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柱國白公、令尹陸賈、御史大夫酈食其和軍謀祭酒李左車四人扶膝而坐,一邊品着茶,吃着宮裡的細點,一邊和共尉商量大事。陳餘、臧荼派人來商議尊共尉爲霸,項羽又派項伯來建議東西連橫,共破諸王,這兩撥人都來了一個多月了,現在臧衍被共尉支到邊疆去了,夏說被公子嬰一句話嚇跑了,倒是項伯穩穩當當的在咸陽城呆着,顯得一點也不着急。
共尉把這幾個貼心的重臣請來商量,結果出乎他的意料,四個人分成了兩撥,白公和李左車建議稱霸,與項羽抗衡,而陸賈與酈食其則建議與項羽連橫,擊破各國之後,再與項羽決一勝負。白公的理由是,如果現在和項羽連橫,那麼關中就要立刻投入戰鬥,關中雖然恢復得很快,但是遠遠還沒有到能橫掃天下的時候,擊敗了諸王,緊接着就要和項羽開打,這一仗打下來,誰知道有幾年時間?大軍一出動,至少是以十萬數,關中的恢復必然要受到影響。大王放秦軍回家務農,這才穩住了關中的人心,如果緊跟着又要徵兵,那麼關中百姓必然會認爲大王出爾反爾,關中一亂,你還拿什麼和項羽爭?這纔是范增的目的所在。不如和燕趙聯合,鼓動陳餘和臧荼與項羽作對,讓他不得安生,而關中只要拖住項佗的腳步即可,過個兩三年,關中也恢復了,山東也拖得半死了,到時候再出關,一舉平定天下。
而陸賈和酈食其則認爲,項羽殺了義帝,他在楚國內部已經沒有道義上的優勢了,但是在諸侯之間,他還是有優勢的,他是霸王。如果現在關中也稱霸,那麼勢必和項羽直接起衝突,楚國內部開打,其他諸侯則可以坐收其利。不如與項羽結盟,先掃平了諸王,然後東西楚之間一戰定勝負。至於白公擔心的問題,陸賈說,有齊國在東面拖着,還有彭越在樑地搗亂,項羽很難速勝,他的仗很難打,而關中面對的只有韓王、河南王和殷王,這些人根本不是關中的對手,可以輕易得天下之半。如果與燕代結盟,那以後是讓他們繼續存在,還是吞併他們?如果本來就要吞併他們,又何必多此一舉?
共尉猶豫不決。
“容我再思量思量。”共尉笑道:“反正我們又不急的,拖一拖,只會有好處,不會有壞處。”
“也不盡然。”白公搖了搖頭:“燕代面對匈奴人的侵襲,支撐不了太了,如果我們不給他們一點信心,他們要麼向項羽求救,要麼會投降匈奴人。到了那時候,只怕問題會更大。”
共尉凜然,沉思片刻:“這個問題,我會優先考慮,哪怕不稱霸,也可以結盟對付匈奴人的。”
“我們把軍械賣給他們,讓他們花大價錢來買。”一直低頭沉思的陸賈忽然擡起頭,眼光灼灼的說道:“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派人過去協助他們作戰。”
其他人一聽,恍然大悟,不約而同的互相看了看,心領神會的笑了。
“你細說說。”共尉也來了興趣,向前挪了挪身子。
“大王,我們現在最缺的,就是銅,振興商業需要大量的錢幣,而我們的錢幣,大部分都被他們搞走了。我們可以出售一部分軍械,只要控制好數量和級別,不讓他們反過來對付我們就行。這樣,我們可以收回錢幣,方便週轉,另外,我們還可以通過他們的作戰效果來驗證新軍械的優劣,做到心中有數。通過出售軍械,讓山東的形勢保持在我們需要的平衡上,這樣,他們就會處在不停的消耗之中,而我們卻可以坐收其利。等他們把錢全吐出來了,然後我們就可以向他們索要我們需要的東西,銅啊,鐵啊,鹽啊什麼的,應有盡有。甚至齊國,我們都可以和他們交易,只是要做得隱秘一點。這樣一來,我們支持給彭越的軍械,就不會暴露了。”陸賈擠擠眼睛,賊忒忒的笑道:“他給錢,我就賣,價高者先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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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公等人見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那就這樣,結盟和連橫的事情都暫停,先向他們露個口風再說。”共尉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凡是有鐵的,優先用鐵交易,我們現在需要大量的鐵。”
“喏。”
又議了一些細節,衆人起身各自散去。李左車留在最後,磨磨蹭蹭的沒起身。共尉看了他一眼,笑道:“祭酒有事要對我說?”
