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
是夜。
我悄然起身, 走到桌邊撥亮了微弱的燈火。再回身走近了火盆旁，緩緩蹲下了身子。視線落在火盆裡暗紅的碳塊上，腦海裡卻上演着剛纔的夢境。夢裡, 那個月白色的修長身影轉瞬便被鮮血染紅的場景, 久久的停在眼前, 迫得我心慌不已。
蹲得久了, 我才發覺雙腿的痠麻已帶來了絲絲疼痛感。乾脆癱坐在毛氈上, 伸臂環住了曲起的雙膝，我木納着表情望向火盆裡的碳塊發呆。夢裡的猩紅與碳塊的暗紅慢慢在眼前交疊，織出一片紅色的網困住了我的視覺。那些記憶裡的零星碎片帶着莫名的沉重撲面而來……
…… “涪羽, 你看！那是我爲你挑選的長衫！”……
……“似乎有些大了。”……
……“怎麼辦呢？我不會改衣服啊！”……
……“沒關係，我珍惜的是你這份心意。”……
……“藍蘇, 你爲什麼那麼在意一件衣衫呢？”……
……“總覺得, 你只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那個人應該是能將月白色穿得極好看的吧。”……
牙, 不自覺的咬緊了脣，我怔怔的擡手捂住了抽痛的胸口, 忽然覺得呼吸困難。“涪羽……”輕柔的呢喃出聲，我看着眼前的碳火苦笑起來，“原來……自一開始……你的眼裡便是隻有藍蘇一人的麼……”鼻腔忽然泛酸，眼眶只微微一熱，我已是落下淚來。“對於白衣的執着……也是來源於對當初的懷念麼……”我低了頭將臉埋進雙膝之間, 用自己也聽不真切的音量喃聲自語, “那時……面對我的突然離開……你該是有恨的吧……”所以, 他纔會在我初到這個世界還不瞭解自己的身份處境時, 率先講述了炎國與雲國的仇怨。那個時候的他, 也許只是期待我在司徒東琴與藍蘇的身份之間做個選擇吧。偏偏，不明狀況的我只一味的追求自由自主的生活, 反將他和東翎萬無一失的計劃打亂，最後逼得自己身陷險境。
淚水，無聲的滑落腮旁，帶着一絲彷徨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無法剋制的去假設——如果自己在最初選擇了待在他的身邊，會得到怎樣的境遇——無論心中的預想是什麼樣子，我都快被那昭然若揭的答案給逼瘋了——那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啊……竟是被我生生推離了開麼……
“怎麼坐在地上？”身後突兀的傳來男子粗嘎的聲音，驚得我立時自悲傷的情緒裡回過神來。“夜裡本就寒氣甚重，怎麼可以坐在地上靠着火盆取暖？”男子的腳步聲在我背後停止。我尚未來得及出聲，便被他伸來的臂抱了起來。
“是被褥加少了麼？”無名皺着眉審視牀上的軟被，喃聲低問，“你該不會是半夜凍醒，打算就近靠着火盆入睡吧？”我被動地窩在他的胸前，愣愣的看着他，完全忘記了此刻一臉淚溼的自己有多麼狼狽。
“你這樣的體質確實比常人更懼寒呵……”無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緩步走到牀邊，將我輕輕放下。“我去再給你拿牀被子來。”他彎了腰，細心的將我塞進被褥裡掖好被角，轉了身便快速的步出了帳篷。我仰躺在牀上，側過臉去看那桌上明亮的燈火，擡了手緩緩拭去頰邊的淚痕……無名這人，竟是從頭到尾都避開了我的視線呢……是爲了讓我免於尷尬麼……
怔怔的看着燈臺裡搖曳的火苗，我的大腦開始呈現一片空白。我再也不想陷在回憶裡獨自傷痛，再也不願被那漫天的悔意淹沒，只能睜着眼承受這一室的虛空與寂寞。
帳篷的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一絲熟悉的松木香順着冷風飄了進來。我猛地一個激靈，立即翻身起來跳下了牀。“怎麼了？”自門的陰影處緩步走出的是着灰衣的無名，明亮的燈火映照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轉瞬便毀滅了我胸腔裡所有的希翼。
膝蓋忽來的虛軟，小腿也使不上什麼力，我微微搖晃了幾下便軟倒在地上。“不是說了你不能赤腳下地麼！”無名扔了懷裡的被子迅速朝我奔來，表情雖冰冷，說出口的話卻帶了一絲焦急，“這樣虛弱的身體怎經得起你如此折騰啊！”我微微仰了面，看着無名不見任何表情的臉，再沒有了辯駁的心情。腦海裡有許多讓我窒息的畫面一幕幕的閃過，心，就在此刻，疼痛得裂出傷痕。
無名彎了腰，輕鬆地將我撈進懷裡再次送至牀邊，“好好睡一覺吧。”耳邊是他粗聲的安慰，身體則很快被溫軟厚實的被子包裹住，冰涼的四肢開始一點一點回溫，我卻始終無法閉上眼睛。“怎麼？睡不着麼？”無名傾了身緩緩落坐在牀邊，只瞥了我一眼便看向桌上的燈臺，“是做了噩夢不敢再入睡麼？”
