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欣匆匆的走進了章邯的大帳:“共尉兵圍敖倉!”
章邯從書本上擡起頭,瞟了一眼司馬欣,嘴角挑出一絲輕笑:“讓他去圍吧,就他那點人馬拿不下敖倉的。”他親自去過敖倉,對敖倉的防衛很有信心,張良、劉季兵圍敖倉,沒能奈何,共尉的人馬還沒有他們多,又能如何?他放下書,抹了抹鬍鬚,眼角的魚尾紋舒展了開來:“打敖倉好啊,等他打得精疲力盡,我正好收拾他。傳令……”
“將軍,這次恐怕不一樣。”司馬欣顧不上失禮,打斷了章邯的話。
“不一樣?”章邯看着司馬欣那惶急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有什麼不一樣?他的人會飛?”
“不是會飛。”司馬欣被章邯的話逗笑了,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一些,不過隨即又收起了笑容:“將軍,這個豎子在武德徵糧,從那些大族手裡徵了不少糧食,我估摸着,能夠他手上四五萬大軍一個月的軍糧。”
“武德的大戶?”章邯的笑容也收了起來,仰起頭盯着司馬欣:“他是怎麼徵的糧?有沒有起衝突?”
“衝突倒是起了,據說殺了三十多個,不過那些亂兵都被共尉宰了,然後他出面向他們借糧,居然……”司馬欣有些牙疼,伸出兩個手指頭在章邯面前晃了晃:“居然給兩分的利,這個豎子,不知道是不是腦子壞了,居然給這些人兩分的利。”
章邯看着司馬欣那兩根搖晃的手指頭,卻心驚肉跳,司馬欣不知道共尉爲什麼這麼做,他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共尉之所以願意出兩分的高利息,卻不願意動用手中的武力搶糧,在章邯看來比搶糧更可怕。再高的利息,總要拿敖倉的糧食來還的,拿不下敖倉,那些糧食就是白借,連一個錢都不要花。通過這種方式,他得到了糧食,避免了與趙人的衝突,獲得了一個好名聲,而且那些大戶爲了能拿回本錢和利息,一定會全力幫助他攻打敖倉。那些人……可對敖倉熟悉得很啊。
“不行,不能讓他這麼順利的奪取敖倉。”章邯一陣陣心驚肉跳,他扔下書站了起來,揹着手來回轉了兩圈,猛的站住了腳步:“傳令諸將議事。”
司馬欣聽了,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轉身離去。章邯走到帳門口,仰起頭看着風中獵獵的黑色大旗,忽然有一種很不安的感覺。他之所以不理會共尉斷他的糧道,是因爲他早就屯集了幾個月的軍糧,根本不怕共尉斷他的糧道,相比之下,楚軍的糧食供應比他更困難多了,他根本不需要去攻擊,楚軍很快就會因爲缺糧而潰敗,不管是楚國還是趙國,他們這兩年一直在打仗,根本沒有什麼糧食儲備,怎麼可能和他長時間對峙呢。但是共尉如果拿下敖倉,那戰局的發展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有了敖倉的軍糧供應,楚軍將立於不敗之地。
這個豎子,看來是吃名望不夠的虧太多了,這麼謹小慎微,居然跟這些奸商刁民做起生意來了。章邯苦笑不已。共尉看起來很軟弱的一個舉動,卻獲得了意想不到的結果,一下子將他推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他再也不能安心的在這裡整兵,他必須主動出擊,哪怕原屬長城軍團的人還沒有完全理順。
諸將到中軍議事,章邯下令,大軍向南移動,就近策應敖倉,不能讓共尉輕而易舉的拿下敖倉。司馬仁帶三萬人先行一步,和共尉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必與他接觸,讓他不敢全力攻擊敖倉即可。
司馬仁領命而去。