李左車有些拘謹的笑了笑:“明日舍弟設宴聚會,想請太學的幾位教師前去捧場。”
共尉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他本來對李良還蠻有興趣的,但是後來在武關道時,他讓王陵和雍齒動手,自己撇在一邊,明顯對他有戒心,這讓他十分不爽。再加上武嫖的事情,他殺李良的心一直蠢蠢欲動。李良因爲多次反覆,人緣很不好,咸陽城裡沒什麼人願意搭理他,別人辦聚會,多多少少都會有人去捧場,而李良辦聚會,很可能就會門可羅雀。李左車這麼說,想必是希望他能開恩,給李良一點面子,安撫安撫他。
“祭酒,不是我不想給他面子,是他……”共尉咂了咂嘴,有些爲難的說道。李左車十分窘迫,他知道這個要求有些過份,共尉最近和武嫖的關係雖然有些鬆動,但是武嫖還是一直不答應入宮,共尉因此很頭疼,這個時候讓共尉給李良去撐面子,確實有些強人所難。
“臣……知道大王的難處,臣也只是……”李左車尷尬的笑了笑,躬身告退。
“你等等。”共尉看着李左車的樣子,又有些於心不忍,他不知道李左車爲什麼這麼照顧李良,照理說他們只是從兄從弟,沒有必要這麼遷就的。但是李左車這份關愛,他覺得十分難得,而且除了李良的事,李左車從來不向他提任何要求,這讓他從心底裡不想拂了李左車的面子。
“明天什麼時候?我讓子期去一趟。”
李左車大喜,連忙拜伏在地:“謝大王。”
“好了,你起來吧。”共尉扶起李左車,拍拍他的肩頭說道:“我知道他心裡緊張,你讓他放心,只要他忠心做事,安份做人,我……不會虧待他。”
李左車感激涕零,連忙再拜,然後笑容滿面的走了。他只是請共尉表示個意思,沒想到共尉不僅給了面子,還許了這麼一個諾言,確實是喜出望外。他出了宮,沒有回家,直接先去了李良家。
李良脫掉了衣甲,一個人獨自坐在書房裡,正在謄寫他的兵法。投到共尉帳下,他在敖倉一戰打出了威風,得到了共尉的信任,讓他帶着王陵、雍齒去下劉季的黑手,這本來是個大好機會,結果因爲他對共尉的提防,沒有親自動手,共尉十分不高興,論功行賞時,他只有敖倉的戰功,沒有武關的戰功,王陵、雍齒都位列十大將之列,跟隨四柱國出外征戰,而他只是一個千人將,現在歸屬呂臣部下,駐守在細柳。
李良十分後悔,又對共尉有些怨恨,他本來考慮要把劉季的死告訴呂雉的,後來卻發現,呂雉根本就是共尉的情人,早在劉季死之前就有了身孕,他鬱悶之極,只好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裡了。在細柳營無仗可打,升遷自然是沒有什麼機會了,他就靜下心來寫他的兵書。上次那個帛書被章邯一把火燒了,他只好再寫一份,好在這些都是他仔細琢磨過的,彷彿刻在了腦子裡一般,倒還不怎麼費事。
咸陽城裡時興請士子們赴會高論,他也想辦一次,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名聲臭,雖然請柬發了不少,但是恐怕來的人有限,正在想着要不要請軍學院的同僚來撐撐面子,李左車來了。
聽完李左車的話,李良半天沒吭聲,只是靜靜的給李左車行了一個禮:“多謝兄長周旋。”
“子善,你安心做事,呂將軍是大王的兄弟,大王不會一直不給他出徵的機會。”李左車安慰道:“靜下心來完善完善你的兵法,也是有好處的,大王看重有真才實學的人,等你寫完了,我找機會替你呈上去,大王一定會高興的。”
“多謝兄長扶持。”李良有些感動的再拜。兩人又說了些體已話,李左車再才告辭而去。李良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看着快要完稿的兵法,想着李左車的話,內心涌起一陣喜悅。不錯,呂臣是共尉的兄弟,共尉不會不給呂臣立功的機會,就跟呂釋之一樣,他一直是看守大本營的,現在共尉不是給了他立功的機會?自己只要好好幹,還是有機會的。
