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鮒給共尉算了一筆帳,通常的畝產爲一畝一石半到兩石左右,關中的水利好,畝產更高一些,大概在兩石至兩石半之間,雖然有些田號稱能畝產十石,但那樣的田數量太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戶人家,有田百畝,年出兩百到兩百五十石,一家五口,以夫妻帶三個孩子算,丈夫是壯丁,年二十一石,妻子是壯女,與長子中男同樣的口糧標準,是十四石,還有兩個孩子是幼子,年十石左右,這樣一家人每年僅是吃飯,就要近七十石,是他們出產的三分之一強。也就是說,一家人耕地百畝,能另供兩家人吃,而且是僅僅是糧食供應,這還是好田,同時農夫還要全力以赴,也就是《呂氏春秋》裡講的一夫耕能供十夫食的上田夫。實際上,由於始皇帝登基以來,連年不休,關中的勞動力嚴重不足,邊疆不穩,又導致畜牧主的逃離,耕牛大幅度減少,秦的農業已經沒有嬴政剛剛登基時的水平。換句話說,國家可供養的非生產人口更少,在支持必須的軍隊和官府之外,根本沒有餘力再去支撐大量的商業人口。更重要的是,商業致富快,商業的興盛,會產生不良的示範效應,將大量本應該從事農、工等本業的人口吸引到商業上來,最後的結果就是農業崩潰,糧價瘋漲,人心大亂。
孔鮒然後又給共尉講述了一個事實,都說秦人重農抑商,實際上原先秦人是不抑商的,他們來自西陲,一直以畜牧漁獵爲主,商業也是他們很看重的致富途徑,爲什麼他們到關中之後,反而抑商了呢?因爲農業的產出更多,同樣的人力,花在農業上,比畜牧漁獵能養活更多的人,所以商鞅以耕戰爲本,打下了秦人爭奪天下的強大基礎,要不是嬴政好大喜功,不恤民力,哪輪到你來入主關中。
共尉看着唾沫橫飛的孔鮒,不僅不生氣,反而有些高興。老夫子這大半年以來改變了不少,他不僅讀《呂氏春秋》這樣的雜家著作了,而且還研究了秦人的歷史,看來讓他編那部史書是對的,要不然他哪會有心思去讀秦人的史書《秦紀》。老夫子說這些,當然有堅持儒家治國理念的因素,但是歸根到底,老夫子是怕他急於求成,毀掉了這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就憑這一點,共尉就覺得十分欣慰,哪怕老夫子的唾沫快噴到他臉上,他也不介意。
等孔鮒說完了,共尉也不作評價,讓人拿來了茶水讓老夫子先潤潤嗓子,然後讓人找來了少府寶珊。不大一會兒,寶珊夾着一隻算盤趕了過來,向共尉行了禮,又向孔鮒致意。孔鮒昂着頭,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他對這個有史以來第一個以女子身份登九卿之位的女商人很反感,一直認爲這是共尉胡鬧,是爲了和那個小寡婦之間牽線搭橋,而不是爲了國計民生。
“老師。”寶珊放下算盤,口稱孔鮒在西楚太學的尊號,這個老師的意思不是說孔鮒年紀大,而是說他學問高,資格老,是師傅中的師傅。孔鮒不在乎那個祭酒的稱號,也不在乎共尉封給他的文通侯爵,但是對這個老師,他卻十分滿意。寶珊這麼稱呼他,也是一個十分得當的稱呼。
孔鮒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
“老師,此政令出臺之前,大王曾召集相關臣工商議此事,經過周密計算,認爲可行,這才公佈的。”寶珊不慌不忙,也不爲孔鮒的牛氣着惱,她左手擺開算盤,噼哩啪啦的一陣響,右手執筆,在淡黃色的紙上奮筆急書,口述筆寫,不大一會兒,就寫滿了一張紙。
“這是我們計算的結果,請老師過目。”寶珊將紙和算盤一起推到孔鮒面前。孔鮒狐疑的接過紙,仔細看了看,上面寫的是整個秦國的人口數,田畝數,生產性人口與非生產性人口,全國年消耗糧食,全部歷歷在目,計算結果是,未來五年內,只要把商業人口在全國人口的百分之三以內,根本不會影響全國的糧食生產。
百分之三,以關中近千萬的人口基數算,那就是三十萬人,僅以咸陽近百萬的人口算,那也是三萬人。
“咸陽不事生產的人更多,與其讓他們閒着生事,不如讓他們經商生財。”寶珊不失恭敬的一笑:“如有計算失誤之處,請老師指教。”
孔鮒無話可說,他習慣了定性,對一件事情,先看合不合道,但是寶珊是定量,她把每一個數字都寫出來,通過精密計算,分析其可行性,不得不說,這個辦法比他的定性要準確得多。他考慮到的,寶珊都考慮到了,他沒考慮到的,寶珊也考慮到了。有些模楞兩可的問題,通過數字分析,能不能幹也一目瞭然。
孔鮒再看向寶珊的目光有了些改變,這個年輕的女子果然非同小可,居然將這麼複雜的一個帳寫成這麼清晰的幾行字,用事實說服了他。孔鮒放下紙,情緒平靜了下來,他撫着鬍鬚想了想,又問道:“這些都是以風調雨順爲基礎的,萬一遇上點天災人禍,國家豈能沒能儲糧?你們的餘地,是不是留在太少了?”
