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臣和熊英面色憔悴,風塵僕僕,兩隻手緊緊的拉在一起,熊英的身體在簌簌發抖,而呂臣的左肩上一道傷,還在不停的滲着血。
“怎麼會這樣?”共尉很驚訝,趕上去檢查了一下呂臣的傷口,見他傷得雖然很重,但只是貫通傷,並沒有傷到骨頭,這才鬆了口氣。
呂臣見共尉關心之情形諸於色,感到一種別樣的溫暖,他笑了笑,聲音沙啞:“不妨事的。”
“彆着急。”共尉安慰道。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在熊英面前躬身下拜:“臣西楚王共尉,拜見公主。”
熊英驚魂未定,看着拜倒在面前的共尉,不知道自己應該去扶,還是應該讓開。她緊張的擡起頭看了一眼呂臣,呂臣衝她使了個眼色,緩緩的點點頭。熊英這才鬆開了緊握着呂臣的手,欠身還了一禮:“大王請起。”
“臣敢問,義帝安否?”共尉的聲音也有些緊張。看到呂臣和熊英這副樣子,他估計義帝熊心應該是凶多吉少了,但是從時間上來說,項羽下手似乎有些太急了,會不會是出了意外?自己這一拜下去,如果義帝沒死,那可就麻煩大了。
“父王……父王……”熊英一想到父親現在不知是死是活,忍不住抽泣起來。
她只是哭,卻不說話,共尉這心裡更是七上八下的了,他都有些後悔自己剛纔這一拜了,這豈不是給自己套了一個緊箍咒?他的臉色微微一變,沉浸在悲痛中的熊英沒注意,呂臣卻看得清清楚楚。他咳嗽了一聲,接上去說道:“我們從彭城出發之前,大王還安然無恙,只是後來在路上受到追捕,依我看……大王十有八九是遇害了。”
熊英驚駭的看着呂臣,在路上的時候,她擔心熊心的安全,呂臣還說項羽不會那麼急着下手,可是現在聽呂臣這麼對共尉說,她知道呂臣那只是在安慰她,父親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一想到此,她忍不住哭出聲來。
呂臣輕嘆一聲,伸手緊緊的握着熊英的手,輕輕的拍了拍她顫抖的肩膀,熊英依在呂臣肩上,淚水很快打溼了呂臣的肩頭。共尉這才鬆了一口氣,聲音也鎮定了下來:“你們遠來辛苦,先去洗漱,然後我給你們接風。”
呂臣臉色有些爲難,欲言又止。共尉笑了笑,擺擺手說道:“沒有外人,還是以前那幾個兄弟,上柱國最近很忙,也不知道能不能抽出空來。”
呂臣聽了,這才鬆了口氣,共尉隨即讓朱雞石帶着呂臣去側殿洗漱,這時,木不韋帶着兩個女侍匆匆的趕了過來,請熊英一起去後宮。共尉看着梳着偏髻的木不韋,打趣道:“韓夫人怎麼抽得出空來?”
木不韋臉一紅,沒理共尉,帶着熊英匆匆的走了。熊英有些不解,她從木不韋的髮髻看出來她已經出嫁了,但是就是不知道嫁的是誰。依理說,木不韋是白媚的貼心人,也就是共尉不言而喻的侍妾,怎麼反而成了韓夫人?
一個女侍見熊英一臉的疑問,掩着嘴笑道:“公主有所不知,木姊姊現在是韓柱國的夫人呢。”
“多嘴。”木不韋咄了那個女侍一口,嗔道:“這麼好說話,早晚讓夫人把你趕出去。”
那個女侍也不害怕,咯咯的笑着,用羨慕的眼光看着木不韋。木不韋也不理她,陪着熊英一路進了後宮,白媚帶着呂嬃和薄姬站在宮門口,遠遠的就躬身施禮。
熊英見了,不敢怠慢,連忙還禮。人家把她當公主那是念舊情,自己可不能真把自己當公主了。
呂臣跟着朱雞石到了偏殿,有人侍候着洗了澡,換了衣服,朱雞石扶着劍,一直在外面候着。呂臣和朱雞石見過面,知道他很早就是共尉的部將,十分奇怪他現在怎麼還是宮裡的一個低級軍官。趁着等頭髮乾的時候,呂臣問道:“你可是朱雞石?”
