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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王蔓,王神愛的美眸中訝芒一閃,她幼年時曾與王蔓有過數面之緣,難怪會如此面熟。
這倒使王神愛頗爲百感交集,太原王氏的慘劇她曾有耳聞,也爲之嘆息,可眼前的王蔓,身着盛裝,白晰的肌膚透着健康的紅潤,眉眼間洋溢着開朗樂觀,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子濃濃的幸福味道,哪裡有半分家破人亡的落難女子模樣?
由於鎖閉深宮,上朝也只起個傳聲筒的作用,因此王神愛對外界的形勢變化知之甚少,所有的信息都是通過零零碎碎的片斷,由她自已分析得出,並沒有專人給她傳遞。
比如對於衛風的印象,衛風在建康的士人中大名鼎鼎,但王神愛知道有這個人僅僅來自於陸仲元在去年大朝會時提議由衛風入京勤王,其他方面一概不瞭解,再比如司馬道子與司馬元顯之死,她只知道是死於兵敗身亡,中樞落入了桓玄手裡,卻不清楚這二人的死因,可以說,她的世界是一個完全封閉的世界,丈許宮牆有如一隻鳥籠,她則如一隻美麗的金絲鵲,與外界隔絕開來!
可是,這有什麼呢?相對於王神愛,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處境不會有任何改變,她只是由王蔓聯想到了自身,自家事自家清楚,信佛純屬習慣使然。一方面打發無聊時光,另一方面尋找心靈寄託,既然今生不幸福,那就修個來生,下輩子寧可做一個普普通通,哪怕容貌也普通的民女,也絕不投入高門甲族!
至於慧遠描繪出的蓮華佛國,她雖然嚮往,卻有自知之明,殿中的這尊阿彌陀佛造像。右手下垂。作與願印,表示衆生的往生之願與阿彌陀佛的接引之願相互攝引,阿彌陀佛與願衆生!手持蓮華,是因爲極樂世界的衆生不是胎生。而是蓮華化生。有願力和佛菩薩的悲願加持。不須父母爲緣化生於蓮華中,蓮華出淤泥而清淨,離一切煩惱得身心清淨成爲聖者。修唸佛生淨土即化生蓮華,阿彌陀佛以蓮華接引衆生來住此國佛剎!
王神愛的問題在於,她的清淨只是表面的清淨,實則內心灰暗,沒有歡喜,也沒有愉悅,有的只是自艾自憐與對不公命運的怨憤,修佛修的一顆心,心裡有怨,如何離煩惱?又如何清淨?不淨,則入不了蓮華佛國!
這時見着王蔓,王神愛的心裡就有一股自艾自憐的情緒正在蔓延開來,拋去王蔓洋溢着的幸福感不談,人家可以自由自在的往來於宮禁之間,而自已呢,只能困守三層高牆動彈不得,同時,她對於王蔓的心態也很不理解,究竟是什麼使一名家破人亡的女子拋去仇恨?難道僅僅是由於相王父子之死?那麼,冤死的族人,失去的一切呢?
王神愛有了片刻的愣神,隨即收拾起心緒,淡淡道:“原來是王家妹妹,不用多禮,請與伯母隨便坐罷。”
“多謝姊姊了!”王蔓稱了謝,與謝道韞坐下,王神愛也陪坐在另一邊。
三個女人相繼落座,誰都沒有開口,王蔓與謝道韞是由於王神愛表面上的淡漠不知從何說起,王神愛則是出於長時間的封閉式獨處,使她的交際能力大爲退化,每月兩次上朝,只說幾個字,首先是衆聊免禮平身,然後是準,最後退朝!
退朝之後,除了青燈古佛,也沒人與她光流,因此,雖然謝道韞來來訪令她感受到了一絲親情,心裡也起了些波瀾,卻無從表達,一時之間,氣氛略顯得凝窒。
謝道韞與王蔓交換了個隱秘的眼神,大致能理解王神愛的處境,均是暗感同情,只不過,同情歸同情,正事還得辦啊,開門見山直接道出目地似乎不大妥當,總得有個話引子,令人爲難的是,該如何引出話題呢?
王蔓與王神愛幾乎沒有交集,由她挑頭顯然不合適,這副擔子只能落在謝道韞肩上。
謝道韞也是念頭電轉,按理說,王神愛修佛,應該從佛法着手,奈何王謝世奉五斗米道,對於佛法,雖然不排斥,但只取其新義以作玄辯之用,具體到慧遠開創的蓮臺淨土宗,實屬一知半解!
“哎~~”謝道韞沒話找話般的嘆了口氣:“侄女,這些年可苦了你了,都怪伯母當時沒能阻止孝武帝....”