寶珊見孔鮒雖然還是不放心,但是語氣卻由質問變成了詢問,知道他其實已經同意了,只是不有些不放心而已。寶珊微微一笑:“正如老師所言,現在關中的壯丁不足,耕牛不足,產量還有提高餘地。大王已經派人去北地尋找烏氏,希望和他們合作,在西北建立起幾個牧場,養牛養馬,備耕備戰,到時產量還有會很大的提升餘地,我們根據以前的數字統計,大概再提供兩成是有把握的。”
孔鮒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點點頭:“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烏氏以放牧爲業,找他合作,的確是個好法子。不知找到了沒有?”
一直坐在旁邊不說話的共尉插了一句:“找到了,不過不太順利。”
孔鮒有些不快:“這個烏氏是怎麼回事?大王降尊紆貴,和他一個賤民商量,他還推三阻四?”
共尉笑了,“先生錯怪烏氏了,他們倒是很情願回來,可是匈奴人不準,頭曼單于向我獅子大開口,要了個天價。”
孔鮒低下頭沉思了片刻,擡起頭問道:“大王準備怎麼辦?”
共尉擺擺手,不以爲然的說道:“等這兩天忙完了,我要去打個劫。我要讓頭曼知道,不僅是蒙恬會殺人,我也會殺人。”
孔鮒出人意料的沒有發火,他皺着眉頭說:“大王要打匈奴,左有章邯,右有司馬欣,可得先解決了,要不然,他們從中掣肘,對大王不利啊。”
共尉詫異的看着孔鮒,眼中全是笑意:“多謝先生提醒,章邯嘛,我是要先解決的,至於司馬欣,他還不配做我的對手。”
孔鮒知道共尉不打無把握之仗,見他既然已經考慮到了這些,也不用他再多嘴了,起身不要告辭。共尉卻叫住了他,一臉爲難的撓着頭:“先生,有件事,還得煩請先生。”
孔鮒一看共尉那副苦樣,頓時頭皮發麻,上次共尉就是以這副表情,這種口吻和他說話,請他給共家搞一個象樣的家譜,差點沒把他孔鮒給憋死。共工那是史書上定論的奸臣,他憋死了無數的腦細胞,也沒想到辦法給共工翻案,讓他成爲能讓共尉面子有光的祖先。以至於他每次見到共尉,都覺得心裡有愧。現在又見共尉這樣子,他又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大王……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共尉暗笑不已。他說,秦人不重儒家那一套,原本重生不生死,厚葬的事情,在秦也有,可是不風行,薄葬也沒人說什麼。可是自從秦一統天下之後,有不少儒生入秦,宣揚儒家厚葬的那一套孝道,雖然影響不是很大,但是多少還是有人信的,也算是成了一種風氣,再薄葬的話,面子上多少有些不妥。現在關中財物枯竭,如果還要厚葬,那活人就更活不下去了,因此共尉希望孔鮒從理論上,先把厚葬這股風給去除了。共尉的話還沒說完,孔鮒的臉色就變了,匆匆的一拱手,說了一句“容臣考慮考慮”,落荒而逃。
看着孔鮒難得矯健的背影,共尉愕然,指着孔鮒離去的方向,說不出話來。寶珊暗自發笑,也不敢放肆,收拾了算盤,忍着笑走了。
寶珊剛走,朱雞石來報,代王陳餘的使者夏說到了。
共尉很奇怪,他知道山東的那些事,陳餘趕跑了張耳,扶持趙歇復位,趙歇讓他做了代王,但是他和陳餘沒什麼來往,陳餘派使者到關中來幹什麼?
