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那傢伙,他現在……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
沐初說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什麼心情,只是忽然覺得心好酸,酸得幾乎讓人承受不來。
大步跨了過去,想要一把將他扶起,卻又怕自己動作太粗魯,會讓他傷得更重,只能扶着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了起來。
直到兩人在亂石堆上站住,楚玄遲才睜開半閉的眼眸,渾濁的視線鎖在眼前那張模糊的臉,被塵埃沾滿的薄脣微微抖動,聲音沙啞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你敢……動她,敢動本王的女人,你……”
這個“你”字纔剛出口,他忽然兩眼一翻,高大的身軀竟直直倒了下去。
雖然,口中說的是威脅的話語,可倒下去的那一刻,眼底的神色卻在頃刻間柔和了起來。
很累,這些日子真的很累,可現在,在他倒下的時候,身邊……還有個沐初,接下來這段日子總該要輪到他來休息。
讓他好好睡一覺,至於這一切,好歹先讓這個混蛋承擔一段日子……
所以,在沐初將他接回到懷中的時候,垂眸便看到他脣角那一抹得逞一般的詭異笑容。
說要做了他的女人,這傢伙居然還能笑成這般,莫不是和夢弒月一般,腦袋瓜被巨石砸壞了!
也不知道這混蛋倒下去的時候想的究竟是什麼鬼點子,但沐初知道,橫豎對他來說絕不是什麼好事。
雖然心裡在嘀咕着,可總算在扣上他的手腕,探到他的脈象之後,一顆心狠狠輕鬆了下來。
活着就好,只要還活着,一切,便都還有希望。
現在這情形能不能用得上傷兵殘將來形容?其實楚定北很想說點什麼輕鬆些的話語,好讓大家心情能恢復上那麼一些。
至少,大家都還活着不是嗎?一個都不曾少,已經是奇蹟了。
只是,他現在真的說不出口。
從陵山離開,到現在已經是第三天,沐先生的醫術雖然高明,卻也只能勉強吊住師父的命,可現在,師父四肢筋脈被廢,心脈俱損,這樣一條命,就像是吊在樹枝上那片搖搖欲墜的枯葉,隨時……都會隨風飄零。
沐先生又能爲他掉多久?
皇城現在很亂,就連城外幾個大鎮也亂得很,夢弒月不見了,夢飛揚和夢一念又不知所終,早前鎮北王爺夢曉月落了個造反的罪名,被逼遠走北方。
現在,整個皇族還有誰能出來主持大局?
朝中不可一日無君,所以這時候,據鄉間傳聞,宮裡宮外早已經分裂成了數派,正在爲了國君這個位置鬥得你死我活。
這個時候,正是攻城的大好時機,但這一切似乎都離他們太遙遠,至少,在這一個個能好起來之前,攻城,真沒他們什麼事兒。
夢蒼雲將四海不歸扶起來,靠在楚定北墊好的被褥上,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喂他喝粥。
夢一念有司馬妍姬照顧,申屠浩與元氣尚未完全恢復過來的楚江南坐在一起,順道在他喝完一碗粥之後,再給他盛上一碗。
至於楚玄遲,人依然躺在那裡,一直沒有清醒過來,但依沐初所言,他只是在睡覺,並無大礙,所以,大家也便稍稍安心了。
唯一不能安心的,是郭飛,這時候的郭飛,已經處於彌留之際,神智早已不清晰了。
無名入夜之後便不見了身影,不知道跨進密林裡做什麼去了,沐初今夜已經放棄給郭飛施針,連藥都沒有熬上,看這樣子,郭飛只怕邁不過這道坎了。
雖然大家相識的日子並不長,但,在皇陵歷經生死劫難,同生共死之後,如今眼睜睜看着自己其中一個戰友身死,誰心裡不難受?
或許,也就只有依然躺在那裡的楚玄遲,還能睡得安穩些。
“再吃點。”夢蒼雲舀起一口粥,湊到四海不歸脣邊,柔聲道:“吃不飽,怎麼能好起來?不歸,聽話,再吃點。”
四海不歸目光基本上已經沒多少光亮,微弱地睜開眼,也只能看到夢蒼雲模糊的面容,想要伸手去觸碰一把,手一動,立即又是鑽心的痛,也纔想起,從今以後自己連抱她一下都不能了。
泛白龜裂的薄脣微微開啓,雖然他現在不管吃什麼都是食之無味,但只要是蒼雲讓他吃的,他絕不會拒絕。
一口粥含在嘴裡,就連嚥下去這麼一個小動作,他做起來都特別費勁。
但,不想這口粥纔剛嚥下去,四海不歸忽然臉色一變,嘴一張,不僅將剛嚥下去的粥吐了出來,還連帶吐了好幾口血!
