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來在街上行走。
身邊越來越熱鬧,人也越來越多。
雖說這個時候人們大凡都是在家裡團圓,但是像天門城這裡,行商和外地人都很多,便沒辦法團聚,因而大都喜歡聚集在店鋪裡熱鬧。
追求個熱鬧的氛圍。
人多,便有了許多喧囂,往常的喧囂只是吵鬧,但今夜卻是大爲不同,無論是何人,來自天南還是海北,說起話來總是溫柔了起來。
沒有人願意在這個夜晚起了衝突,尤其是遠在外鄉的人,更是隻有思念,生不出暴躁之氣來。
大年除夕夜,便是惡人也想積點福報。
袁來從安靜的街角默默無聲地闖入喧囂。
那街邊兩側是高懸的紅燈,茶樓酒肆是夜醉的旅人,便是連最低賤的紅粉之地也是關門放了假,姑娘們的牀榻上也免戰牌高懸。
夜仍舊不深,所以熱鬧依舊很大,酒樓上有人喝酒酩酊大醉,文人詠詩文,商人推杯盞,武人談笑罵,戲子仍舊辛苦,卻是地道的主角兒,街上人.流比之前要少了些,卻正好顯得既不擁擠也不冷清。
這種感覺……很好。
袁來眯着眼睛,只將眼珠從一道細細的縫中探出,眼神略有迷茫。
由於是分身,神識困於軀殼,無法外放,他也便懶得去提防,而放掉了一切的警惕,行走在這大路上恍惚間竟有幾分**的感覺。
沒有羞恥,只有輕鬆。
人生難得一輕鬆,人繃得緊了就會累,一旦完全放開就真的很舒服。
這種舒適感讓袁來想要沉睡,也讓他顯得懶洋洋的無精打采。
他需要重新找回方纔的感覺,這不是個容易的事,一件事太刻意了就難做了,所以他跑到人多的地方來,人多的地方有時候更顯得安靜,人是羣體動物,他想借助其餘芸芸衆生的感情來重新尋找到心中的觸動。
他一言不,行走在人羣中,沒有目的,腳步緩慢,這樣的皮囊本該是意氣風精力過剩的年紀,但他此時給人的感覺倒像是午後蹲在牆根享受陽光的老人。
寧靜。
寧靜有很多種,其中一種是有厚度的,厚度是通過閱歷來呈現,閱歷往往又和年齡正相關,所以,當他在人羣中搖搖擺擺之時,竟然渾然不似少年,暴露出光陰歲月的沉靜感。
袁來的閱歷不薄,最起碼比很多老人還要厚一些,所以當這種氣質出現在他身上的時候竟然十分和諧。
幸好,街上行走的都是庸庸碌碌的凡人百姓,沒有人看得出來其中異樣,便是偶爾零星的些修行者也大都是一境二境,這種境界的人心當然是浮躁的,同樣無法看出奇異。
漸漸的,隨着行走,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浮上心頭。
初看上去,這份感動彷彿是因思念而來,但細細一品,卻並非如此。
袁來心中生出來的這種感覺卻似乎是與他的前世今生有關的。
今夜是他重生的第一個新年,在此夜他平靜地回憶起了過去,而不再是決絕的抵制,所以,如今心頭涌上的情感倒像是當初破二境的餘韻。
道是個很虛幻的字眼。
當你接觸到它的時候,當你擁抱它的時刻,你甚至依然不知其面容,這世上天道規則亦隱藏在這種不可名狀之中,有時候,懂了便是懂了,不懂也就是不懂,但是若是要問究竟懂了什麼,人卻也說不出來,最多隻是佛前拈花一笑。
這是中國人的道,中國人的講究,獨特的,模糊不清,只在心意上。
如果非要說這個過程是什麼,那大概就是心境的昇華,人的心境在積累之後,可能會因爲某個契機而生改變,於是人的精氣神也便不同了。
有時候袁來甚至會這樣想……
或許這老天當真是有情感的,而世人則大多矇昧。
老天就像個固執的老頭,高冷地俯視人間,江山就是他的畫作,世界便是他的最好的作品。
修行者則是品畫,觀賞這大作的品鑑之人。
古時候講究高山流水覓知音,那是伯牙鍾子期的故事,千里馬的故事裡閃光的還有伯樂,對於一個高冷的藝術家而言最美麗的事情或許就是有個人能欣賞。
