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相信天意嗎?”聞着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看着遠外秦軍大營中如星星一般的燈火,共尉坐在巨橋倉遺址上,悠悠的問道。
酈食其沒有回答他,他仰着臉看着夜空的繁星,長長的鬍鬚被夜風吹得飛舞。他知道共尉在想什麼,只是一時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共尉與項羽合兵一處之後不久,軍營中就開始傳一個關於重瞳的謠言,說得神乎其神,說項羽的重瞳和舜帝一樣,是天命所歸的象徵。而鉅鹿,當年就是舜帝接受堯帝的禪讓,成爲天下之主的地方,現在項羽是重瞳,他要與秦軍血戰,對楚國來說是盡忠,對項家的先輩項燕、項梁來說是盡孝,和舜一樣是忠孝之人。酈食其清楚得很,拿重瞳來說事,無非就是暗示諸將項羽是天命所歸,讓大家對項羽產生信心,爲他賣命,一來是穩定軍心,二來卻是針對共尉。共尉是楚軍中僅次於項羽的次將,實力不弱於項羽,但是拿天命來說事,卻正是共尉的弱項——共尉雖然號稱是堯舜時共工窮奇的後人,西周時曾經封爲共伯,也是貴族,可是已經沒落好多代了,五代以內都是農夫,他的家世和項羽沒法比。
不得不說,這年頭相信天命的人絕對要比不相信天命的人多,這個消息一傳開之後,項羽的威望明顯提高,他這個靠宋義的血搶來的上將軍之位也漸漸的變得名正言順。
要說共尉不介意,恐怕誰也不相信。
“君侯,天意這東西,我不大說得清。”酈食其還是那副狂徒的模樣,即使說起天意這麼嚴肅的事情,他還是那麼玩世不恭:“我想能說得清的人也沒幾個,賢明如孔子也說天道遠,人道邇,普通的愚夫愚婦就更不用提了。那些自作聰明的人說什麼天意,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真要是天命所歸,所向無敵,他們又何必躲在河東?直接渡河一戰,不是更能彰顯天意嗎?”
共尉無聲的笑了,酈食其在安慰他,他自然看得出來。他當然不會相信什麼天命,至少他知道天意肯定不在項羽身上,要不然他也不會被劉季那個無賴逼得烏江自刎了。營中說的那個傳言,他也知道是范增派人放出來的風,他不信,卻不能阻止別人不信,這年頭相信天命的人多的是,即便是始作俑者范增恐怕也不是爲宣傳而宣傳,他自己說不準也真相信這個天意。
五百年而有聖人興,就算是從周朝的建立者周文王、周武王開始算起,到現在也有八百年,確實也該有個聖人出來了,重瞳再加上鉅鹿這個有特殊意義的地點,要說這個說法沒有迷惑性,那才叫自欺欺人。
酈食其見他不說話,以爲他還沒有想通,又繼續說道:“其實,我倒相信孟子的那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心意,餓其肌膚,空乏其身,以增益其所不能。君侯仁而愛人,寬容而大度,有海納百川之意,年方弱冠即以裂土封侯,已經難能可貴。眼下雖然有所挫折,可是上將軍與君侯情同兄弟,他如果真是天命所歸,君侯也不失封王,家國千里。”
共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酈食其在勸他,可是話裡話外透出的意思,其實也有些相信了那個傳言,可見這個傳言的威力。范增不愧是項梁看中的智者,他在適當的時機,用了最適當的辦法,一下子就扭轉了不利局面,化解了營中的不安定局面。別說自己現在沒有殺器在手,就算有殺器在手,你還能扭轉別人的思想嗎?你能一槍幹掉范增嗎?顯然都是空話。
“先生,你也信天命?”
