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宋襄,諸將三三兩兩的乘車回營,范增沒有坐自己的車,特意走到項羽的車旁:“阿籍,我欲與你同車,可否?”
項羽愣了一下,連忙從車上一躍而下,微躬着身子,很恭敬的說:“與亞父同車,固籍所願,焉敢有辭。”說着,親手放下登車用的小凳,吹淨了上面的泥,小心的放到范增的腳下。范增揹着手,一動不動的看着項羽,最後慢條斯理的登上車,當仁不讓的坐在車右的位置上。
項羽規規矩矩的上了車,規規矩矩的坐在范增的左手邊,低眉順眼的像個小媳婦。范增很滿意,繃着的臉慢慢的鬆馳下來,輕聲問道:“阿籍,上將軍送兒子去齊國的用意,你應該很清楚了吧。”
“還請亞父指點。”項羽恭聲應道。
范增偏過頭,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不動聲色的項羽,嘴角挑起一絲頗堪玩味的笑容。他年過七旬,什麼樣的人沒見過,項羽那點小心眼怎麼能瞞過他的眼睛。他淡淡的笑了笑:“阿籍啊,我這個末將,做得很不安啊。”
項羽不自然的翻了翻眼皮,沒有接話。他對范增這個末將的位置確實有些心結。范增是代表他去和懷王變談判的,是他的亞父,也就是他的智囊,結果倒好,他要的名位范增沒要來,范增自己倒成了和他平起平坐的末將。范增平時在軍中就頗有威信,現在又成了末將,好多將領對他更尊重了,隱隱的將項羽比了下去,就連項莊這樣的人都對范增尊敬有加,看得項羽心裡頗不是滋味。
“亞父……德高望重,做這個末將……是名至實歸。”
“唉——”范增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側過身子看着項羽:“阿籍,我知道你對我做這個末將有些意見……”項羽被他說破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想要解釋,卻被范增用眼神制止住了。“我受武信君之託,與你情同父子,你卻連這一點都不相信我,是不是有些過了?”
項羽張口結舌的看着一臉不快的范增,無言以對。
“以當時的情況,我如果不做這個末將,你以爲大王就不會安排別人來做這個末將?”范增的音量雖然不高,可是卻很嚴厲,聽得項羽心裡一陣發虛。范增所說的道理他全懂,但是他就是心裡不舒服,一直等着范增來主動向他解釋,可是范增一直沒有這個意思,時間等得長了,他心裡的疙瘩已經成了心結,現在被范增一下子刺破,自然十分尷尬。
“亞父,我……我沒有懷疑過你。”項羽脹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
“真的?”范增有些不太相信的看着他,項羽被他那睿智的眼神看得心虛不已,連連點頭。“真的,亞父,我如何敢懷疑亞父。”
范增暗自發笑,卻不爲已甚,彷彿相信了項羽的話似的:“我相信你不會懷疑我。不過,我有一事不解,共尉那邊派了人來,你爲什麼一直不告訴我?”
項羽大驚,眼神一陣慌亂。虞子期到他營中的事情,他特地關照身邊的人不要泄露出去,怎麼范增還是知道了?難道他竟然在我身邊安插細作?一念即此,項羽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下來。
范增將他的臉色變化盡收眼底,知道自己猜中了,又接着問道:“是虞子期來了?”
項羽勃然大怒,他冷笑了一聲:“亞父還真是消息靈通啊。”
范增含笑不語,靜靜的看着憤怒的項羽,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虞姬這些天心情特別好,給我行禮時都帶着笑,比起往常來頗不一樣。她在營中最親近的人就是你,想必這麼高興不會是因爲你,我想來想去,能讓她如此開心的人,也只有在共尉身邊任親衛將的虞子期了。”
項羽愕然,立刻傻在那裡了。范增嘿嘿一笑,擡起手拍拍項羽的肩膀,遺憾的搖搖頭:“阿籍,亞父在你的心裡,就如此不堪嗎?”
