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巳五年農曆三月,金陵城中鑼鼓喧天,十里紅妝。
世人皆知,固北大將軍的愛女冷瓊月,今日出嫁了。
花轎四面皆由華貴的紅紗包裹,頂上有一顆上好的明珠。
“外邊好熱鬧。”冷瓊月眼睛一眨,白嫩的細手撩起珠簾,隔着薄薄的紅蓋頭朝外望去,街邊人如潮涌很是熱鬧。
“姑娘!今兒個是您的好日子,可不能頑皮,大喜的日子不興撩簾的!”喜婆趙大娘打扮的花枝招展,扭着臀將馬車簾子放了下來。
“啊!娘,好美的新娘子!”一身着布衣的孩子笑彎了眼睛,指着那喜慶的馬車。
“啪”,衣上全是補丁的婦人輕輕拍了他的手,寵溺的笑道:“這可不禮貌。”
冷瓊月輕笑,笑聲如春日化凍的溪流般悅耳,“畫珠,今兒我心情好,賞她們五兩銀子。”
馬車外,畫珠捂着嘴笑笑,從腰包裡掏出銀子。
畫珠長的雖不驚豔,卻十分耐看,很是秀氣。
“大娘,今兒是我家小姐大喜的日子,收下這五兩銀子吧,算是討個吉利!”
五兩銀子在普通人家,足夠一年的吃喝用度。
爆竹齊鳴,鑼鼓聲響徹,好生喜慶。
婦人呆呆的望着手上被強塞過來的銀子,眼睛發酸,直到孩子扯了扯她破了洞的衣袖,她纔回過神來,朝街上望去,敲鑼打鼓的一行人已經遠去了。
婦人的眼淚奪眶而出,“快,孩兒,快給新娘子磕個響頭!”
孩子笑得露出了黃黃的牙齒,“娘,這新娘真好。”
不多時,下起了綿綿春雨,雨水落在送親迎親的人身上,便走的有些急了。
“畫珠,前兒孃親繡的鴛鴦荷包竟被我落下了,麻煩你跑一趟吧。”冷瓊月聲音清冷,語調裡卻帶了一些喜悅。
“得嘞!”畫珠甜甜的笑着,轉身就朝將軍府跑去。
“姑娘,不是我說,這新郎怎的還不來,也太不像話了!”喜婆甩着帕子皺着眉頭。
“許是有事耽擱了。”冷瓊月淡淡一笑。
雨勢有些大了,一行人步伐更快了,漸漸遠去。
這時,後面小街裡竄出幾個佩着鐵甲的騎兵,油光發亮的馬兒長長的嘶鳴着。
他們抽出利劍,坐在馬上朝看熱鬧的人們,不屑的大喊:“不想死的都滾回去!”
話落,一些人見勢頭不對,立馬閉了嘴,趕回家去,關了門。還有些想看戲的,立着不動,一騎兵惱了,手起刀落,一個滿是鮮血的人頭滾落下來,赫人心神。
“啊啊啊!”
剩下的人驚慌失措的叫喊着,爭先恐後的朝各自家的方向逃去。
這騎兵冷哼一聲,“這將軍府的好日子也是到頭了!”
他猛地一抽馬屁,揚長而去。
剩下的騎兵互相望望,留在原地處理了屍體。
另一處,鑼鼓喧天,在衆人的道賀下,冷瓊月打着油紙傘出了轎子,也不去解釋爲何新郎官不在,因爲她也不知。
雖是春天,雨卻大如落珠。
烏雲蓋頂,漫天雨水在怒嘯的狂風中肆虐,細縫裡嬌弱的草兒瞬間被奪去生命描繪他們身不由己的宿命。
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幾個身着鐵甲的騎兵遊蕩。
砸落的大雨沖刷着固北大將軍府滿地的血跡,溼潤的空氣中瀰漫着血腥味,但刺鼻的味道鋪天蓋地的襲來,帶着壓抑沉悶,讓人喘不過氣。
府中到處是七零八落的“喜”字,紅如火,赤如血。
路徑,不刷朱漆而紅。
“固北大將軍府”這先皇親手提下的金字牌匾,現如今也染了血,那代表着無上尊榮的碩大的金字似乎暗下了光芒。
府裡府外,兵器交碰之聲響徹,血流成河,曾經幸福溫馨的固北大將軍府此時已紛亂不堪,廝殺聲、哭喊聲……
畫珠瞪大了眼睛,眸中蓄滿了淚水,呆呆的站在門口,瞧着這番光景,說不出話來,心中疑惑、驚懼如江水翻騰。
府中小廝、丫鬟臉上充斥着恐懼,慌忙躲避襲來的利劍,逃離不掉的便被利刃奪去了生命。
將軍府內,滿地屍體,橫七豎八。府中人皆一身喜色,就連倒茶送水的小廝丫鬟,腰間也纏上了一條鮮豔美好的紅綢。現有大半都狼狽的倒在冰冷的地面,激起渾濁的水花,血液在水中流淌、蔓延。
畫珠嚇得花容失色,一張小臉白的跟麪粉一般,打着顫兒,只愣神了一瞬便回神,她握緊拳頭,使出全部的力氣朝將軍衝去,向人流處大喊:“保護將軍和夫人!”小小的身體裡竟藏了這般大的力量。
這道驚慌失措帶着哭腔的聲音被大風颳到前院各處,餘聲雖小卻也清晰。
一時間,會武的、不會武的丫鬟小廝,皆奔到將軍身旁,將他和夫人司夢淑圍得嚴嚴實實。
夢淑夫人頭上釵着一支鳳凰金步搖,鳳眼裡鑲着一顆圓潤的珍珠,搖曳生輝,光華流轉。她美目顧盼,含情脈脈,淚水控制不住砸了下來,與身形高大的將軍並肩立着。
護衛、暗衛拼盡全力與官兵對抗,以少對多,像是以卵擊石。