酈食其愣了愣,有些尷尬的笑了,他嘴上說不把天意當回事,可是細想起來,他確實也是信天命的。其實這也正常,孔子雖然不怎麼說天道,可是他也是信天命的,要不然他怎麼會動不動就“命已乎”“命已乎”的。
“君侯信嗎?”酈食其反問道。
“我?”共尉一時不知道如何回酈食其,說信嗎?還是說不信?好象都不怎麼好說。他想了想,也打了個馬虎眼:“我更相信酈子的那句話,王以民爲天,民以食爲天,只有那些能讓天下人吃飽飯的人,纔是真正的天命所歸,纔可以王天下。”
酈食其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在勸共尉取陳留的時候曾經說過這句話,沒想到共尉現在卻拿來再提,並稱他爲酈子。他十分高興,連連點頭說:“君侯過獎了,我這個高陽酒徒如何敢稱子。不過,君侯能這個理想,食其卻極是歡喜。其實說起來天命確實不如民心靠得住的,就算你有了天命也不值得倚仗,天命無常,誰知道哪一天天命就象拋棄敝帚一樣拋棄了你。民心如水,聚集水的地方,就是天命所歸。老子曰,‘上善若水,江海之所以能爲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爲百谷王’,又說,‘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故以其不爭而天下莫能與之爭’,君侯,‘知其雄,守其雌,方爲天下溪’啊……”
酈食其知道共尉的學問之中,除了兵法和墨家之外,最熟的就是老子,因此滔滔不絕的引用老子中的話來開導共尉,一會兒是“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一會兒“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總之歸結到最後就是一句話,現在實力不如人,天下大勢也決定了不能硬碰硬,只能以柔克剛,等待時機,也就是易辭上說的‘尺蠖之屈,求其伸也’。
“哈哈哈……”共尉仰面大笑。事情雖然並不像酈食其想像的那樣悲觀,他也並不是酈食其想象的那樣憋屈,但他還是很感謝酈食其的開導,他眼睛一掃,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手臂道:“先生,多謝你的金玉良言,夜深了,你且去睡吧。”
酈食其轉過臉,看着斥候營的校尉李四匆匆的趕來,連忙站起身來。李四滿頭大汗,左肩上有一道傷,鮮血淋漓,他在共尉面前站定,氣喘吁吁的說道:“不出君侯所料,李良果然出營了。”
共尉眯起了眼睛,轉過臉看着平靜如常的秦軍大營:“什麼時候,大約多少人?”
“一個時辰之前,大約三萬人。”李四嚥了一口唾沫,喘息道:“他出營之後向南去了。”
……
“吖……吖……吖……”幾隻被大軍驚起的寒鴉鳴叫着,從夜空中掠過,彷彿巫師們不祥的咒語,一聲聲的敲在李良的心頭。李良坐在馬背上,挽着繮繩向夜空看去,雖然他看不到寒鴉的身影,心頭卻泛起一陣陣的不安。
他知道這次軍事行動不合兵法。首戰失利,傷亡一萬多人硬撼楚軍的陣地未果,秦軍的士氣受到了極大的挫折,回營後只是草草休息了兩個時辰,他又帶着他們連夜趕路。爲了避開楚軍的斥候,他先要向南行進二十里,然後繞過渡過衡漳水,向北行進四十里,繞到楚軍的背後,這算起來,他要走六七十里路才能轉到共尉的身後實施突襲。這六七十里路雖然平坦,沒有什麼山谷之類利於伏擊的地方,可是他要兩次渡過衡漳水,還要避開楚軍的斥候夜間趕路,難度可想而知。
這一次行動,不僅是對士卒體力的考驗,更是對雙方將領的膽量的考驗。李良之所以明知冒險還要堅持行動,就是基於一個認識:共尉只有三萬人,他堅守陣地綽綽有餘,可是野戰絕不是秦軍的對手。他如果分兵,那他最多隻能帶出兩萬五千人,這還要冒着巨橋倉陣地失守的代價。
因此,雖然有很多斥候沒有回來,他還是連夜出發了。
