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郡,犨縣。南陽守桓齮高坐在大堂上,聽斥候報告軍情。舍人陳恢拱着手站在他的身後,犨令、尉、丞站在一旁,表情嚴肅,一聲不吭。
“大人,楚王派共尉來援,步騎一萬五千人,韓成將兵權交給共尉,自己帶着兩千多人往許縣方向去了。共尉以韓信、周叔爲左右司馬,派人招納宋留的散卒,現在大軍總共有四萬五千餘,分兩路向舞陽、昆陽進發,再有兩日即可合兵一處。”
“共尉?”桓齮捻着手指上的老繭,回頭看了一眼陳恢:“就是那個在城父將董翳兩萬人馬吞掉的那個年青人?”
陳恢長得瘦瘦高高的,與高大威猛的桓齮比起來,他顯得很單薄,但是他那兩隻細長眼睛總是半眯着,讓人覺得深不可測。聽到桓齮發問,陳恢連忙向前傾了傾身子,輕輕的頜首道:“大人說的正是,就是這個共尉,現在是楚王帳下除項梁以外最有實力的人。”
“看來是個勁敵啊。”桓齮站起身來,一手揪着花白的鬍鬚,一手背在身後,手指不停的捻動着,黑黝黝的國字臉上溝壑縱橫,滿面滄桑。兩道花白的濃眉下是兩隻睿智的眼睛。他征戰了大半生,當年曾經跟着老將軍王翦橫掃天下,戰功赫赫,罕有敗績,與他的小心謹慎頗有關係。他從來不小看任何一個對手,很注意收集敵人的情報,是以共尉雖然名聲不響,但是他的戰績,卻讓他早早的就進入了桓齮關注的範圍。
“大人說得是。”陳恢輕聲說道:“此人英勇善戰,文武全才,據說連文通君孔鮒都不能折服他。更多奇思妙想,那什麼用於療傷的酒精,聽說效果甚是明顯。”
桓齮看了陳恢一眼,大嘴咧了咧,卻又沒有說話。他凝神注視着犨令馮延柱,用深厚低沉、略帶着些許沙啞的聲音說:“楚軍將至,請馮大人做好接戰準備,我軍兵力不佔優勢,要據城而守,請馮大人多備糧草,另外將城外的百姓都遷到城裡來,堅壁清野,以待楚軍。”
桓齮與韓軍打了幾個月的仗,從來沒有守過城,只要韓軍一進入南陽郡境,他總是主動出擊,屢有斬獲,從來沒有提過要守城的事情。而現在楚軍還在半路上,還沒有與秦軍接戰,桓齮就要守城,大出馮延柱的意料,他有些不解的看着桓齮,卻正碰上桓齮威勢十足的目光,不禁心中一寒,連忙躬身應道:“喏。”
“派人通知葉縣,讓他們也要小心守城,不可輕易出戰。”桓齮轉身對陳恢說。
陳恢猶豫了片刻,點頭應是。桓齮擺了擺手,吩咐他們下去做事,自己一轉身進了後院。陳恢跟着進了後院,等看不到馮延柱他們了,這才輕聲問道:“大人,屬下有一事不明。”
“不明白我爲什麼要守城?”桓齮似乎早有準備,寬闊的獅口一咧,淡淡的笑了。
“正是。”
“我軍只有一萬,楚軍卻有四五萬之多,共尉又勇猛善戰,我們戰而勝之的可能很小,自然要守城了。”桓齮停住了腳步,在空蕩蕩的院子裡緩緩的踱着步,一個個站得筆直的將士目不斜視,鴉雀無聲,恍若一根根柱子一般。
“可是……”陳恢追問道:“共尉雖然有四萬多人,但是他遠道而來,已經是疲軍,大人何不挫其銳氣,然後再守城,豈不是更有把握?”