“回稟將軍,卑職正是朱雞石。”朱雞石恭敬的回答道。
“你……怎麼還是個……”呂臣看了半天朱雞石身上的衣甲,不敢確定他究竟是什麼官職,只知道他身上的衣甲和走廊上站崗的郎衛差不太多,應該是個低紙軍官。
“卑職忝居咸陽宮正門司馬。”朱雞石面不改色的說道,他看出了呂臣的疑惑,接着又說道:“雞石慚愧,部下被人給吃了,隻身來歸大王,虧得大王不棄,帶在身邊,鉅鹿之戰時,雞石斬首三級,升爲司馬。”
“原來如此。”呂臣沒有再問,心裡卻有些打鼓,朱雞石說的事可能是指他和寧君他們幾個人馬先被宋義吃掉,後被項羽吃掉的事情。但是他跟着共尉那麼久,既然重新來投,共尉這麼待他,未免有些薄了。但是看朱雞石的表情,他似乎又很坦然,並無什麼怨言。這麼看來,共尉馭下的手腕又有長進了。
“阿臣。”共尉在門外叫了一聲,緩步走了進來,打量了一下面目一新的呂臣,讚了一聲:“這纔是我印象中的那個阿臣,果然是玉樹臨風,到咸陽城走一圈,只怕田壯又要頭疼了。”
呂臣有些不好意思,共尉看了一眼朱雞石,笑着揮揮手:“去弄點酒食來,我先和阿臣小酌兩杯,敘敘話。”
朱雞石躬身應了,大步走了出去。呂臣和共尉坐下,瞟了一眼朱雞石的背影,共尉看在眼裡,不以爲然的說道:“我心裡有數,會給他們機會的。”
呂臣見他這麼說,也只好不提。共尉靠在矮几上,手指敲擊着光可鑑人的案面,輕聲問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從彭城出來的?家人呢?”
呂臣面露悲悽之色,頓了片刻說道:“八月初,大王接到消息,說項羽在關中封王,尊他爲義帝,他就知道形勢不妙,當即讓我和公主入關來尋你。”
“八月初?”共尉仰起頭想了想,笑了:“楚霜好快的腳程,他現在怎麼樣了?”
“不知道。”呂臣搖了搖頭:“估計是活不成了,我當時看他有求死之意。”
“是個有骨氣的人,可惜……”共尉沒有再說下去。當初他一看到楚霜,就知道楚霜的身份有問題,立即把他踢到劉季那裡去了,現在看來,當初的感覺一點也沒有錯。
“我們出城之後,開始倒也順利,到了洛陽之後,得知項羽的大軍正在洛陽,我們就避了開去,間行入河東郡,可是沒想到,緊跟着通緝的文告就到了,我們在河東郡差點被項佗逮着,狼狽入山,又冒險夜渡大河,這才撿了一條命,只是……”呂臣雙止含淚,痛苦的低下了頭:“我的父親因爲多日疲憊,體力不支,渡河時不慎落水,連……連屍身都……”
呂臣忍不住悲痛,禁不住哭出聲來。
共尉無言,他看到呂臣的時候就在想,呂青與他一直不和,現在看不到他,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情願留在熊心身邊,與熊心共存亡,一種是逃了出來,但是遇到了意外,現在看來,正是後一種。他對呂青沒什麼好印象,但是看到呂臣這麼傷心,他也覺得心裡不是滋味。
一個安排,成就了自己的事業,但是呂臣卻家破人亡了。
“阿臣,我這就派人去三河,讓人尋找令尊的屍身。”共尉站起身,站在呂臣身後,手撫着呂臣的背,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是節哀順變吧。以你的能力,封侯拜將不成問題,令尊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呂臣痛哭零涕,搖着頭。“大王,我現在真的很後悔,我一直覺得他……可是現在他死了我才知道,原來父子之間,除了權勢地位之外,還有其他不能代替的感情。我真是後悔當初爲什麼不能多陪他說說話。”
“子欲養而親不在,人生之痛莫過於此。”共尉長嘆一聲,也覺得有幾分廖落:“阿臣,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
“不,這與大王無關。”呂臣擦了擦眼淚,堅定的說道:“這是臣的命。”
共尉皺了皺眉:“你有什麼打算?”