我微微側過頭，看着無名的側臉，輕聲道：“你們何時攻城？”無名沉默了一會兒，才緩聲回答：“再過幾日吧。”這人的聲線……怎地聽久了覺得有些彆扭呢……我擡了眼藉着火光仔細打量無名的側臉，身子往他那邊只挪了挪便聞見了似有若無的松木香味……是……這樣麼……
我閉了閉眼眸，低聲呢喃，“也不知道他在城裡冷不冷……年少時還曉得收買人替他尋糧倉……如今卻是忘了差屬下去探路麼……何況這洛城說大不大的，他怎會淪落到爲這邊城去做內應呵……”身邊的男子似是受了驚般，猛地回身死死盯住了我問：“你怎會知道他年少時的事蹟？”
脣角微微彎起，我柔柔的笑開，輕聲軟語，“因爲那時——我就在他身邊啊！”無名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可是我卻從他握緊了的拳上看出了端倪。悄然收了脣邊的笑意，我做出一臉陷入回憶的樣子，緩聲喃語：“那個時候，若不是他，我也活不到今天吧……即使被俘後未遭□□，也該是餓死了啊……我啊……可是依靠着他節省下來的口糧存活的呢……”微微眯了眼，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全身緊繃的無名，我繼續道，“所以，當年我的不辭而別纔會引得他無限怨恨吧……畢竟……我是親口承諾了要待在他身邊的啊！”
無名幾乎是在用審視的目光看着我，他的沉默帶着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緩慢的向我侵襲而來。輕聲嘆了口氣，我乾脆掀開了被褥坐直了身子，坦蕩蕩地看着他說話：“當初瞞着三皇哥出門的時候，我並沒有把握能夠活着來到這裡。可是，我畢竟答應過只在一個人的身邊做藍蘇。即使曾經的失憶毀了我的誠信，現今也該因着復甦了記憶來履行當年的諾言。”微微仰了頭，我緩緩朝他伸出手去，“五年前的離開是身不由己。五年後再相遇，我卻是爲着逃避自己的感情而一再將你推離。所以，你不肯原諒我，不肯用真面目來見我，我都接受。即使現在你說恨我，說再也不要見到我，我也能理解。”我的手因着他沒有阻攔，便順利的撫上了他的臉龐，並且一點一點摸索到了他臉部邊緣的凸起線條。“就如同你一般，我只是來告訴你我要履行自己的諾言，無論你是否接受，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無關。哪怕以後，你擁有後宮佳麗三千，膝下子孫無數。我也只是藍蘇，是當初承諾了在你身邊只做藍蘇的普通女子。”悄然的搓揉着那凸起的邊緣，我的手指很快便掀開了一小片皮屑似的物體。
“你……”靠近了我的男子，擡了手握住我企圖掀開他臉上皮屑的手，聲音再也不似先前所聽到的那般粗嘎。“你是真的決定了麼？”我仰着脖子，微微露出笑意，堅定而沉穩的開口：“是的。此後，除了藍蘇，我便再也沒有別的姓名了。”男子捏着我的手，擡起另一隻臂撫上臉頰，轉瞬便撕下了臉上的麪皮。我眨了一下眼，看着眼前熟悉的俊容，徑自擴大了脣邊的笑容……果然是他呵……早該在初見面的時候便想到了呀……十二騎們未曾出現阻攔他的原因……還有那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藍蘇，你可知道這次若不是我用了千年人蔘救你，你早已魂歸黃泉了？”他伸臂將我裹進懷裡，再拉過厚實的被褥蓋住我整個身子，接着細心的掖好我周身的被角不留一點縫隙。“以前救你的那些，因爲我的疏忽竟是都被你賴掉了呵——這一次麼，我可是再也不願白費力氣了啊！”眼前的男子微微低了頭，貼近了我的臉，笑得分外好看，“那個約定，你還記得麼？”
我眨了眨眼睛，腦海裡閃過剛到這個世界時初見到他時的情景，不由得輕吟出聲：“在炎國，救人命者便是被救者的主人。你我當初的約定，也是如此——逃出又被救回者，永生不得再離開。”
“是的。”他輕點了下頭，深邃的鳳眸裡盈滿溫柔的光，“所以，你不可以再如此任性地糟蹋自己的身體。無論是爲了當初的承諾還是後來的約定，你都必須長久的活下去伴在我的左右。如若，你先我而去，便是毀約背信。”
我輕笑着，嬌嗔道：“好重的罪名！”他柔和了面色，略帶寵溺的輕颳了一下我的臉頰，嘆了口氣，“你呀——明明懂得什麼對自己最有利，卻總是在最要緊的時候做錯選擇。如今，調理你這身子不知道要耗費掉多少珍貴藥材呵——”
我挑了挑眉，自被褥裡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輕聲喚道：“涪羽……”現在啊……可不是討論藥材的時候呢……東方涪羽的臉上閃過一絲情動，未等我用力拉扯便已是俯下身來吻上了我的脣。
偏偏，這樣寒涼的夜晚也會有莫名的狀況出現——“主上！探子來報，金國增派給洛城的援兵已入得水國官道！”帳篷外高昂而急迫的聲音滅掉了帳篷內翻起的火熱。我幾乎是和東方涪羽同時皺起了眉頭……金國的援兵……是誰領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