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長安城往東十幾裡,便是綿延的羣山,名喚陰嶺,乃是因爲此處山高樹茂、終年陰涼無比而得名。山中又有地熱溫泉,寒暑兩宜。在山中建有一座甘泉宮,每年冬夏兩季,皇帝都會帶着得寵宮妃來此小住,連長安城的百姓都得聞其名。
而在長安城往西幾十裡處,與溫泉行宮相對的,是上陽別宮。這裡是失寵或犯事嬪妃的居所,遠離宮禁,寂寂老死。
同是皇家行宮別館,位近繁華天都,但這兩處地方,可謂是天差地別。即便是宮禁之中,也有不少連上陽宮名號都未曾聽說過的人。對於絕大對數知情人而言,那也是絕不能提的禁地。
尤其是如今。
這其中有個緣故。
今上初登大寶之時,曾廣選天下淑女入宮,得絕色美人十二。其中尤以徐氏玉容和江氏素娘容色最佳,又才德兼備,氣度非常,極得皇帝愛重,加封爲妃。
誰知不過兩三年,那江氏因清冷自傲,屢屢頂撞於皇帝,惹得龍顏大怒,漸漸便冷了恩寵。反是徐氏溫柔小意,又會撒嬌賣癡,引得皇帝越發迷戀,竟將十二美人皆拋在腦後,獨寵起她來。
江氏見徐氏得寵,竟心生嫉妒,暗中下手加害。被皇帝查出後,本該賜死,虧得徐妃大度求情,才改爲貶入上陽宮。
徐妃不喜江氏,因此這十年來,宮中越發連“上陽宮”三個字都沒人提了。上行下效,有的是人趕着去作踐上頭不喜的人,每月給些米糧,別的一概不管。到如今,那上揚宮中荒草都長有半尺高了。
江素心中回味着剛剛打聽到的流言,心道這個故事之中,也只有最後一句話算是說對了。
上陽宮的荒草何止半尺高?
宮殿傾頹,院牆坍塌,荒草漫天,從外面看去,與廢墟也無異了。門口雖還有人守着,卻是又老又瘸,頭昏眼花,能看着什麼?
這就是將原身困了十年、最後鬱郁而死的上陽冷宮!
江素對原身的性格不做評價,但換做是她,可不會老老實實被關到死,早就設法脫身了。可見“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不假。至少將自己一生寄託於男人身上,爲此要死要活,江素自問做不到。
讓她頭痛的是,原身即便是死了,卻仍舊放不下那個男人。身體裡殘存着一股強烈的感情,時刻影響着江素,讓她情不自禁的想去找那個男人,問問他爲什麼絕情至此。
到這個地步仍舊對那樣一個寡情薄義的男人念念不忘,江素心中極爲不喜。況且她從不是會被左右的性子,自然也不願意去完成什麼最後的遺願。
所以發現自己附身到了另一個人身上之後,江素乾脆的從上陽宮溜了出來,大搖大擺的走進了長安城。
從宮中出來時,一應嬪妃儀制所用的東西都被收回去了,江素身上穿的用的,都是後來送來的,自然不會有多少,也不虞會被人看出來。原身過了十年苦日子,原本水靈靈的一張臉,也變得枯瘦蠟黃,否則也不至於一命嗚呼,讓她鑽了空子。
雖然江素也不明白人既已死了,自己又爲何能在這身體上活過來,且行動無礙,但她只當是上天對自個的偏愛,坦然受之。
只是沒想到,才一進長安城,找了個茶館坐下,便聽得旁邊的人小聲議論這上陽宮的事。
卻原來是皇帝近日要去西邊的圍場行獵,宮中傳出消息,民間便開始議論起來。帝王出宮,駐蹕之所自然也十分緊要。所以位置在長安城西,距離圍場不遠的上陽宮纔會被人提起。
總有那不知情的人打聽這宮殿來歷,可不就引出了這麼一段歷史?
