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神經很有韌性,爲人也確實老而彌堅!沒被突如其來的噩耗給搞崩潰了。
他一邊是心疼自己的老妻,兩人已經陪伴着走過三四年了。李鴻章的原配夫人是周氏,並沒有爲他留下一兒半女,否則李鴻章也不會去抱自家六弟的兒子來養了。咸豐十一年的時候周氏病逝,李鴻章隔了一年,納太湖望族、進士趙昀之女趙小蓮爲繼室,兩年後趙小蓮爲他生下了嫡子李經述,不久又生了嫡女李經璹,小字菊藕,人多稱其李菊藕。嫁給張佩綸的那個。
李鴻章從內心裡講是感激趙小蓮的,可趙小蓮發病發的真不是時候。要是選妃能塵埃落定,也就是了。可要是趙小蓮撐不到那個時候,李鴻章的孫女等若是自動出局了。
趙小蓮再是繼室,也是李經方的嫡母、長輩。趙氏病逝,李經方就要跟着丁憂服孝,下面的孫子孫女也要跟着帶孝的。那裡還能參與皇室的選妃呢。
李鴻章也是七十歲的人了,老妻重病,孫女前途大敗,兒孫仕途遇挫,這些壓力壓得他是直直的喘不過起來,最終也是一病不能起了。
李鴻章是真的病了,所以接見也是挑人的,官太小的就乾脆拒絕接見。放人到前堂坐一坐,有兒子代爲喝杯茶,說兩句客套話,也就是了。本系的重要成員是他想見的,自然被允許入內。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是要先見一些他不得不見的人。
比如,張守炎就派了兒子先期來探病。張守炎與李鴻章也就是個點頭之交,關係平淡得比白開水還清,甚至還有些互瞧着不順眼。張守炎自己不來,派來的卻是長子張樹楨。張樹楨出身侍從室,現在已經是內閣秘書處的科長,看似官不大,卻是正三品的頂戴,來探個病。是很能拿得出手了。
他領了父命,遞了名貼,帖子上寫的就不是秘書處科長了,而是張府。很快就得以近距離參觀據說病了的李次輔李大人。作爲在內閣秘書處任職了兩年有餘的張樹楨,可是見識過李鴻章的威風的,也當然知道之前選太子妃時,李家孫女是佔着優勢的。
如果太子開口了,皇后娘娘不會做決斷。事情抵到皇帝跟前,皇上十有會應允。讓李鴻章這麼個降臣在眼前晃盪了那麼久,又拔入內閣任職次輔,皇上肯定是滿意李鴻章的。
之前皇上爲太子妃選家,圈的範疇裡就有李家,這至少七成的機率是不會駁的。張樹楨一邊想着這個,一面由李經方親自引領着往裡走,非常不厚道地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李鴻章真要大病了,那還不得嘔死啊?!
入得室內。結果卻是大吃一驚,李鴻章以前不管碰到什麼事兒,都是一副淡定的宰相度量,胸有成竹的樣子不客氣的說,比自己老子都更像宰相。現在好像真的被病魔給擊倒,眼睛深凹,臉上的褶子看着都極明顯了。
張樹楨先執了晚輩禮,見過李鴻章。李鴻章苦笑道:“峙軒張樹楨字峙軒來了?恕老朽多病,不能相迎了。”說着還作勢要坐起身來。
張樹楨那裡敢真讓李鴻章這樣,搶上一步。扶着李鴻章的胳膊讓他躺下,臉上不帶斑點表演成份地吃驚道:“老大人怎麼病成這樣了?前陣子您和家父一道兒伴駕巡視遼東南,您還挺精神很呢,回來的路上……也硬朗。怎麼才幾日就……”
李鴻章的苦衷怎麼能對外講?現在他病了。遮住了趙氏病危的消息,外人還都不知道。不然……,李家的苦日子就要到來了。真的是有苦說不出。唯有含糊地道:“老了,不中用了。”一句話說完,就想起自己的年歲來,今年已經整七十。來年任期一結束,是肯定需要致仕的,而老妻若真的病危了,兒子丁憂三年,連自己的餘蔭都承不上,一時間真是怎一個心酸了得啊。
張樹楨不敢再待下去了。他看這樣兒不對,心裡沒譜。李鴻章嘆老?這開什麼玩笑!他還小的時候,李鴻章就已經名滿天下,等到變成青年,李鴻章又以滿清的護國柱石的形象遮擋在他眼前,那時兒真心覺得李鴻章了不起的。等到他入仕了,李鴻章的聲望也一樣不低,縱然受了身份的制約,可‘能臣’兩字就像是給他配的一樣。而且李鴻章在新疆一手撈起了‘旗人’的念想,讓他聲譽更高了一層。等到李鴻章與自家老爹奪起首輔大位的時候,自己父親雖然勝了一籌,可張樹楨的心理硬生生的能生出一種——老爹勝之不武的趕腳來。