瞧着這些個忠僕一個個倒下,身上地上滿是血跡,固北大將軍神色莫測,心中卻滿是悲涼,他握緊了佩劍,狠狠刺入一官兵心窩,那人痛呼一聲,瞬間斃了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固北大將軍冷承隍不法祖德,不修德行,監守自盜,甚至私通外族,擁兵自重,妄圖謀反!將軍府之人皆包藏禍心,一個不留,念其輔佐先皇有功,逝後追封‘反王’,欽此……”太監幸災樂禍的笑着,尖細的聲音隨着大雨,在將軍府迴盪。
“哈哈哈哈……好一個監守自盜,好一個妄圖謀反!”冷承隍半跪在地上,用劍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怒火中燒又覺得萬分悲涼。
功高蓋主,這昏庸的皇帝是怕他奪了他的權,擁了他的國,搶了他的民,受了他的榮華富貴……可笑他從沒想過這般,忠心耿耿到頭來卻落得個家破人亡、聲名狼藉的下場。
雨水淅淅瀝瀝。
慘叫聲不絕於耳,冷承隍鷹眼犀利,目光冷凝,死死盯着將長劍刺進他胸腹、眼神冰冷的男人。
冷承隍搖頭苦笑,神色悲切,悲涼與後悔鋪天蓋地的襲來,滾燙的淚水終是落了下來。
他便罷了,祖上功勳罷了,滿身榮耀罷了,被世人誤解也罷了,只是苦了他那心心念念滿是李墨淵的女兒……她此刻正安靜坐在牀榻之上,喜笑顏開的等着這身着喜袍的如意郎君歸來吧。
漫天的烏雲將墨藍的天空染得灰濛濛的,沉悶的氣氛在相國府卻沒有蔓延。
前廳人們把酒言歡,肆意說笑,高談闊論,歌舞昇平。好酒好肉伺候着,好不快活,門廳張燈結綵,一片祥和之氣。唯一美中不足的也只是少了新郎,客人們卻認爲這李相國只是偷溜進後院,與新娘子甜蜜去了。
相國府喜房內,冷瓊月身着華貴的大紅嫁衣,端坐着。
喜服做工精細,金絲銀線貫穿其中,袖口與領口處是暗紅的瓊花點綴,下襬處繡着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嫁衣華貴精美,精緻卻不繁瑣,一針一線皆是出於冷瓊月之手。
她摘下蓋頭,露出一張精緻的臉。氣度清冷高雅,又驚豔傾國,眉黛間牡丹之色豔豔,神色裡卻透着些許冷韻。
此刻她那雙眸子里正充滿憂色,“將軍府與這相國府離得也不甚遠,畫珠怎的還不來,莫不是迷了路……”
冷瓊月雙眉緊促,纖細光滑的酥手輕輕按着心口處,不知爲何,她竟心神不寧的,心口悶得慌,眼皮也一直在跳。
冷瓊月起身,鞋底暗藏玄機,走一步便是一朵清新雅緻的蓮花,腳腕上繫着一個鑲着碎寶石的小鈴鐺,稀碎的叮噹聲很是悅耳。
她本愛素淨,今日卻一反常態,打扮的精緻且華貴,以至於那清冷的臉上平添了幾分嬌媚。
她打開窗子,些許雨水打了進來,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髮,她瞧着園子裡被雨壓彎的花兒,“墨淵因何事耽擱了,莫非出了什麼事?”
愁緒沒有隨風而散,心底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越來越明顯。
冷承隍氣憤填膺,悲從中來,顫顫巍巍的直起身,手狠狠握住胸腹之中的長劍,用力一拔,隨着一聲悶哼,血涌了出來,在暗紅紋樣的華服下彌散開,他似沒有知覺似的,全然不顧手掌滴落的血液,只是一步一步走向那身着喜袍的男人。
他緊緊咬着牙,雙脣抖動:“爲何啊……”
一語道出多少不解與心酸。
李墨淵丰神俊朗,頭戴赤金簪冠,喜服金絲遊走其中,更顯得他風度翩翩,氣宇軒昂。
他薄脣微張,勾起下巴道:“你下去問閻王吧。”他眼神冰冷,顯得冷酷無情。
冷承隍面目扭曲,狠狠盯着他,啞着嗓子一字一句道:“你初來將軍府時,只是一個孤兒……本將軍將你帶進府中,讓你做了月兒的侍童,每日教你讀書練字,習武打仗,咳咳咳……你當真對得起我們對你十年的教誨扶持?”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覺得心涼不值,竟牽動傷口,吐出一口濁血來。
冷承隍每說一句,李墨淵的眸子便暗下一分,神色不明,竟低低笑了出來,愈笑愈瘋狂,笑聲隨着空氣傳蕩,很是詭異。
後來竟笑得眼睛起了霧,也不知是否是冷承隍看錯了,李墨淵嘴角竟帶了一絲苦澀。
他眼裡存着譏諷,不再多說,舉起劍就朝李墨淵砍去。
李墨淵堪堪躲避,轉身與他交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