江素回味着,自然便想到了那位皇帝身上。
李長庚……纔剛剛想及這個名字,江素便覺得心口一陣鈍痛,疼得她眼前發黑,直不起身,不得不伏在桌上,忍耐這疼痛。渾身上下沒意思力氣都被這疼痛調動,竟餘不出一絲來呼救,片刻功夫江素額頭上便已大汗淋漓,腦海中一陣眩暈,便徹底的昏死過去。
“咚——”的一聲,她從桌上滑下來,摔在了地上,也將周圍的人都驚動。
店家“哎呀”一聲,連忙走過來,先伸手試了試,還有呼吸,脈象也算穩當,這才鬆了一口氣,命人將她擡到醫館裡去,自己又邀了幾位客人同去,好替他作證江素是自己暈倒,不管茶館的事。
而江素此刻只覺得自己的意識沉沉浮浮,竟沒個可着落之處。周圍黑漆漆的,亦不知身處何地。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陡然一亮,出現了一幅場景,冬雪瀰漫,一片素白,而寒梅怒放,白梅與白雪竟是難分軒輊,只有鼻尖暗香幽幽,分外不同。一個窈窕的身影便在這白雪白梅之中踽踽獨行。
從視角看,江素眼中看到的,便是這人所看到的,然而她又覺得自己並非這人,而是在一旁旁觀,十分新奇。
片刻後前方出現了一個亭子,獨行的人快走幾步,即將抵達亭子時又放慢腳步,整頓衣裳,而後纔信步走過去。亭子裡的人長身玉立,風姿卓然,聞聲轉過頭來,卻生得劍眉星目,好一副相貌!
含笑朝這邊看來,低醇的聲音道,“愛妃如此癡迷梅花,莫若賜你‘梅妃’之號。”
江素突然明白這人是誰了。他就是當今皇帝李長庚!而夢裡自己看不到容貌的這人,自然便是原來的梅妃,後來被貶上陽宮的江素原身!
她竟看到了原身的記憶。
這一驚,眼前的場景便如同水面上的倒影一般,在投入石子之後漸漸扭曲消失,江素很快又回到了那個黑漆漆的空間之中。
她在一片黑暗之中戒備的睜開眼睛,陡然聽到了幽幽的嘆氣聲。
“誰?”江素娥眉輕擰,叱聲問道。
那聲音飄飄蕩蕩,恍恍惚惚,似乎極其渺遠,又似乎無處不在,令人辨不出所蹤,“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是江素?”
“是。”
江素得到這個答案,心中更警惕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亦不知。已死之人,魂魄本該湮滅於冥冥,只是執念已深,若不消除,難得解脫。”那聲音幽幽道。江素漸漸聽出來,音色的確跟原身十分相似,只是兩人說話的口吻天差地別,一時竟未能分辨。
她心中信了大半,蹙眉問道,“那你將我弄到這裡來,待要如何?”
“不是我。”那聲音道,“只是你忽然提到他的名字,我的意識便甦醒過來,到了此間。而後你便來了。”
原以爲原身已死,附身是上天對自己的恩賜,如今看來,卻分明是個不小的麻煩。江素想了想,道,“你說消除執念你便可解脫?你的執念爲何?”
“便是陛下。”
“你要把他如何?”
“他曾許我雙宿雙棲,白頭到老……我以爲他眼中只我一人。”聲音說到後來,已生出茫然。
江素不屑,“愚蠢!帝王之愛,怎能輕信?他廣有四海,坐擁三千,一時許諾不過意亂情迷。你容色出衆,令他癡迷,自然有比你更美者將他的視線奪走。雙宿雙棲?做夢!”
“可她得到了。”那聲音越發茫然。
江素明白對方所說的是宮中徐妃。這些年來,李長庚的確獨寵徐妃。不過宮中也並非沒有其他人,不過無人能壓過徐妃風頭罷了。否則徐妃無所出,李長庚的兒子們都是哪裡來的?
那樣的寵愛,江素太熟悉了。
“那不是深愛,那是徐妃用心計和手段得到的恩寵。你若有她那般心機,自然也能得到。”她說。
原以爲原身聽了,便會放下,誰知對方卻立刻高興起來,“所以……陛下心中並非真正傾慕她,是麼?你能看出來,一定很厲害。”
江素警惕起來,“你待如何?”
“你這樣好,懂得也多,必定能讓陛下真心愛上你,爲你如癡如狂,眼中只有你一人。”那聲音幽幽道。
“不行!”江素立刻拒絕,隨即察覺到自己太過堅決,又緩了語氣,“即便我做到了,那又如何?他愛的只是我,不是你。哪怕容貌一樣,你知道是不同的。”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會真愛一個人。”那聲音道,“若你能讓他愛上你,我便將身體徹底與你。”
冥冥中,江素察覺到,她說的這句話是有信力的,並非信口開河。也就是說,若是能夠做到,這具身體便徹底歸自己所有了。
江素從來不是會讓隱患威脅自己的人,既然知道身體有這樣的問題,又得到了解決之法,那麼無論如何,都必須得試一試了。
她定下心來,啓脣道,“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