露出來,她很委屈,卻似是沒力氣用手擦淚,一顆接着一顆洶涌地掉着,裙襬上溼了一大塊,她的手緊攥紗裙,不停抖動。

朱炎見到她這模樣,紋絲不動的眉頭忽地就皺了起來,他目光直直看向林暮煙,她哭得梨花帶雨,像一朵雨夜裡嬌弱顫抖的花兒,他看了她一會兒,嘴角一絲諷笑浮現,但是什麼話都沒說就挪開了視線。

林皇后最終還是離開,她回到太后的住處,徑自來到銅鏡前,凝視着鏡子裡那個眼睛紅腫,目光冰冷帶着濃濃恨意的女子。

那是她。

可悲的,悽慘的,徒有皇后虛名,卻處處受制的她。

外邊的侍女走了進來,林皇后收起眼裡的恨意,讓人打了一盆清水過來,當她洗完臉,張太后帶着她的心腹秦嬤嬤入內,林皇后很姿容地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毛巾擦拭乾淨面上的水漬,隨後轉過頭,笑容浮現:“母后,您怎麼來了。”

張太后目光一頓,旋即不動聲色地溫和一笑,來到她身邊問道:“你方纔去找皇上了?”

林皇后臉色一黯,低聲道:“是的母后。”

張太后拿過她的手握住,和藹地問:“那你可是都明白了?”

林皇后神色一變,她目光震驚地轉向張太后:“母后您……您都知道了?”

張太后略帶諷刺地勾起嘴角:“猜也猜到了。”

“母后……”她眸光凝斂,聲音裡滿含委屈,“皇上……皇上實在是不公……煙兒不甘心。”她的手顫抖着攥成拳頭,尖銳的指甲似在不知覺中就要刻割裂她的掌心肉,但她已經感覺不到疼意,任那銳利的刀刃刺入,一直刺入她跳動的心臟。

“母后知道你苦……母后會幫你的,我們……是一起的。”張太后攬住她的肩頭,輕聲地說道,她微笑的臉龐上逐漸扭曲起來,像是一條直線忽地於半道上變成詭異的蜿蜒曲道。

“今後煙兒都會聽母后的,皇上那兒……煙兒不會強求。”她是徹底想通了,與其求得朱炎的憐愛,還不如徹底掌握皇后這一位置,利用實權建立起她的勢力,這樣有朝一日,他們就不敢再小瞧自己,如此一來……她也將會擁有制衡的資本。

張太后看她是真的想開了,心裡寬慰一笑,她原本的設想是想要林暮煙取得朱炎的心,就算不能得到朱炎的心,用身體得到也是好的。然而她想不到的是朱炎竟然對女色真是一點不沾,當初她能擠下睿德皇后,多數是靠她一張花容月貌,和把男人哄得歡快愉悅的本事。而先帝,又恰恰是個骨子裡好風-月的主兒,故而她纔能有機可趁。

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同。

她的這個名義上的兒子,不但不近女色,且性格寡冷,軟硬不吃,脾性簡直怪到讓人束手無策,根本是無從下手。因而她後來並不建議林皇后用美色和身體去當作武器,還不如好好鞏固她的正宮地位,一點點消磨沈夙媛的勢力。

哼,什麼帝王寵愛,一旦和真正的利益碰撞起來,那份寵愛還會在嗎?

他們沈家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大可以利用沈家的這份野心,撩撥他們……

到時候,就看他們互相殘殺,而她們,則漁翁得利。

——多好的計謀!

她心底暗自桀笑,面龐神情陰冷,帶着一股森寒之氣,而林皇后從她的肩頭擡起腦袋,比張太后更年輕的臉蛋,眼中所包含的恨意,一點不比張太后少。

林皇后用手拭去眼淚,她終於找到她存活的意義了。

對了,還有一個人。

她陰鷙的雙眼裡忽然浮現出一絲的細微柔意,她想到她昏倒後醒來時看到的人,一雙遠山煙水般淡漠的眉目,卻在面對她時露出善意一絲笑,她想到他的聲音,乾淨得像是一旺泉涌,瞬間填滿她乾涸的心。

她要……得到這個人。

林皇后的想法是令人吃驚的,然而曲寒方的心思何嘗不是?和朱炎交談後,曲寒方感到自己的心境產生了更加巨大的變化,他回到鈺坊閣,正要進入自己的房內,就見到從裡頭用完膳出來的沈夙媛。

他身子一僵,腳步頓時滯住。

沈夙媛神情自然地衝曲寒方打了聲招呼:“曲公子晚上好!”