斥候的事情也讓李良有些不安,行軍駐營,例行都要派出斥候,以五人爲一隊,向各個方向打聽對方的消息,他們象蛛蛛網上伸向四面八方的蛛絲一樣,將各種各樣的消息送到主將的案頭上。李良對斥候特別注重,他將所有的斥候都派了出去,半夜的時候,他收到了附近二十里的消息。不錯,只有二十里,凡是接近楚軍大營的斥候都沒有回來,楚軍斥候對大營周圍的秦軍斥候進行了瘋狂的剿殺,正如秦軍斥候對接近秦軍大營的楚軍斥候趕盡殺絕一樣。
李良出營的時候,帳前躺了足足二十九具楚軍斥候的屍體,這是六個伍的斥候,只差一個,據說另一個受了傷,落到衡漳水裡了。
李良相信,共尉對秦軍行動的瞭解,正如他對楚軍的瞭解一樣空白,雙方都是瞎子。
三萬大軍,每十人點一個火把,深一腳淺一腳的前進,士兵們嘴裡都叨着枚,沒有人敢發出聲音,能聽到的只有雜亂的腳步聲和馬蹄聲,沉重的呼吸聲,偶爾還能聽到兵器相撞的聲音,卻絕對沒有人交談的聲音。
秦軍嚴明的紀律,一向是李良感到極爲滿意的。也正是基於對秦軍強悍戰鬥力的理解,李良纔敢在各種不利的條件下執行這次行動。
他必須這麼做,否則,他的抱負無法施展。楚軍的陣地太嚴密了,他猛攻了半天,損失了上萬人,卻連陣前的拒馬都沒有清除掉。卑鄙的楚軍用比秦人更強勁的弓弩密集阻擊,即使秦軍衝過了箭陣,他們在拒馬面前也無能爲力,躲在拒馬中的楚軍士兵兇猛殘暴,他們的反擊讓在箭陣下倖存的士兵看着巨大的拒馬無能爲力。即便是再強悍的士兵,也不能在與楚軍廝殺的同時還有餘力去挖掘拒馬。更何況秦軍身材普遍與楚軍高大一些,他們在拒馬之間的行動遠不如身材相對瘦小的楚軍來得靈活。
在秦軍的屍體堵塞了拒馬之間的空隙之後,秦軍想要搬開這些拒馬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要想攻破這三萬人的陣勢,僅憑李良手上的五萬人根本不可能做到,除非章邯率領二十萬大軍前來,用同等數量的弓弩手壓制楚軍,不,同等數量還不夠,也許要翻一番。楚軍有巨盾保護,他們的弓弩手都躲在大盾背後射擊,作爲進攻方的秦軍不可能舉着那麼大的盾,他們只有用更多的人、更密集的箭陣來抵消楚軍的優勢。
李良不能去求章邯出兵,他不想這麼快就讓章邯對他失望,他要憑着自己的實力扭轉這個不利的局面,獲得大勝。他能想象得出來,當他把共尉的頭顱奉獻在章邯面前的時候,章邯將如何的感激他。他要親手結束共尉這個農夫的傳奇之路。
對於共尉輝煌的戰績,他做過研究,但是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他能獲得的信息極少,他能知道的只是結果,卻不清楚過程。比如說城父董翳那一戰,他只知道董翳和他的兩萬人馬不見了,究竟是怎麼打的,他不清楚,而且他了解到的情況與傳說的也不符,共尉當時手下有兩倍於秦軍的人馬,而不是傳說中的兩萬。至於最近的魯山之戰,他也只知道共尉是趁着李由冒進的機會,先吞掉了李由的五萬人馬,然後再吞掉章平的人馬,至於李由何以五萬人輕易就被共尉擊殺,章平的大軍爲何又一戰而敗,他能瞭解到的信息十分有限。
他很好奇,他希望能有機會親自向共尉問個明白,因此他決定攻破楚軍大營的時候,儘量要生擒共尉。
李良也不時的提醒自己,面對這麼一個讓捉摸不透的對手,還是要小心的好。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他能有這樣的戰績,那就不可能是個平庸的將領,自己在這麼不利的情況下出兵,一個不慎就會遭受敗績,他的前程將一敗塗地。同時,他如果能一戰擊敗共尉這個傳奇的楚將,那麼他的前程也將變得無比光明。
風險與機遇同在。
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李良迎來了第一縷陽光。
“我們到了哪裡了?”李良一隻手遮在眉檐上,眯着眼睛看着地平線上剛露出半邊臉的冬日朝陽,這才發覺身上的鐵甲冰冷徹骨,溼重的寒氣已經侵透了他的棉衣。
縱橫的河流讓鉅鹿的冬天陰冷而又潮溼。
“將軍,我們現在在平恩舊城。”軍司馬眉毛上掛着霜,臉被凍得鐵青,他搓着手輕聲說道:“我軍離楚軍大營三十里。將軍,前面有一道河,我們是渡河向東北方向走,還是沿着河向西北方面走?”