李良精神百倍,拿起筆,扯過一張竹紙,鄭重其事的寫下了幾個字:“上兵法書”,幾個字寫得蒼勁有力,頗有燕趙之風,李良自己看得都比較滿意,欣賞了一會,提筆繼續寫道:“孫子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李良寫得十分入神,他回想了自己的大半生用兵的情況,又細述了李家兵法的由來,最後提出用兵當與時俱進,不可拘泥兵法的觀點。正寫得興奮,李良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作爲一個在戰場上經歷過無數次生死關頭的武將,他感到了一股讓人心寒的殺氣。
他的身子僵住了,背部的肌肉猛的繃緊,眼睛下意識的瞟了一眼旁邊的蘭錡,蘭錡上橫着他的長劍,離他的手有一尺之遙,伸手就可以拿到,但是他卻不敢動,那股殺氣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李良放下筆,緩緩的擡起頭,入眼的是兩個奇形怪狀的人。
一個穿着短衣的年輕漢子,大約二十出頭,臉上的神情很木訥,憨憨的笑着,手裡捏着一把木匠用的刻刀,兩隻袖子卷得高高的,彷彿剛剛乾活木匠活回來。他的身邊站着一個女子,這個女子瞎了一隻眼睛,斷了一隻左臂,面容看起來很猙獰,更讓李良覺得怪異的是,這個女子長得特別的白,而且有一頭金色的長髮,金髮如波浪一般的起伏,從肩頭傾瀉下來,如同一匹剛剛下機的絲錦,燦爛奪目,一下子讓人忘記了她殘缺不全的身軀。
李良的身子繃得緊緊的,眼光一瞟,就看到了門外躺在地上的幾個親衛,他剛要說話,那個女子彷彿猜到了他想說什麼,咧嘴一笑:“放心,他們死不了,最多半個時辰就會醒。”她頓了頓,又說道:“我們只要你的命,不要他們的命。”
“你們是誰?”李良眯起了眼睛,緩緩的擡起了身子,不動聲色的活動了一下因寫字而有些發僵的手指。
“我們是來殺你的。”那個金髮女人咯咯的笑着,她的聲音很清脆,和她的面容形成一個極大的反差。李良皺了皺眉,從她的話音裡聽出了一些大梁的口音,他遲疑了一下,試探的問道:“大梁人?”
“是。”那個女人有些詫異的看了李良一眼,點了點頭,金髮晃動着,越發的晃眼。
“什麼人要殺我?”李良向蘭錡移了一點,故意笑道:“總得讓我死個明白吧。”
“這個不能告訴你。”那女子搖搖頭:“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能透露僱主的任何事情。”
“是什麼人這麼無恥,想要尋仇,卻不敢當面來找我,出錢買兇?”李良一邊說,一邊向蘭錡移動着,那兩人彷彿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男人還是那麼木訥,女人還是搖頭笑,李良忽然一聲長嘯,撲過去抽出了蘭錡上的長劍,橫在胸前。一劍在手,剛纔的膽怯立去,他放聲長笑:“你們這樣的人也做殺手?找你們的人,也太……”
話音未落,那個木訥的男人忽然動了動手,李良就覺得自己的咽喉一涼,後面的話全被憋在了喉嚨裡。他大駭,左手下意識的去摸頸部,摸到的卻是一截木柄,他用力抽出來一看,卻是一把木工的刻刀。他驚駭的看向那個男人的手,那隻原本抓着木工刻刀的手現在空空如也。
李良虎吼一聲,血如泉涌,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氣絕身亡。
“夫君,你的刀法又進步了。”金髮女人讚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木雕,鎮在李良還沒寫完的“上兵法書”上,拉着那個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的男人飄然而去。
李府中,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人,一個個如同熟睡一般,有的人臉上還露出笑容,彷彿夢到了什麼好事一般,顯得那麼的安靜,那麼的愜意。
共尉正在宮裡逗兒子玩,李左車連滾帶爬的衝了進來,把事情報告給共尉。共尉一聽,當時腦子就是“嗡”的一聲。他留着李良,就是怕人說閒話,現在李良居然在自己的府裡被人殺了,這要是不查清楚,那豈不是往他腦門上扣屎盆子?更讓他氣憤的是,居然有人在咸陽城裡堂而皇之的殺了一個千人將,這還了得,這還是寡人的都城嗎?