謝道韞的自責剛剛脫口,王神愛已跟着打斷道:“家母生前貴爲孝武帝親姊亦是無可奈何,伯母又何必自責?神愛有今日,皆是由於前世惡報返照今生,命中註定,如之奈何?幸得禪師點醒,才能以佛法贖自身罪業。
佛祖有云:信受彌陀救度,專稱彌陀佛名,願生彌陀淨土,廣度十方衆生,方能本願稱名,凡夫入報,平生業成,現生不退,又所謂上上根不能逾其閫,下下根亦能臻其域,神愛罪孽深重,唯以佛法清洗滿身罪孽,將來或可化生蓮胎,因而每日誦唸佛號,誠心侍佛,倒也不覺煩悶。”
謝道韞與王蔓面面相覦,徹底的無語了,王神愛能有什麼罪孽?前世業報她們是不信的,如果非要說有,那便是她父親王獻之與郗道茂離婚,致使郗道茂死於困苦之中,可是冤有頭債有主,罪魁禍首是新安公主啊,如果這也要報應在王神愛頭上,那麼天道循環簡直是讓人不寒而慄!
王蔓禁不住的暗暗思忖,假如自家夫郎在場,會如何挑起王神愛的話頭呢?衛風在她眼裡,幾乎是無所有能,尤其是口才更是能把死人說活,她相信衛風一定有辦法!
謝道韞也是念頭再轉,尋思着下一個話題,王神愛已問道:“伯母與王家妹妹前來,只爲專程探望神愛?”
“這....”謝道韞略有些遲疑,便咬咬牙道:“侄女,實不相瞞,伯母有事相求。”
“哦?”王神愛的美目中現出了一抹不解,自已都這副模樣了,又能求到什麼?隨即便示意道:“伯母,但言無妨。”
謝道韞打了個眼色給王蔓,王蔓會意道:“還是由蔓來吧,姊姊是這樣的....”
王蔓也不隱瞞,把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包括經刪改過的與衛風偶遇相識,到相依爲命,再到衛風的所作所爲,總之,一切能說的全說了出來。
衛風的經歷豐富多彩,王蔓也是口齒伶俐,足足有小半刻工夫,才止住了話頭,但王神愛的臉面仍殘留着一絲嚮往之色,其實,依着她以往的性子,理該是不屑一顧的,奈何如今的她太寂寞了,渴望着外面的世界!
同時,王神愛還搞明白了王蔓的幸福感從何而來,有一個能作爲倚靠的男人,既便是庶人又如何?她對自已的高門士女身份已經厭惡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如果有機會與王蔓易地相處,她十分願意和一名如衛風這樣的男人浪跡天涯!
王神愛暗感羨慕,俏面卻布上了一層黯然,這都是命啊!
王蔓也暗暗嘆了口氣,又道:“姊姊,雖然家母曾分析過桓玄未必會爲難於你,但這並不好說,如果你不方便的話,蔓也能理解,回頭與世伯母另想辦法便是。”
王神愛搖了搖頭:“惹怒桓玄又能如何?神愛有何懼之?他若把神愛廢爲庶人反倒是求之不得,既然是伯母與王家女郎所請,神愛斷無推辭的道理,請放心,朝堂上神愛會把握住機會的。”
王蔓大喜,連忙施禮道:“有勞姊姊廢心了,蔓代衛郎謝過,無論成與不成,他日如有機會,衛郎定會有回報。”
王神愛並未接腔,而是目光投向了那尊阿彌陀佛,對於回報,她從不指望,自已的命運已經註定了,就連阿彌陀佛都無可奈何,衛風即便入了士,憑着地方武將的身份又如何回報自已?自已的希望,只在於來生。
王蔓也只是客氣一下,如果換了別的女子,或許衛風會有辦法,偏偏王神愛貴爲皇后,這個身份令任何人都不敢肆意妄爲,她覺得自已唯一能做的,則是趁着這段日子在京,儘量與謝道韞常來探望。
王蔓瞥了眼謝道韞,笑了笑:“聽聞令尊書法兼衆家之長,集諸體之美,又獨創一筆書,故而有丹穴凰舞,清泉龍躍,精密淵巧,出於神智之譽,而姊姊少有才女之名,蔓仰慕已久,趁着今日難得入宮,蔓不才,欲討教一二,不知可有煩擾?”
王神愛把美目投向了那幾本佛經,如果說修佛是爲了尋求心靈上的寄託,那麼書法纔是她的真正愛好,每每書寫佛經時,都可以暫時忘去自身的不幸,在書法的小天地裡尋得一份安寧,於是謙虛道:“王家女郎過獎了,你太原王氏底蘊深厚,令祖仲祖(王濛表字)公擅隸書與章草,畫亦稱絕,時人贊爲丹青甚妙,頗希高遠,想必妹妹理該得了幾分真傳,倘若伯母不急着走,神愛倒是願與妹妹交流一番。”
說實話,謝道韞也有多陪陪王神愛的意思,當即點了點頭:“你們倆個王氏都以書法傳家,伯母這謝氏雖以詩文稱著,可論起書法,並不一定遜色,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與陳郡謝氏爲天下門閥之首,今日咱們就來比比,以書法爲三姓分個高下!”
“請伯母與妹妹稍待!”王神家的俏面現出了一絲躍躍欲試,招呼了聲之後,便喚道:“來人,奉上紙筆!”
不多時,幾名宮女把筆墨紙硯奉上了各人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