如果說世界是一件作品,修行者去觀賞,那麼最懂這件藝術品的人必然會得到老天的青睞。
因爲青睞所以擁有力量。
這是很一廂情願的比喻,是喜愛權威勝過自己的人們的美麗的想象。
袁來的眼神越迷茫,他身上的氣質卻在不停地變幻,就像一罈酒,在時間長河上順流而下,飛快地經歷着原本長久的醞釀,然後漸漸散出難以遮蓋的芳香。
這種芳香是獨特的,大多數人對此視而不見,只有心靈敏銳之人才能嗅到此味,並心神陶醉。
這個過程或許很長,或許也很短,悟道這件事從來沒有道理可講,快的或許只是一擡,一低眉,便是越凡人修行數十載之功。
慢的三年五載,數十年沉迷於幻想也非舉世罕有。
袁來只知道自己慢慢沉浸在那種無以言說的感覺中,不知何時他的雙眼幾乎徹底合攏,身體也如提線木偶一般不知循着什麼所在行走。
然後又不知何時彷彿停了下來,再然後袁來隱約間只覺得自己昏昏沉沉宛如陷入沉睡,在朦朧之間,他忽然又生出一種獨特的意識。
忽然間,他覺得臉頰有些溼,溼冷感讓他從迷失中漸漸醒來,他微微睜開眼,就像極了酩酊大醉後的甦醒。
嗯,臉頰上的確有些溼。
而且很涼。
袁來驚訝地現自己正毫無形象地趴在一片草地上,自己的臉正埋在一叢碧綠的青草中,他嗅了嗅,就感知到了青草的芳香。
他一怔,覺得腦子還是不大清楚。
自己怎麼可能出現在這總古怪之地?冬日哪裡來的這青草地?又哪裡來着這種陰冷天氣?
他茫然地爬起來,摸摸臉頰,然後擡起頭才現那是天空中絲絲落雨。
”怪了。“
他喃喃道,更覺得匪夷所思,這朦朧細雨怎麼會出現呢?完全是不符合道理的。
他勉強站了起來,放眼四顧,只看到四周大霧迷濛,遠處的東西全然看不真切。
“奇怪。“袁來又喃喃道,他試着回憶,卻現腦筋根本無法進行復雜的思考。
這讓他一怔,然後又爲了自己竟然對這變故如此平靜的態度感到奇怪,之後他開始皺眉苦思,思考還是做不到,但是他隱約間卻終究琢磨出一點原因來。
“做夢?還是……悟道?”
“幻想,還是幻象?”
就像人做夢的時候有時候會在夢中意識到自己在入夢,卻無法醒來。
袁來此時就是處於這種狀態,他貌似是“清醒”的,但是這清醒卻唯獨只知曉自己在沉睡,對其他的事情卻缺乏基本的邏輯思考能力。
他此時就彷彿第二意識覺醒,在夢中冷靜地看着四周。
夢裡,幻想中,出現什麼古怪景色都也不奇怪。
“應該就是這樣了吧。”他忽然記起當初剛開始考北宗的時候,曾經因做那一道深奧的題目而進入幻想之中,後來悟那顆道果也是一樣,可見悟道常常與幻想伴隨,只不過之前形成幻想大都是藉助了外力幫助,而這一次終於依靠自己形成。
反正是分身,最慘的結果無外乎損失一半的神識,當然,這也是極大的損傷,但是相比於生命還是更輕了許多,所以袁來並沒有那麼擔心出事。
況且,假若自己如今的情況是出了大問題,那本體理應有所感應。
因此,他很快的就平靜下來。
然後向四處無聊地看,他本想向遠方行走,卻不知奔哪個方向。
“這種感覺……”袁來咂咂嘴,說起來能自行進入幻象中這說明這次領悟效果相當不錯啊,不過他告誡自己戒驕戒躁,按道理說,既然變成了這樣,那說明更深層次的領悟纔剛剛開始。
“可是,到底做什麼呢?”他又陷入迷茫。
忽然間,他感覺腳下有什麼東西在動,壓着草地,出聲音。
他好奇地低頭,然後又蹲下,仔細地看去,驚訝地現那竟然是一隻長長的黃鱔!
在草地上中間竟然藏着一道細細的水溝,天上的雨水很小,但是水溝裡卻畢竟是有水了,那隻黃鱔正在細細的小溝中,渾身溼滑的樣子在扭動,待袁來蹲下,它登時大驚,扭了扭便沿着小溝向遠處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