“查!立刻徹查!”共尉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咸陽令徹查,同時把精於刺殺的虞子期也派過去現場勘查。虞子期走了之後,共尉惱火的在宮裡來回走動,李左車見他這副模樣,心裡的那一絲疑慮也打消了,反過來勸共尉道:“大王,他爲將多年,仇人多了去了,死在刺客的手裡也不意外,只是……”
共尉苦笑了一聲,對李左車說道:“我不僅是擔心被人誤會,更擔心咸陽的安全,這是我的國都,堂堂的一個千人將,居然被人殺死在府中,如果不把這個人揪出來,那咸陽城還能留得住人嗎?”
李左車點點頭,沒有再說,他也需要一個答案,究竟是誰殺了李良。
半夜的時候,虞子期回來了,一臉的沮喪,他把一個小木雕擺在共尉和李左車的面前,嘆了口氣:“現場只找到這個,其他的一無所獲。”
“李府沒人看到兇手模樣?”
“沒有,整個李府的人說當時都莫名其妙的睡着了,醒來之後,什麼也不知道。”
共尉拿起木雕看了看,這個小木雕雕得很精緻,雖然他不知道雕的是什麼東西,但是從細若髮絲的刀痕上可以看得出來,雕刻者的手很穩,刀法很精準,如果用來殺人,倒是正合適。他不由得想起那個以飛刀出名的李尋歡了。
“是飛刀嗎?”
虞子期一愣,差點以爲共尉就是買兇的人。“大王怎麼知道的?”
李左車也有些懷疑了,不安的看着共尉。可是共尉臉上的神情特別的平靜,他看了看李左車,又看了看虞子期,忽然笑道:“你們懷疑我?”
“不敢。”李左車雖然說不敢,可是眼光裡的疑惑還是很濃。他也知道,共尉如果真是買兇的話,他肯定不會說出這句話,可是共尉是怎麼知道的?從虞子期的表情來看,他顯然說中了。
“這個木雕不是凡手能雕得出來的,能雕出這麼一件東西的人,他的刻刀就象他的手指一樣,而且,他對木質紋理把握得極其到位,一絲不能多,一絲不能少。能把刻刀用得這麼好的人,如果殺人,肯定也是一個高手。”共尉仰起頭,眯着眼睛想了片刻:“刻刀短小,當然不能用來廝殺,自然是當飛刀用的。”
“大王猜對了。”虞子期佩服得五體投地:“李良只有脖子上一個傷口,傷口與尋常的利刃都不相符,臣一直沒想出來是什麼樣的武器,現在聽大王一說,臣也覺得,必是木匠用的刻刀無疑。”
“刻刀?”李左車驚駭莫名:“什麼樣的人,能用刻刀殺人?”
虞子期收起了笑容:“臣本來不知道是誰,但是現在聽大王一說,臣倒是想起來,是有一個殺手,使用刻刀殺人。”
“誰?”李左車和共尉同聲問道。
“不知道。”虞子期面色沉重:“從來沒人見過這個殺手,只知道他使用一柄木工刻刀,道上的人稱他爲小木匠。出道五年,殺人十三,從未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