秦軍出動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共尉的面前。共尉又驚又喜,喜的是章邯終於出動了,驚的是章邯要麼不來,一來就是三十萬大軍整體移動,以目前的兵力對比,根本不是他去吃章邯,而是章邯來吃他了。
共尉不敢怠慢,和諸將商議之後,立刻派人向項羽求援,同時命令申陽、司馬卬等人向他移動,集中兵力準備與章邯一戰。
數十匹戰馬飛奔出營,將調兵的將令傳向四面八方。
項羽在共尉之前就接到了秦軍向南移動的消息,他雖然不清楚共尉的行動,但是也能猜得到肯定是共尉有什麼舉動讓章邯坐不住了,他二話不說,當即下令大軍離開漳南,尾隨秦軍向南。范增本想勸他緩一緩,讓共尉先和秦軍拼上一兩陣的,可是一看項羽那副生怕共尉被秦軍打傷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上次的事情還沒結束呢,他可不想再次惹項羽不高興。
邯鄲郡再起烽煙,四十餘萬大軍在不同的道路上向南奔馳,兩軍越靠越近,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接觸。在半路上,項羽接到了共尉的報急文書,哈哈大笑。共尉在危險到來的時候第一個想到他,足以證明共尉並不是真的和他翻臉,而是范增說的那樣,所有的一切都是做給懷王看的。
項羽親自執筆,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書信,嘮嘮叨叨的象個碎嘴婆子,把最近發生的一些事原原本本的講給共尉聽,特別是大講特講虞姬肚子裡的孩子。項羽對此充滿了期待,又希望和共尉一樣生兒子,他也算有了繼承人,又希望能生個女兒,和共尉做親家,親上加親。他一會兒伏案急書,一會兒咬着筆措詞,虞姬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的笑了起來。
“將軍,你這是家書啊,還是公文?這麼重可不方便拿。”正在一旁縫衣服的虞姬抿着嘴笑道。
項羽擡起頭看了一眼堆了一案的竹簡,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他摸摸腦袋:“不知怎麼的,幾天沒見他,就象是一肚子話要跟他講似的。”
“將軍,哎喲——”虞姬忽然叫了一聲,扔下手裡正要縫的小衣服,捏着手指,白晳的手指上,一滴鮮豔的血珠搖搖欲墜,項羽連忙放下手裡的筆,一把矇住虞姬的眼睛,同時眼疾手快的將虞姬的手裡含進了嘴裡。虞姬拉開他的手,兩眼含笑的看着他:“將軍,我的血暈病早就好了。”
項羽嘿嘿的笑了兩聲,鉅鹿之戰時,他每次從戰場上回來都是渾身鮮血,虞姬不放心別人,每次都是堅持替他清洗,最開始面對那些鮮血和殘肢碎肉時,她的臉比雪還要白,可是鉅鹿之戰打完了,她居然奇蹟般的不暈了。想到那時虞姬極力堅持的神情,項羽的心裡充滿了柔情,他舔淨了虞姬手指上的血珠,這才鬆開她,斥道:“不是讓你不要做這些了嗎,到時候找人做就是了,何必親自動手。”
虞姬搖搖頭,不容置疑的說:“不行,這是我的孩子,別人做的我不放心。”
項羽撲哧一笑,看了看虞姬手裡那勉強能算是衣服的物事,撇了撇嘴。虞姬的劍術超一流,但是女紅最多隻是三流,這是第四件了,總算看起來還象件衣服,不象前面幾件,根本分不清哪裡的袖子,哪裡是衣領。不過看着虞姬那一副認真的樣子,他又什麼也沒說。
“將軍,”虞姬重新撿起針線,一邊縫一邊說道:“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要和共君侯爭天下怎麼辦?”
“和他?”項羽猶豫了一下,反問道:“他會和我爭天下?”
“我是說如果。”虞姬嘆了口氣:“我在你這兒,兄長在他身邊,我又何嘗希望你們相爭呢,只是萬事都有意外。滅秦之後,天下大國只有齊楚,齊人迂緩,根本不是你們兩人的對手,如果再滅了齊,天下可不就是以你們兩個爲尊?到了那個時候,誰能說他一定不會有想法?”