似乎自己老爹能踩着李鴻章登上首輔寶座,完全是自家老爹跟對了人,又有親戚關係,而李鴻章就是那一切的反面。
張樹楨那時候可已經從侍從室裡出來了,當了幾年官,深知道能給自己都做出並做成這種‘趕腳’的人是多麼的厲害。最近兩年他又在內閣秘書處工作,就更能體會李鴻章的了不得了。這個被張樹楨從內心裡認定‘了不得’的人,這會兒跟遭霜打的茄子似的,真是太反常了。事有反常即爲妖,人有反常要遭殃。他還是先撤爲妙。
想到這裡,張樹楨果斷地說:“老大人何必擔憂,想是連日奔波勞累所致。又值隆冬,天氣也不好。您靜養些日子也就是了。”
兩人這不怎麼長的說話時間裡,李鴻章已經咳嗽了兩三回了。張樹楨就跟小孩兒坐不住了似的,屁股在椅子上來回移磨了兩下,覺得真心不能再待了。不管李鴻章的這場病是因爲出了什麼幺蛾子,反正他是不好奇的。面上略帶懊惱:“是晚輩打擾您了,看您老沒有大毛病,我也好回去向家父覆命,好叫家父不要太過牽掛。”
李鴻章實際上也沒心情留他聯絡感情:“已經到了年底,朝中事物衆多,正是忙碌的時候。老朽卻抱病在家,真的甚感汗顏。代我向首輔大人問好。”
張樹楨不敢說:“朝中之事,自由安排。老大人只管安心將養。”這樣說的話,就跟擠兌李鴻章一樣。他只能彎腰一施禮,老老實實的說:“小子會替家父轉告。老大人請安息,晚輩告退了。”
李鴻章在張樹楨退下後嘆了一口氣,張家人才濟濟,後繼有人啊。李家,一個月前看似還烈火烹油,繁花似錦,現在……
李鴻章嘆口氣:“今兒還有誰?”
李經方偷看一眼他的臉色,咽嚥唾沫:“還有……翁安孫,代他祖父來看您了。”
“哼。是看我是不是要死了吧?”翁字一入耳,李鴻章腦筋裡的警報雷達就立刻拉響了最高級別的警笛,聲音陰惻惻的,聽得李經方不由得一縮頭。自家人跟翁家的仇,這輩子是不用想着化解了。
“還愣着幹什麼?請他進來啊!”李鴻章堅持着挺起了身子,李經方連忙在他背後牀頭塞上了枕頭和靠背。
翁安孫是翁曾翰的大兒子,咸豐年間的人,現在也步入中年了。他老子翁曾翰是翁同龢三哥翁同爵的三兒子,道光十七年的人,只比翁同龢小八歲,但因爲是翁家兄弟中年歲最小的侄子了,沒有後的翁同龢就過繼了翁曾翰爲子。
後來翁同爵病逝,翁曾翰回籍處理生父翁同爵喪葬之事,事後途徑淮安感染傷寒,以至於不幸早逝。所以翁安孫跟着翁同龢的時間更長一些,面上一團和氣,像極了他那個道貌岸然的祖父大人。當然這是李鴻章說的,腹誹完畢,他還要作慈祥長者狀:“還要你跑一趟啊!你祖父還好麼?”三十多歲的人了,連個官身都沒有,翁家也是要敗的底子。李鴻章內心裡繼續詛咒着。
而翁安孫呢?這時正緊張的看着李鴻章的面容。這老頭兒看着像是真有病啊,自己要不要立刻去通知六叔翁曾桂,翁同書的三子。要是這老李頭真的死了,六叔肯定會高興地放上三天的炮仗!但面子上翁安孫還要口不對心地關切道:“老大人怎地如此消瘦了?”
那聲音和做作假的很。李鴻章這會兒沒心情跟他計較。長年的條件反射下來,讓他在面對翁家一派人的時候恢復了一些戰鬥力,沒有放任自己的情緒繼續焦惱、無措下去。打起精神與翁安孫周旋:“上了年紀了,就是這樣。你祖父的身子如何了?說來我是有好些日子沒見着他了,別跟我似的也病了。這都要到年底了,朝中的事情大把大把的,這時候病了可不好。”
“勞您掛念。我祖父大人身體安健着呢,還能爲朝廷效力。倒是老大人您,要好好安養啊。這朝中的事兒多,少了誰,也不能少了次輔大人您啊。您可得寬心安養,早些兒好了才成。”
一來一往,明譏暗諷,卻都不能說破了。無趣的很。在李鴻章又咳嗽了兩回之後,翁安孫也無聊地告辭了。
接着,一些礙於情面的人也來了。探病也是有講究的,李家見的人也是按照一定順序排的。先親後疏,先尊後卑。李鴻章這回要用着一副病容把一切都給打發了,可以想得出來,來日,不,用不着來日。只今天下午和晚上,李鴻章大病的消息就能傳遍整個北京,甚至通過電報傳到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