“亞父……”項羽心中愧疚不已,高大的身軀弓了起來,頭埋到了胸前:“我……”
“好了,不用多解釋了。”范增摸準了項羽的脾氣,讓他覺得對不住你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他剛纔就是故意讓項羽誤解他,這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扭轉項羽對他的心態,眼下恰到好處,不能再過了。他和聲道:“共尉怎麼說?”
項羽悶聲說:“他已經平定了潁川郡,擊殺了李由和章平的十多萬大軍,眼下正準備攻擊敖倉、洛陽一線,切斷秦軍的糧道。他問我的意思,如果我一直聽宋義的命令,他就準備入關了。”
項羽說到這裡,擡起頭,帶着三分得意的看着范增,范增有些不解,茫然的回看着他。項羽一笑:“亞父,阿尉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要來幫我。”
“要來幫你?”范增冷笑了一聲:“怎麼來幫你?他如果真想來幫你,爲什麼掃清了李由、章平快一個月了,也沒起兵的跡象?”
項羽搖搖頭:“亞父,我不是說過了嗎?他來是幫我,不是幫宋義那個匹夫。他說了,如果我還聽宋義的命令,他就不來,否則的話,他立刻帶着所有的精銳趕到鉅鹿,與我共破暴秦。”項羽說着,抑制不住心中的興奮,擡起頭看着遠處宋義的背影:“哼,只要阿尉到此,我又懼他何來?”
范增很震驚,撫着鬍鬚半晌沒有說話。在他看來,這個消息確實有些震撼。共尉以少勝多,出人意料的擊敗了李由和章平,掃清了南陽、潁川的秦軍,按理說,秦軍最後的主力都在鉅鹿,他如果想入關的話,眼下是最好的時機,他爲什麼要來鉅鹿?
真是爲了幫項羽?
范增略作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他嘿嘿冷笑了兩聲:“阿籍,他是怕我們解不了鉅鹿之圍,進入容易出關難吧?”
項羽不快的看了范增一眼:“亞父,你怎麼能這麼想阿尉呢?他如果真想入關,現在秦軍全在河北,根本擋不住他的路。一旦入了關,就算我們解不了鉅鹿之圍,他據關而守,章邯、王離能攻破函谷關嗎?”
“這倒也是,他手下有那麼多……”范增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連忙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不安的瞟了項羽一眼,項羽正說得激昂,倒也沒有注意到范增神色的異樣,他揮着手臂說:“我已經派桓楚趕到潁川,如果他接到消息後就動身,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大梁一帶了。”
范增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項羽這些天不去跟宋義糾纏了,原來他和共尉早就商量好了,就等共尉到,他就要宰了宋義,奪了兵權。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如果項羽和共尉聯手,他們就能掌握住絕大部分人馬,就算懷王知道了也無濟於事。可是,這麼大的事情,項羽居然一點風聲也沒有給他透,如果不是他今天主動問起,項羽也許會瞞着他就把這件事辦了,這對范增來說確實是個不可承受的打擊。
范增的臉一下子變得冰冷,心也慢慢的沉了下去,他看着興奮的項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項羽和他的約定,心裡的不安更加強烈起來。這個共尉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他放棄了入關稱王的大好機會,不顧家人的安危,冒這麼大的風險來和項羽聯手對付宋義,他究竟想要得到什麼?他心中十分的不安,可是又想不出有任何理由來阻止項羽。以項羽目前的情況,共尉願意來和他聯手,是他夢寐以求的好事,而且他也看不出共尉這麼做有什麼企圖。
難道共尉真是看重和項羽的兄弟之情,寧願放棄入關的機會,寧願讓家人身陷險境?不對,肯定不是這個原因,他一定是害怕楚軍不能解鉅鹿之圍,秦軍反過來會關門打狗,把他鎖在關中。可是,如果他只是擔心這個,他可以不入關啊,舒舒服服的佔據着南陽,坐山觀虎鬥,豈不是更好?