夏說進了宮,顧不上詫異共尉身旁陳設的簡陋,先將陳餘的書信奉上。共尉展開一看,陳餘在信裡先吹捧了他一通,然後解說了現在山東的情況。他向共尉指出,項羽這次重兵圍剿彭越,總在一舉解決山東的內部問題,等他統一了山東,大王你就是最後的目標了。現在有齊趙、彭越牽制項羽,大王纔可以休養生息,因此請大王從自身利益考慮,出手幫忙,不要讓他和彭越被項羽幹掉。
共尉看完了書信,摸着鬍子想了半天。夏說心慌意亂,趴在地上想好了說詞,正準備展開遊說的時候,共尉說話了:“夏君一路上想必也看到了,我關中正在秋收,當此之時,我不能出兵。”
夏說立刻就急了,他仰起頭,脹紅了臉看着共尉,共尉又一次打斷了他:“不過,我不會坐觀成敗的,請你回報代王,就說我雖然不出兵,但是我能保證,項佗不敢離開河東一步。”
夏說鬆了一口氣,如果真如共尉所說,項佗不敢出兵邯鄲的話,那陳餘就可以騰出手來,幫助彭越和項羽周旋了。但是共尉沒有說究竟要怎麼辦,他心裡還是沒底,生怕共尉在說空話,糊弄他。
共尉看他猶豫,也不多說,只是讓他下去休息,請他在咸陽玩兩天然後再起程。夏說哪有心思玩,匆匆在咸陽轉了一圈,打聽了一下咸陽大致的情況,就出關返回邯鄲。陳餘聽了夏說的回報,心裡也是猶豫不定,他不知道共尉有什麼辦法,不出兵也能讓項佗不出河東,千思萬想之下,他還是不放心,覺得自己可能是語氣太強硬了,共尉不喜,爲了安全着想,還是把姿態放低一些的好。於是他又寫了一封信,派夏說再去一趟關中。
正在昌邑指揮圍剿的項羽見到了從關中趕來的蒯徹。蒯徹先奉上玉璧一對,祝霸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再奉上玉斗一隻,祝亞父范增壽如北斗,然後又獻上錦緞十匹,這是我家大王給未來的長媳做衣服穿的。
年初的時候,虞姬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孩,范增爲之取名項琳,琳者,美玉也。項琳現在正是有趣的時候,是項羽的心肝寶貝。按當初的約定,這是共尉長子共展如的夫人,西楚國未來的太子妃。滿月酒的時候,共尉特地派奉常叔孫通帶着大禮來賀過,以後每次派人來見項羽,都要帶點禮物給項琳,大到玉器,小到玩具,什麼都有。
項羽笑眯眯的接下了禮物,讓人把錦緞送到後帳去給夫人。然後蒯徹奉上了共尉的書信,項羽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全沒了。他默默的把那張柔若肌膚的紙遞給范增,范增接過紙,沒有展開看,先是問蒯徹道:“這就是關中的紙?”
“回亞父,這正是我關中的竹紙。”蒯徹略有些得意的說道。
范增點點頭:“怪不得有股竹香呢,聽說這紙供不應求,一丸一金,可有此事?”
蒯徹笑得更得意了:“回亞父,這紙雖然好,但是也不到一丸一金,那是商人們牟取暴利呢。在關中大概十石粟米可以換一丸紙,而且是二十枚一丸,不是山東的十枚一丸。”
“是嗎?”范增驚訝的說道:“果真是暴利呢。”他頓了頓,又問:“關中今年收成如何?糧價幾許?”