項羽握着筆,沉思了好一會:“虞姬,你說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我會放在心上的。”
虞姬偷偷的瞟了一眼一臉嚴肅的項羽,暗自鬆了一口氣。
項羽看了看快堆滿書案的竹簡,忽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嘆了一口氣,放下筆,站起身準備出帳。虞姬放下針線,本想跟上去,項羽卻擺擺手:“你不用起來了,我一個人出去轉轉。”虞姬遲疑了一下,將旁邊衣架上的大氅拿了過來幫他披上,看着他出了大帳,帶着季氏兄弟向遠處去了,重新坐回席上拿起針線,卻沒有心思再縫下去,她歪坐在那裡,想着剛纔的話,不知是對是錯。這些話當然不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她從來不關心這些男人們之間的事情,她只想守着項羽,可是看着頭髮花白的范增軟言相求,她又無法拒絕。
可是看着項羽失落的模樣,她又莫名的後悔起來,自己這麼做真的對嗎?
……
章邯軍的到來,讓正在準備攻擊敖倉的共尉只得停住了腳步,他讓人護送着那幾個熟悉敖倉地形的人渡河去找張良,張良現在正在攻擊滎陽,共尉希望他能在這幾個人的幫助下拿下敖倉,解決大軍的軍糧問題,而他要集中兵力迎戰章邯。
接到共尉的軍令以後,諸軍迅速向共尉靠攏,趙將司馬卬最後一個趕到,他向共尉彙報了一件事。他的任務是收復河內,因爲章邯的大軍被牽制在鉅鹿附近,其他地方的零星秦軍聽說王離兵敗之後,早已人心惶惶,根本不敢和他對陣,他沒花多長時間就完成了作戰任,到達河內郡西部的平津,準備渡河協助劉季攻擊洛陽。不料劉季卻不領情,派人絕斷了平津的浮橋,守住河南不讓他渡河。司馬卬實在不解,以爲劉季有什麼誤會,正要派人去和他聯繫時接到了共尉的命令,於是他就回來了。他生怕和劉季之間鬧出誤會,所以要把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訴共尉。
共尉聽了,沒有多說什麼,答應司馬卬以後會向劉季解釋。司馬卬剛退出去,共尉的臉色就陰了下來,惱怒異常。司馬卬爲什麼要渡河並不重要,不管他說是要去幫劉季攻擊洛陽是真還是假,都不影響大局,但是劉季的舉動卻十分反常,他爲什麼要絕斷平津?過了平津向西就是入關,他不讓司馬卬入關,莫非是他自己想先入關嗎?看來他的心裡也不象他自己說的那樣,對稱王關中一點興趣也沒有,恰恰相反,他的興趣十分之濃,以至於司馬卬一個趙將想入關都會引起他的警惕。
共尉冷笑一聲,叫進田倫,書寫了一道軍令,讓人立刻送給劉季,嚴令他立刻渡河北上,參與和章邯的會戰,逾期不至,軍法從事。
時間不長,一匹快馬飛奔出了大營。
劉季現在十分後悔,他聽說司馬卬準備渡河,下意識的以爲司馬卬是準備入關,也沒多想,立刻派人燒斷了浮橋,等浮橋斷了,他才覺得有些不妥。司馬卬是趙將,楚懷王說的那個“先入關者王關中”對他來說不起作用,更重要的是,他現在名義上是共尉的部下,如果他真的想入關,那也是替共尉打前站,他斷了司馬卬的路,等於是斷了共尉的路,暴露了他自己想入關的野心。
他是有這個野心,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實力不足,根本不足以入關稱王,就算僥倖入了關,他也會被惱怒的共尉撕成碎片,在他看來,自己這次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處心積慮要收拾他的共尉這次肯定不會放過他。可是後悔也沒用,事情已經犯下了。
他讓盧綰把曹參、蕭何等人找了來,一絲隱瞞也沒有,老老實實的把情況說了一遍。
蕭何、曹參等人面面相覷,頓時全傻在那裡,他們都清楚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
“將軍,立刻派人渡河與司馬卬聯繫,就說我們情報搞錯了,以爲是章邯派來支援洛陽守軍的人。”曹參急急忙忙的說:“無論如何不能把這件事傳到共君侯的耳朵裡,否則就解釋不清了。”
劉季看着曹參,苦笑不語。曹參急得直搓手,又補充了一句:“帶上兩顆人頭,就說是錯報的斥候,已經被將軍斬殺了……”
劉季打斷了曹參的話:“來不及了,剛剛斥候來報,司馬卬已經走了,向北去了。”
“向北?”曹參瞪着眼睛看着劉季:“他向北幹什麼?退回邯鄲?”