曲寒方:“……”

沈夙媛腳步輕快地走到他身邊,眼睛眨了兩下:“曲公子怎麼不說話啊?難道……是怕我?”她笑吟吟地落下最後幾個字,故意把“怕我”兩個字着重強調。

曲寒方眉頭一抽,他低頭,看着她。

思緒不自禁地就融入了一個男人溫柔專注又充滿深情的聲音……

……朕治國平天下,卻也想要一個溫馨暖和的家,不是被規矩條條例例束縛的假象,而是真的是讓朕忙碌之外能夠鬆一口氣的地方……

……朕是蒙上天垂簾,賜朕一個真心人,朕會用一生愛護她……

曲寒方的目光於她面上來回巡視,極爲專注認真,似是想從她的表情窺探出她真正的內心,然而他發現,他不但無法窺探到她的內心,反而被這雙閃爍着星光璀璨的眼所吸引,不斷地喪失大腦裡的理智,一直到她脆生生的聲音切斷他的思緒。

“今晚夜色極佳,曲公子想不想和我一道觀賞?”

他不說話,無聲立於原地。

沈夙媛見他這眉始終皺着,從未真正舒展過,不由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頭,衝曲寒方笑道:“醫者父母心,如曲公子這般,更該心胸開闊,不被那些世俗所束縛纔是。總皺着眉頭,和個老頭兒似的,讓人見了,真是白瞎了公子這幅好相貌。”

曲寒方臉一白,白過後耳根子泛起一陣熱氣,他的腳跟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他一直知道他自己生得好,可他並不是靠着一張臉走天下的,故而十分厭煩別人拿他的相貌說事,可如今由她嘴裡這般隨意地說出來,他……他居然會……會慶幸他生了一張好臉。

這太可怕了!

他連話也沒說,就轉身朝房中走去。

沈夙媛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待曲寒方一關上門,他轉眼心裡就升起一股懊悔,他爲何要躲她,如此一來,更像是欲蓋彌彰!以她這般聰明之人,怎會瞧不出他的異常?曲寒方手一點點握緊,不行!他將來若要入宮,必然會經常碰到她,難道每一次都要這樣逃避?那他成什麼了……而他又讓她成什麼了?

她是無辜的,她的本意是想要拉攏人才,而他心裡邊卻抱着這般可恥的心思……

曲寒方覺得他這種行徑實在叫人厭惡,他當機立斷,轉身打開門,不想一開門他就愣住了。

她沒有走。

而是站在他的房門前。

曲寒方心頭掠過一絲驚駭,她……她知道了!

沈夙媛似是沒察覺出他的異常,和沒事人一般,徑自向曲寒方發起邀請:“我就知道曲公子會迷途知返,今夜月色……是真的不錯啊……正好,夙媛有點事,想要問曲公子。”

曲寒方這心頭宛若被一盆水無情澆下,他臉龐泛白,曲寒方知道,她想問的事情是有關於誰的。

他突然覺得自己怎麼會這麼傻,攙和到這些事裡來,他應該只負責自己的事,做完後就立刻離開,這樣,他的心就不會亂,不會被這兩人無端牽扯進去。最令人無力的是……這兩個人心意相通,任何人的插入,都會令其變成一場笑話。

曲寒方在這一瞬間認清他的立場,他確實該認清的。

他用這雙眼,見證了那個男人對她的真心。亦同時,見證一個女人從遙遠的地方,不顧一切,只爲確認那個男人的安全的決心。這樣的兩個人……他有何權利干預?

既然無法干預,又無法抽離……他何須再如此苦惱?不如放任自己的心……

他是怎樣的,就是怎樣,不會因爲誰而改變,除非他主動改變。而至於那個人在不在意,就不在他的設想範圍內了。或許這樣,他就會不會如此煩躁憂心,不可自拔。

沈夙媛耐心地等待着,她此時一身淺粉的紗裙,夜裡的涼風透過窗口吹起來,微風舒怡,連同她的笑容,亦坦蕩暢談。

曲寒方忽然之間豁然開朗,他的面部表情終於不再是一片冰川,宛若初雪化融,冰凌散盡,露出被霜掩埋下的真正風景。

他平生笑過的次數從來只會在醫治病人時露出淺淺一抹,那是心上寬鬆下來的笑。而平常時候,他從來不笑。因爲沒有什麼事情,讓他覺得有笑的必要性。

而此時此刻,最平常不過的時刻。

曲寒方笑了。

他想,這天下很幸運,遇到了一位英明的君主,他英勇,心善,爲民着想,同時,這位君主也很幸運,遇到他的命定之人,她聰慧,美麗,魅力非凡。而他,將是這場傾世的戀情中,一名微不足道的見證者。

下章萌物和女王要相見咯,得好好設計一場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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