這事實在太詭異了。范增十分糾結,他猜不透共尉的用意,也就無法提醒項羽提防共尉,明知道共尉可能不懷好意,但他就是找不到破綻,這種無力感讓他更是心生警惕。
“我現在只等阿尉的消息了。”項羽興奮的說,范增沉浸在恐懼之中,一時沒有應他的話,項羽有些意外的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很不好,以爲自己又說錯了話,連忙補了一句:“我正準備問一下亞父的意思呢,正巧亞父就來了。”
“嘿嘿……”范增不置可否的笑了兩聲:“如果他真的來了,倒也是個好事。”
……
見到桓楚之後,共尉一個人在書房裡坐了半天,反覆衡量了北上鉅鹿的得與失。這個決定很關鍵,將決定他接下來的發展方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能決定着他的生與死。畢竟在鉅鹿有五十萬秦軍,而楚軍不足十萬,就算加上他的人馬也不過十二三萬,這一仗的艱苦是可以預料的。但是更讓他心中無底的是,他雖然知道項羽當時以少勝多,破釜沉舟,打贏了這一仗,可是項羽當時有多少人馬,比現在多,還是比現在少?他一點數也沒有。萬一自己以爲項羽能打贏,結果歷史因爲自己已經發生了變化,項羽輸了呢,那自己豈不是也要跟着完蛋?可是如果自己不去鉅鹿,萬一項羽又打贏了呢?那自己豈不是要和剛剛衝上人生巔峰的項羽對決?以前做的那些功夫,豈不是全付之東流?
共尉猶豫不決,左思右想,還是拿不定主意。
書房門輕輕的響了兩聲,共尉擡起頭,看着呂嬃端着一個托盤嫋嫋婷婷的走了進來,將一隻青銅杯放在案上,又提起酒匙給他舀了一杯酒,這才抿着嘴輕笑道:“夫君,飲兩口酒,放鬆一下吧。”
共尉淡淡一笑,他想得腦袋疼,確實要喝點酒放鬆一下。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着面帶笑容的呂嬃,沉吟了片刻,忽然問道:“少姁,你說我是北上好,還是西行好?”
呂嬃瞥了他一眼,暗自有些得意的笑了。她見共尉一個人在房裡這麼久,就知道他一定是遇上了重大決定,以至於桓齮、酈食其這樣的心腹都不能輕易的透露。她豎起手指壓着的櫻紅的嘴脣,歪着頭想了一會:“夫君對鉅鹿之圍有信心嗎?”
共尉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我就是沒有把握,所以才無法做決定。”
呂嬃淡淡的笑了:“這個戰局懸殊如此之大,夫君卻說沒有把握,看來夫君對戰勝秦軍還是有點把握的。要不然,任誰看,這一仗我楚軍也是輸定了。夫君,既然你對打敗秦軍還有信心,那麼爲什麼還要遲疑呢?”
共尉咂了咂嘴:“我對打敗秦軍沒什麼信心。”
呂嬃咯咯的笑了起來:“夫君,你面對李由、章平的大軍時,也是沒有信心的,可是現在不是還是打贏了嗎?”
“那個不一樣。”共尉搖搖頭,不贊同呂嬃的說法。“如果李由不是急着建功,不和章平分開,我也沒有機會各個擊破。他們真要是十多萬大軍強攻魯山,我就算守住南陽,只怕也會奄奄一息。”他頓了頓,又接着說:“何況,我們還有一個有利條件,李由雖然能打,可是他畢竟經歷過的實戰太少,應變不足。章邯、王離則不然,他們久經沙場,能征慣戰,又是以長城軍團爲主力,戰力不是李由、章平所能比擬的。我們如果以此推彼,只怕會吃大虧。”
“夫君,謹慎是好事,可是謹慎過了頭,就不是好事了。”呂嬃不以爲然:“長城軍團怎麼了?王離怎麼了?他還不是被大兄打得大敗?夫君用兵的能力遠過大兄,又何必對王離如此忌憚。”
她接過共尉手中的空杯子,又給他斟了一杯酒,這才揉了揉手腕,接着說道:“眼下的情勢,由不得夫君多做思量。如果說有夫君助陣依然不能戰勝秦軍的話,那麼夫君又能怎麼辦呢?入關?顯然不是個什麼好選擇,坐等?秦軍擊敗了上將軍之後,會放過夫君嗎?萬一上將軍戰勝了秦軍,那夫君又能有什麼好結果?既然去與不去都不是辦法,爲什麼不揮師北上,拼死一搏,希圖萬一?”