“我哪裡知道。”劉季惱怒的罵道:“你在洛陽,我也在洛陽,河北的事情我怎麼會知道。”
曹參沒空搭理劉季的態度,他轉向蕭何:“老蕭,那怎麼辦?我們現在可是在共君侯的地盤上,他要是起了疑心,我們除了跳河,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有!”夏侯嬰沉聲說道:“入關。”
“入關?”曹參冷笑一聲:“就憑我們這點人馬還能入關?函谷關是那麼好攻的?”
“不走函谷關。”夏侯嬰搖搖頭:“我們走武關。”
曹參氣得都不會說話了,他指着夏侯嬰連連搖頭:“你啊你,我看你是沒睡醒,還在說夢話呢。我們現在可是在洛陽,要想入武關,首先就得退到南陽去。南陽是誰的領地,你不會不知道吧?與其走武關,還不如走函谷關呢。”
“不對。”一直坐在那裡不吭聲的劉季忽然站了起來:“走武關好,函谷關太險,而且離共尉太近,平津雖然被我斷了,可是擋不了他幾時,要是他追上來,我們可就真的沒有退路了。南陽雖然是他的地盤,可是南陽的人馬已經被抽調一空,呂釋之手中沒多少兵,他擋不住我們,我們還可以順利在南陽搶點糧食,補充一下軍械。”
他看了一眼茫然不解的衆人,得意的笑了:“章邯有三十萬大軍在河北,共尉、項羽不敢掉以輕心,只要我們走得合情合理,不讓他們抓到把柄,我們完全可以趁這個機會先行入關。”
曹參等人一聽,倒有些明白了,幾個人互相看了看,也覺得這個方案可行。
“怎麼才能走得合情合理呢?”蕭何不緊不慢的問了一句。
“這還不簡單?”劉季一揮手,大大咧咧的說:“就說老子不小心被洛陽的秦軍打敗了,損失慘重,要退回南陽去休養一陣子。”
蕭何一怔,不得不佩服劉季的急智,雖說劉季現在有三四萬人,但是洛陽城的難打也是有名的,戰陣之上,意外的事情也經常發生,一不小心被人翻了盤也不是不可能,佯敗而退,然後從南陽入武關,倒不失爲了一個好辦法。如果真能僥倖入了關,說不準還能反敗爲勝。
“就算入了關,我們能守得住嗎?”盧綰不放心的問道。
“那個事以後再說了,現在考慮不到那麼多。”劉季不耐煩的揮揮手,“就這麼幹,抓緊時間,我們儘快敗一陣,然後趕緊撤退,撤得越快越好。他孃的,我這後背怎麼總覺得涼嗖嗖的?”
曹參等人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劉季天不怕地不怕,就是看到共尉和項羽有些害怕,特別共尉,每次劉季見他回來都是一身汗,雖然不知道這是爲什麼,但是他們相信劉季的預感,劉季黑白通吃,和無數的人打過交道,如果沒有點直覺,他早就被人做掉了。
衆人又商量了一下佯敗的細節,各自散去。劉季回到後帳,抱着戚姬,眯着眼睛,猶自在考慮着這個方案,他越想越怕,剛纔的豪氣漸漸的全變成了恐懼。退回南陽容易,且不說共尉一時半會弄不清真假,就算他弄清楚了,讓呂釋之來截他,他也不怕,呂釋之手裡沒什麼人馬,他根本截不住了,實在不行,就連帶着呂釋之一起幹掉,奪了南陽。共尉上次被懷王奪了彭城,這次老子也來奪他的南陽。只是入關的事情卻不是說的那麼輕鬆。武關道是入關的要道,在長達千餘里的途中,有武關和嶢關兩道險關,還有商縣,就憑他這幾萬人馬,能不能入關還真是說不準的事情,萬一到時候進不得,退不得,那自己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血本無歸?
“將軍,彭城來人求見將軍。”紀信在帳外叫了一聲。
“是誰?是夫人派來的嗎?”劉季不快的叫道。
“不是,是一個年輕人,他不願意說出他的名字,說將軍一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