“回亞父,託霸王和亞父的福,今年關中收成不錯,糧價大概在百錢左右。”
“百錢?”范增不解的皺起了眉頭:“去年關中糧食那麼緊張,也不過百錢,怎麼今年豐收了,還百錢?”
蒯徹不卑不亢:“我家大王心繫黎民,怕穀賤傷農,所以大量吸收儲糧,維持糧價。”
范增的眼皮跳了一下,沒有再問,他展開了信,仔細的看了一眼。共尉在信裡說得很客氣,他先是敘了敘家常,然後說,聽聞霸王在圍剿彭越,彭越和我是老相識,當年他協助呂澤擊敗過王離,也算是擊秦的有功之臣,霸王打齊國,那是沒有話說,但是打彭越,就有些說不過去了。請霸王看在我的面子上,封他一個官,讓他爲霸王效力。至於趙地,陳餘驅逐霸王封的趙王張耳,其罪可誅。我共尉雖然遠在關中,可是不敢不爲霸王效勞,我已經安排好了人馬,只等霸王一聲令下,我就三路齊出,韓信出函谷和蒲阪,周叔出武關,協助霸王蕩平陳餘,擊殺田榮。
范增的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幾下,他擡起頭對蒯徹說:“貴使遠來辛苦,請先下去休息,待我和霸王商量之後,再回復你家大王。”
蒯徹應了,跟着人下去休息。他一出帳,項羽就跳了起來,怒喝道:“他在威脅我嗎?”
范增嘆了口氣:“他就是在威脅你,你能怎麼辦?他現在有兵有糧,可進可退,隨時可以出兵關東。最讓人擔心的是,一旦他出兵河東,我怕子異那邊吃緊啊。”
“豈有此理。”項羽惱怒不已,看着案上的玉璧,越想越惱火。共尉說得好聽,說什麼要來幫他,算他是真心吧,韓信那一路還算說得過去,可是他讓周叔兵出武關是什麼意思?抄我後路?
“阿籍,生氣也不是辦法。”范增見項羽惱火,一副恨不得把玉璧砸爛的樣子,反倒心平氣和了,他勸道:“共尉怕穀賤傷農是假,積儲糧食是真,我看他是真做好了出兵的準備了。一旦三路齊出,我們根本無法抵擋,眼下只能先緩一緩,消滅了田榮之後,才能沒有後顧之憂的與共尉開戰。”
“那我怎麼辦?不殺彭越,我能安心的打田榮嗎?”
范增目光閃爍,微微一笑:“他支持彭越、陳餘,是讓他們牽制我們,我們也可以牽制他。讓章邯出兵隴西,讓司馬欣出兵櫟陽,看他還有沒有膽出關。”
項羽喘着粗氣,眯起了眼睛,兩隻大手緊緊的握在一起,猶豫不決。他雖然惱怒共尉的舉動,可是真要和共尉開戰,他又有些遲疑了。
就在項羽遲疑的時候,在接下來的兩天內,兩道急報送到昌邑,先是韓王成說,武關道方面傳來消息,西楚軍正在大規模的移營,有出關的可能,他擔心後方有失,所以不能幫項羽圍剿彭越了。緊接着項佗的急報也到了,西楚東柱國韓信在蒲阪一帶集結了大量的船隻,有渡河的跡象,他生怕河東有失,不敢兩線作戰,已經急速撤回,短時間內不可能再對趙國的陳餘有什麼動作,請霸王及時調整戰局。
項羽暴跳如雷,讓人把正在營裡好吃好喝的等待消息的蒯徹給揪了來,怒斥道:“你回去告訴共尉,他要出關,就放馬過來,我在這裡等着他。”
蒯徹很詫異的看着項羽:“霸王,你這是什麼意思?”
項羽二話不說,將兩封急報扔到蒯徹面前。蒯徹不慌不忙,撿起來看了一眼,不慌不忙的說:“我家大王不是已經說了嗎,他準備協助霸王,這只是做好準備罷了,根本不是要與霸王開戰。我家大王是重情重義的人,怎麼會爲了這些人和霸王開戰呢,霸王這是聽信讒言,誤會我家大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