李良命令親衛鋪開地圖,在地圖上看了一會,隨時下令:“向東北方向走。楚軍越遲發現我們越好,這樣纔有突然性。”
秦軍隨即渡河,在對岸的邱城休息了一個時辰,吃了早餐之後,李良催促着大軍立刻起程。這裡離楚軍的大營雖然隔着兩條河,可是冬天水淺,楚軍的斥候來去並不困難,多呆一刻,危險就多一分。更重要的是,他不在大營,秦軍今天就不會對楚軍的陣地發起攻擊,時間長了,楚軍肯定會起疑心,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今晚如果不擊敗共尉,等待他的結果就更難預測了。
經過一天的急行軍,日暮時分,秦軍到達巨橋倉東海二十里的一個不知名小城。李良再次下令全軍休息。這裡位於楚軍的後方,和楚軍的大營還隔着兩條河,楚軍關注得並不多,下午半天,秦軍斥候也沒有截殺到楚軍的斥候,他們似乎認爲這裡很安全。這裡確實也比較安全,從這裡向西北十五里,就是楚軍的英布所部,向東五十里就是大河,大河對岸就是楚軍上將軍項羽的大營。如果不是李良立功心切,他是不會自投險地到這裡來的。
落日一點點的沉下了山谷,餘輝照耀着水面,浮光躍金,在李良的眼中看來,那簡直就是一條平坦的金光大道,直通咸陽。
“出發。”李良再次下達了軍令,三萬秦軍再次將掛在脖子上的枚銜在嘴裡,無聲的邁開了腳步,每一匹戰馬都被套住了嘴,以免它們發出嘶叫,粗重的鼻音,嘴邊的白沫,讓人感受到它們不安的躁動。
半夜時分,秦軍來到衡漳水東岸,對面巨橋倉楚軍陣地的燈火清晰可見,夜風中,刁斗聲隱約可聞。大營裡一片安寧,看起來一天沒有戰事讓楚軍十分放心,他們早早的就進入了夢鄉。
李良看着對面,臉上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笑容。這麼遠的路程都走過來了,他奇蹟般的逃過了楚軍斥候的眼睛,站在了共尉的身後,現在,他只要全力一擊,就可以將熟睡中的共尉生擒活捉。
“渡河,準備發起攻擊。”李良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
秦軍遠道而來,他們沒有大船,輜重兵很快就派人泅過了衡漳水,在對岸拉起幾十道浮橋,秦軍井然有序的開始渡河,他們的速度很快,不過大半個時辰,就有兩萬人到了對岸。在岸邊看着渡河的李良下了馬,向浮橋走去。就在這裡,對面的楚軍大營裡騷動起來,鼓聲大起,一個接一個的火把亮起,將楚軍大營照得亮如白晝,緊接着,一隊人馬衝出了營門。
“準備戰鬥!”已經渡過河的秦軍早就布好了防禦陣型,一見楚軍出營,他們隨即向前壓去。李良輕蔑的一笑,幾步就趕到河邊,飛快的踩着浮橋趕到對岸,隨即跨上泅水渡河的戰馬,帶着親衛趕到中軍。
“點起火把。”李良一聲令下,已經過河的兩萬秦軍隨即點起了火把,將整齊的軍陣一下子暴露在楚軍面前。對面的楚軍大驚,已經衝出營門的士卒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們突然停住了腳步,飛快的退回了大營,不長時間,營柵邊就聚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士卒,他們舉着武器,驚恐的看着飛快的向大營逼進的秦軍。
“遲了。”李良冷笑一聲,狠狠的劈下了手中的長劍:“擊鼓,發起攻擊。”
“咚咚咚……”傳令兵擊響了戰鼓,鼓聲沖天而起,擊破了冬日的寧靜。
“風!風!風!”秦軍齊聲大吼,前面的將士開始奔跑。奔跑中,弓弩手射出了第一批箭,長箭帶着利嘯,越過營柵,射入楚軍大營之中。
“咚咚咚……”一陣細微可聞的鼓聲從身後傳來,與身邊的鼓聲交相呼應,李良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微微的皺起眉頭,向身後看去。這一看,頓時大驚失色,興奮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一條火龍,以飛快的速度正向還在對岸的秦軍衝了過來,那細微可聞的鼓聲,正是那條火龍之中傳來的,火龍越來越近,鼓聲也越來越響,更響的卻是隆隆如雷的馬蹄聲。李良敏銳的目光越過驚慌的秦軍,看到火龍頭部火紅的大旗上,赫然繡着一隻黑虎,一隻黑豹。
虎豹騎!
……
注:共姓的先祖是共工窮其,共工是官名,窮其是人名,後世以官名爲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