桓齮笑了,他看了桓齮一眼,想了想,卻又沒有說什麼。仰着頭,目光越過廊廡青黑色的屋頂,看向西北方向的蔚藍天空,半晌沒有說話。陳恢見了,也不敢多問,他知道,桓齮又在想心思了,這個時候不宜打擾。
“共尉與韓成不一樣。”桓齮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告訴陳恢:“韓成手下的人馬全是楚軍,縱使他有手段,也難免有指揮不靈的情況。何況韓成此人知書達禮,卻不是知兵之人,多謀而寡斷。共尉則不然,他戰必勝,攻必取,能以相差無幾的兵力全殲董翳,其用兵能力可見一斑。同樣的人馬,到了他的手裡就會呈現出不一樣的戰力。我聽說,支持給韓成的人馬,原本就有一半是他的手下,韓成指揮不靈的情況,在他的身上,是不會出現的。”
陳恢思索片刻,點頭表示同意。
“他雖然遠道而來,氣勢卻盛,我又何必去與他硬拼?守城,不讓他進入南陽郡即可。”桓齮臉上的皮肉扯了扯:“他久攻不下,自然會打消主意,調頭北上。南陽無憂,我也算是替陛下守住了武關道,該盡的責任也就盡到了,至於其他的,我沒有接到陛下的詔令之前,不可輕動。”
陳恢心中一動,立刻明白了桓齮的心思,當下不再發問,退出去傳令了。
桓齮瞟了一眼陳恢的背影,滿意的笑了。
八月末,共尉到達昆陽。奉命趕來匯合的周賁、趙青、班玄諸將一見到他都十分親熱,拉着他的說個不停,項莊和共尉也比較熟,也客客氣氣的上前見禮。韓信已經得到了韓王成的命令,知道自己末來的一段時間內將聽共尉的指揮,連忙上前拜見。共尉將周叔拉過來,隆重的介紹給諸將,周叔在魏國雖然是將軍,可是他名聲不顯,見共尉這麼鄭重的介紹他,不免有些拘謹。
“諸位,承蒙韓王和魏公子豹看重,讓我全權指揮戰事,子房先生做智囊,韓、週二位爲輔,諸位相助,一定要在南陽好好的打個勝仗,挫挫秦軍的銳氣。”共尉掃了衆人一眼,握緊了拳頭大聲說道。周賁哈哈一笑:“君侯一到,只怕桓齮那老匹夫要縮回城裡,不敢來搦君侯的虎鬚了,君侯想打勝仗,也頗不容易呢。”
衆人大笑,氣氛十分輕鬆,多日來的頹勢爲之一空。
共尉十分滿意,他咂了咂嘴,有些爲難的說道:“不瞞諸位說,還真被周校尉說中了,桓齮下令死守犨、葉二縣,堅壁清野,大有與我軍對峙之意。”
衆人的笑聲頓時變得有些乾澀,他們互相看了看,都有些犯難了。加上最近收攏的宋留軍散卒,共尉手下現在一共有四萬多、不到五萬人,這些人馬如果與秦軍野戰,他們的兵力優勢是很大的,再加上共尉的親衛步騎的強悍戰鬥力,可以說一旦野戰,他們有相當大的把握戰勝桓齮,一掃這段時間以來的晦氣。他們興沖沖的要打個勝仗,卻沒想到一直在打勝仗的桓齮會主動縮到城裡,不與他們交戰了,這個局面大出他們的意料,一想到要攻城,他們的心就涼了。
“這老東西,真把頭縮起來了?”周賁瞪着兩隻眼睛,恨不得要抽自己兩個嘴巴子,好象覺得都是因爲自己說了,桓齮才據城而守的。
“不錯,這是李校尉剛剛送回來的消息。”隨軍司馬田倫上前一步,向諸將介紹剛打聽到的軍情。桓齮本人在犨縣,守軍七千多人,葉縣有五千多人,兩個縣城城防都挺堅固,不易攻打。更重要的是,這兩個縣靠得很近,相隔只有七十多裡,兩軍可以隨時互相支援。
聽田倫這麼一說,大家面面相覷,一言不發,大帳裡剛剛還很熱烈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互相看了看之後,都把目光集中到共尉和張良的臉上。共尉面色平靜,既看不出有什麼爲難的地方,也看不出有什麼高興的地方,在衆人的注視下,他語氣很平和看着張良:“先生,你有何高見?”
張良十指交叉,擱在小腹前,擡起頭似笑非笑的看着共尉:“君侯,桓齮這幾個月來連破我軍,一聽到君侯來,卻據城而守,看來他對君侯的威名頗爲了解啊。”
共尉臉色不變,還是很平靜的看着張良:“桓齮是百戰名將,知已知彼這一點倒是做得夠了,只是他這麼做,也未免過於小心了些。”
張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君侯言之有理,桓齮據城而守,是壞事,也是好事。壞事就是我軍要迅速取勝不易,好事就是桓齮對君侯頗爲忌憚,他氣勢已弱,雖然未戰,卻是已經敗了。”
共尉一笑,隨即又恢復了平靜,張良說得話是有道理,可是這些只是氣勢上的,是虛的,要想轉化成實際的勝利,還有很多事要做。但是張良這麼說對於鼓舞士氣卻是很有用的。周賁、趙青等人聽了這話,臉上的擔憂之色已經淡了許多,聚精會神的看着張良,看看這個智囊還有什麼好主意。
張良不緊不慢的站起身來,走到共尉身後的地圖面前,輕描淡寫的在葉縣畫了個圈:“葉縣雖然有五千人馬防守,以我軍的實力如果要強攻,也不是不能取下,但是損失必然不小,而且要準備攻城戰具,時間會拖得比較長。我想桓齮之所以敢於據城而守,大概是覺得我軍不可能長期攻城。但是他有兩點算錯了。”
衆將一聽,立刻來了精神,七嘴八舌的問道:“哪兩點?”
張良豎起食指:“第一,他雖然很謹慎,還是低估了我們的戰鬥力。”接着又豎起中指,胸有成竹的說道:“第二,我們不一定要攻打葉縣或者犨縣,我們可以直取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