“臣請大王准許,容臣到韓柱國帳下聽令。”呂臣擡起頭,目不轉睛的看着共尉。共尉一聲不吭,看着呂臣半天才搖搖頭:“不行,你現在的任務是留在咸陽。”
“大王……”
共尉打斷了呂臣的話:“你留在咸陽,什麼時候生了兒子,什麼時候再上戰場。”他頓了頓又說:“東線一時半會不可能開戰,東楚王士氣正銳,遠還沒到僵持的時候,你去了有什麼用?好好呆在咸陽,多生幾個兒子,先讓你的老父閉眼再說。”他想了想,忽然有些奇怪:“我先前送你的女人,怎麼一個懷孕的都沒有,你不會是?”
呂臣被他說得滿臉通紅,尷尬的說道:“臣身陷險地,不敢有所分心,生怕有了牽掛,行動起來不方便,所以……”
共尉恍然大悟,苦笑着搖搖頭:“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努力吧。公主……其實還是很不錯的,一看就是個多子之相。”
呂臣看着這個一臉壞笑的西楚王,無言以對。
共尉說笑了一陣,重新坐下來,呂臣將一路的情況詳細的對他講了,共尉也沒多說什麼。晚上,就在咸陽宮偏殿設了一個簡單的宴會,給呂臣夫妻接風,共敖出席,寧君、朱雞石、餘樊君等舊識也奉命前來相陪,這幾天爲即將出巡的事忙得團團亂的白公也抽時間來了。酒宴上只敘舊事,不論公務,當天晚上,呂臣夫妻就留宿在側殿。第二天,共尉任呂臣爲將,駐軍細柳營。細柳營就在咸陽城西十里,離共尉賞給呂臣的宅子很近,這樣他可以不用駐在營裡,每天回家。共尉當着熊英的面對呂臣說,不生下兩個兒子,你休想出徵立功,就在這個將軍位上做到老吧,把熊英和呂臣二人說得羞愧難當。
說笑歸說笑,共尉不敢怠慢,加緊了對熊心下落的打聽,半個月之後,一封急件從江南送到。義帝熊心死在郴州,下手的是九江王英布和衡山王吳芮。
熊英得到消息,痛不欲生,哭得當場昏厥過去。醒來之後,她趕到宮中,在共尉面前跪在不起,請共尉出兵給義帝報仇,共尉很爲難,他倒是想趁着這個幌子出關呢,可惜他現在根本沒有戰勝項羽的把握,出關時機不到。見他爲難,熊英拿出了熊心給她的錦囊。
“這是父王給我用來保命的,大王仁義,我沒有用到這個,可是現在我要用這個,來換大王一個承諾。”熊英站在高大的青銅燈旁,錦囊離搖晃的燈火不到半尺,她抽泣着說道:“父王說,這個錦囊裡是大王夢寐以求的東西,有了這件東西,大王再也不用隱忍了,可以理直氣壯的面對項羽。”
共尉沉下了臉,一聲不吭的看着熊英。熊英畢竟還是嫩了,她不知道,義帝一死,他已經可以理直氣壯的面對項羽了,根本不需要什麼錦囊,而且熊英和他談條件,讓他覺得十分不爽。
“你是要挾我?”共尉冷冰冰的說道。
“臣妾不敢。”熊英見共尉一點興趣也沒有,反倒愣住了,父王說過,這個東西共尉一定感興趣,可是現在怎麼會是這樣?她正在猶豫是不是要把錦囊給燒了呢,聞訊而來的呂臣趕到了宮裡,一把抱住熊英,將錦囊奪了下來,雙手呈到共尉面前。
共尉看了一眼那個因爲爭奪而被火薰到了一角的錦囊,無動於衷,臉色很不悅。呂臣不敢怠慢,生拉硬拽的將熊英帶回了家。等他們出了宮,共尉纔打開錦囊看了一眼,這一看,眼角不由自主的抽動了兩下,暗自慶幸呂臣來得及時,沒有把這麼一件好東西燒掉。他暗自嘆息,熊心這個放羊老頭真是厲害,要麼不出手,出手就是好東西。自己如果先知道這個內容,恐怕就不能那麼鎮定了。
“英布,吳芮!”共尉冷笑了一聲:“就從這一對翁婿先下手吧。”
衡王山府,喝得半醉的英布忽然打了個寒噤,手中的犀角杯噹啷一聲落地,杯中酒撒了個乾淨。主席上的衡山王吳芮睜着惺忪的醉眼,看着英布道:“賢婿,你這是怎麼了?”