“初兒!初兒!”夢蒼雲的聲音已經沙啞得幾乎無法出口,這三天她一直在照顧四海不歸,自己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就連夜裡都不敢睡得太沉。
她怕自己睡得太死,萬一不歸中途……她真的怕。
本來就已經是重傷的人,也就比四海不歸傷勢稍稍輕微一點,又是連日奔波操勞,她如今的情況,根本好不到哪去。
楚定北纔剛走開,聽到師孃沙啞的呼喚,心裡慌了慌,立即趕了回來。
沐初也在聽到夢蒼雲的呼喚後,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其他人不敢靠得太近,怕影響沐初對四海不歸的救治,卻也是一瞬不瞬看着他們,密切關注着四海不歸的情況。
只是,大家心裡明白,今夜或許是郭飛先行一步,而四海不歸……怕也快了。
老天爺從來都是這麼不長眼,好人爲什麼總是活不長,就算活着也要受盡磨難?
沐初在四海不歸身旁蹲了下去,收斂好所有不該有的心思,面無表情地替他施針、服藥,雖然只是一點點事情,但因爲現在四海不歸連粥水都咽不下去,喂藥的過程也是十分艱難。
可他脣角始終還是在溢血,血絲一點一點滑落,看起來不多,但再看他身上那件衣裳,頓時便覺得怵目驚心。
胸前的衣裳,早已染紅了一大片。
好不容易將藥喂下去,四海不歸也終於沒有再吐血,大家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但,沒人注意到,沐初在回頭那一刻,眼底卻淌過了無盡的哀傷,再回頭面對衆人時,那張臉依然沒有半點波瀾。
“沐先生,她……你快來看看郭將軍,她醒了!”人才剛站起來,不遠處的司馬妍姬便已喚道。
沐初沒有半點遲疑,立即轉身朝司馬妍姬走去。
他走了之後,一人竟緩緩站了起來,慢步走到四海不歸和夢蒼雲跟前,輕輕坐在地上。
沾上血跡之後還沒來得及擦拭乾淨的天涯琴被放在他盤起的雙腿上,楚江南看着四海不歸無神的雙眼,柔聲道:“父後,我今日研究了幾首新的曲子,彈給你聽聽可好?”
靠在被褥上的四海不歸無力地擡了下眼眸,側頭看着他,說了句什麼,但,聲音如此微弱,楚江南根本聽不清楚。
“父後讓你好生歇着,別再動歪腦子了。”夢蒼雲看了楚江南一眼,便又將四海不歸輕輕攬在懷中,淡淡道:“我與你父後還有很多悄悄話要說,江南,去和遲兒一塊兒躺一躺,別妨礙我們。”
楚江南眼底閃過幾分晦暗,剛纔沐初眼底的哀傷,他看得清清楚楚,可母皇和父後……何等的精明?
“五皇兄,不要妨礙我師父師孃談情說愛了,我扶你過去休息。”楚定北很想給大家一個明朗的笑意,但試了好幾回都以失敗告終,便只好徹底放棄。
笑不出來就不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話,豈不是要污了他們的眼?
楚江南最終還是被楚定北扶到一邊,沒有再企圖用自己幾乎已經一點不剩的真氣替四海不歸療傷,他走了以後,夢蒼雲和四海不歸也沒說什麼悄悄話,只是輕輕依偎在一起,默默感受着對方的存在。
但今夜,大概已經註定了不會安寧。
沒過多久,便見沐初將郭飛抱了起來,徑直抱到夢蒼雲跟前。
郭飛掙扎着,竟在夢蒼雲跟前跪了下去,顫抖着身軀,連叩了三個響頭,一聲“參見陛下”之後,她真氣一散,眼底最後一點光亮徹底消失無蹤。
死的時候,人依然跪趴在夢蒼雲跟前,卻只是再也無法起來。
夢蒼雲用力閉了閉眼,緩緩吐了一口氣,纔看着她的屍首道:“你用自己的屈辱,給兄弟們換來至少二十年的性命,給城中百姓換來這麼多年的安寧,你何罪只有?”
她擺了擺手,淡然道:“你不僅沒有罪,還立了功,我替兄弟和百姓謝謝你了!”
無名從密林中走來,走到郭飛的屍首旁,看了沐初一眼,見他點頭,他纔將屍首抱了起來,轉身,再次往密林走去。
見他身上衣裳沾滿了泥巴,大家才明白,今夜他一整夜躲在密林中,原是……挖墳去了。
好一會之後,夢蒼雲的心情才平復了下來,卻見沐初依然站在自己跟前,一瞬不瞬盯着她,她心頭微微被扯動了下,啞聲問道:“有話要說?”
……讓夢蒼雲這時候離開四海不歸身邊,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有些話沐初卻不能不說。
終於在夢蒼雲暫時將四海不歸交給楚定北照顧,與他一起走遠之後,走在前頭的沐初才忽然停住,一轉身,竟在夢蒼雲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