“去?”共尉還是有些猶豫。
“去!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也。”呂嬃用力的點點頭,再次強調:“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富貴險中求,哪有不冒險的富貴呢?”
“兩害相權取其輕。”共尉喃喃自語,搖頭苦笑道:“你說得對,與其坐以待斃,這倒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了。”各種利害權衡在他心中其實早就有了定論,只是這個決定過於關鍵,以至於他不能當機立斷——多謀是一回事,善斷又是一回事,關係到切身利益,無論是誰都會猶豫。所謂善醫者不自醫,便是這個道理——現在有呂嬃從旁鼓動,他也下了決心。呂嬃見了,不再多說,起身走了出去。共尉又獨自在房中坐了好久,想定了其後的思路,一旦做了決定,後面的思路就暢通了。不過一個時辰,共尉便朗聲叫道:“子謙,傳令諸將議事。”
門外站着的田倫聽了,快步走了出去,安排人手去召集諸將。時間不長,衆將魚貫而入,各自入坐。劉季、張良、桓齮、周叔等人入席之後,共尉從後堂轉了出來,徑自入了自己的主席,掃了一眼神色各異的諸將,揮手示意陳恢將北上楚軍的消息說了一遍,然後說道:“上將軍兵力不足,心中狐疑,在安陽滯留不進。鉅鹿告急,一日三警,此誠危急之秋。我請諸位來,就是想聽聽諸位的意見,看看如何行事方纔穩妥。”
衆將聽了,面面相覷,一個也不肯說話。秦軍勢大,眼下鉅鹿就是一塊死地,去了就是凶多吉少,誰也不敢先發言。共尉見了,暗自發笑,轉過頭對劉季說:“武安侯,你說呢?”
劉季正在惴度,忽然聽共尉指明問他的建議,一時有些慌亂。他直起身來,打量了一下其他人,這才模棱兩可的說:“大王早有安排,上將軍是主力,負責北上救趙,我與君侯爲支軍,負責吸引秦軍的注意力,不讓他們併力河北。依此而論,似乎我軍不宜北上,以免打亂大王的安排。”
劉季此言一出,衆人紛紛點頭附和,只有桓齮和張良、周叔沉默不語。劉季見衆人附和他的意見,心中的不安稍去了些,略有些得意的看着共尉。共尉微笑,擺手示意:“武安侯所言頗有道理,暫請入座,再聽聽其他人的意見。張將軍,你看呢?”
張良聞聲,擡起頭看了共尉一眼,拱了拱手道:“我來之前,我家大王吩咐過,一切全聽君侯安排,君侯如果意欲西行入關,我韓軍自然隨行,君侯如此要北上鉅鹿,我韓軍也任憑君侯驅使,不離君侯半步。”
共尉笑了笑,他從張良的話裡聽出了猶豫,看來他對能打贏鉅鹿之戰也沒什麼信心。之所以說得這麼慷慨激昂,實在是因爲韓軍裡的軍官都是他的手下,不得不跟他保持步調一致。他看了張良一眼,沒有再問,眼睛在桓齮的臉上停了一下,又看向他身邊的周叔。
“周將軍,你怎麼看?”
周叔站起身來,四周打量了一下諸將,眼光又從面帶得色的劉季臉上掃過,對共尉拱了拱手,慨然道:“君侯,臣以爲當北上鉅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