英布心神不寧,推開懷中的侍女,搖了搖腦袋,強笑了笑:“不知道,沒來由的心驚肉跳,好象有什麼禍事似的。”
坐在對面相陪的吳芮長子吳臣嘎嘎的笑道:“姊夫,你在鉅鹿城下時那麼兇險都沒怕過,現在坐在父王的宮殿裡卻心驚肉跳,難不成這宮裡有刀斧手不成?”
英布嘿嘿一笑,不屑的看了一眼吳臣,吳家父子雖然在當地有勢力,可是還沒強悍到敢動他九江王英布的時候,也正因爲如此,他才爲剛纔那一陣心悸感到奇怪。他坐在那裡,沉默不語,想着自己可能有什麼仇人。吳芮翻翻眼睛,不怎麼確定的說:“會不會是霸王對你有意見?”
英布心頭一動,有些心虛的說道:“霸王對我能什麼意見?他要我殺義帝,我殺了,他要我出兵幫他打齊國,我也出了,還能有什麼意見?”
吳芮放下酒杯,撫了撫鬍鬚,沉吟片刻,看着英布說道:“賢婿,不是老夫多嘴,你這次應該自己去,而不是隻派一個部將去的,霸王那個人,好面子。”
英布轉了轉眼珠,沒有吭聲,心裡也有些不安起來。項羽分封三齊,改封原來的齊王田市爲膠東王,田市倒是沒敢吱聲,老老實實的自己遷到膠東去,但是田榮不幹,他讓人勸田市回臨淄,不要聽項羽的擺佈,可是田市膽子小,不敢回來,田榮一怒之下,派人把田市幹掉了,自己做了齊王,派兵驅逐田安、田都、田假三人,結果田安、田假都被他幹掉了,唯獨田都跑了,逃到彭城去向項羽求援。項羽正中下懷,立刻發兵征討。出兵之前,他派人到九江來,要英布出兵相助。英布剛剛當上王,正過得舒服呢,不願意出兵打仗,就馬馬虎虎的派了個部將,帶了五千人馬去充個面子,自己卻藉口要處理義帝的事,沒有出馬。本來他也覺得沒什麼,項羽要人馬,他也給了人馬,諒項羽也不會說什麼,可是現在被吳芮這麼一說,他也有些不確定起來。項羽那個人的脾氣,他還是知道的,如果讓他覺得他英布有糊弄他,項羽說不準真會扔下田榮不管,回頭就來攻打九江。
“岳丈,我要回九江去。”英布越想越怕,起身就走。
吳芮皺着眉,想說些什麼,卻又沒有說,只是嘆了口氣,自顧自的喝起了悶酒。
英布走了幾步,又轉了回來,他直接走到吳芮面前:“岳丈,我擔心項羽會對我不利,我的人馬不夠,你能不能讓梅鋗帶幾萬人去幫幫我?”
吳芮看着臉色不太好看的英布,暗自吃驚。他雖然聽過項羽的威名,但沒見過項羽本人,一直有些不太以爲然,現在一看勇悍無比的英布居然這麼怕項羽,他才意識到,那個重瞳子不是鬧了玩的,真要和他鬧翻了,可能真有性命危險。一想到當初項羽要他們殺義帝,他們翁婿推三阻四的拖延了將就一個月的事,吳芮的心也跟着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