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離開雲國, 是我想了很久的計劃。當初,本是打算解了素酒再看着御皇倒臺後才走的。現如今,發生了這許多變數之後, 我竟是再也無法久留了——無論是再也無法回到上海的現實, 還是那些記憶中的真摯感情, 都一再煎熬着我的心。腦海中每每閃過五年前的那些零碎記憶, 心便會有微微的疼痛感。我強迫着自己不去後悔, 不去假設,只一心一意爲着自己的逃亡計劃準備。終於,在司徒東翎陪着御皇入住溫泉別苑的時刻, 我有了離開的機會。
府裡的侍衛大半跟了去,而我身邊因着有十二騎留守, 東翎也很放心。所以, 當我乘着馬車悠閒的逛出西城門去的時候, 幾乎沒有引得任何人的懷疑。出了城郊,爲免於暴露蹤跡我們不能上官道。傅林卸了馬車, 重新給拉車的馬按上馬鞍供我騎乘。而被迫跟來的老中醫則由後面的人看守着同我們一起策馬狂奔。
冬季,是個寒風肆虐的季節,我根本沒有把握能夠熬過這一路的奔波。可是,我更加無法承受的是心頭那迫人窒息的疼痛——所以,生平第一次, 我做出了傷害自己的選擇——儘管我曾經那麼珍惜自己, 那麼保護自己, 如今卻因着內心的忐忑與惶恐再也不敢被動的等待了……因爲……我確定……此生不可錯過的……便只有他了……
傅林派出兩騎前去打探消息, 我們爲了避免被發現都是選在夜間趕路的。大小客棧是不能住了, 就連普通城鎮也是要慎入的。我不確定司徒東翎知曉了我出走後是否會派人追來,但我知道御皇是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所以, 在我們急迫的趕路同時還要小心的抹去途中所經之處留下的痕跡。老中醫每每熬了藥端到我面前,總是凝重了臉色警告我如此勞累的後果——除了喪命以外似乎再沒有了更好的結局——我只能倔強的撇開頭,佯裝不信,氣得老人直嚷嚷着:“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乾淨!倒省得我再費這工夫給你熬藥!”
傅林也曾在我不支倒地的時候,皺了眉提議減緩行程速度,卻被醒來後的我訓斥了一頓,只能無奈前行——他們都不知道,我的時間已是不多了——這日益衰弱的身體,不知何時便會到達極限以至整個崩潰,我必須在身體支撐不下以前見到東方涪羽。
既然,他說東翎說的那些不足以成爲他原諒我的理由。那麼,我如此艱辛的奔赴而來,是否已足夠表明我對他的感情?儘管,這與我給他的傷害比起來不算什麼。可是,一旦我的身體真的被這場毫無顧忌的勞累奔波弄垮,他又真的能硬起心腸來將我拒於心門之外麼?
因着心間的這點盤算,我更加是不要命的往前趕。終於,染了風寒的身體除了咳嗽,開始持續的發着低燒,到了最後我竟是連馬也不能騎了。當老中醫聲色具厲的命令我們停頓休息的時候,傅林開始有了猶豫。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前方已經傳來東方涪羽被圍困的消息,他的姐姐正帶領着齊王的援兵企圖解圍……忠心耿耿的十二騎聽了這樣的消息怕是早已心急如焚,已是恨不得日夜兼程的趕路了,又怎肯完全停頓了行程休息呢……
“換馬車……咳……”我半躺在牀褥裡,握緊了冰涼的指,待到嗓子裡暴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再次擡了頭命令傅林道:“準備好馬車,便立刻上路!”傅林看着我的時候,表情裡有一瞬間的掙扎。可是,再眨了一下眼睛,他已是轉身出了門去。
於是,老中醫冷着臉和我一同上了馬車,在經歷了四天四夜的顛簸之旅後,終是到了東方涪羽被圍困的洛城之外。
我臥在馬車內一邊聽着老中醫嘮叨,一邊喝着藥,脣邊始終含着淡淡的笑意——無論如何,我是離他越來越近了啊——馬車上的門簾突然被人掀開,一個陌生的黑髮男子闖進來一把揪住了仍絮叨個不停的老中醫,隨手便甩了出去。“吵死了!”男子暴躁的衝外低吼了一聲,轉了頭便緊緊的盯住了我。
“在如此寒涼的天氣趕路,”陌生男子面無表情的看着我,聲音冷漠,“你是瘋了麼?”我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張了張口卻又覺得沒有出聲的必要,最後仍是選擇了沉默。
“不說話?恩?”男子挪動着身子逼近了我的面龐,低聲譴責,“你一個弱質女流來這兵荒馬亂的地方做什麼?”尚有些昏沉的腦袋在此人如此無理的對待之下恢復了清明,我擡了擡眉使力伸手將他推開,柔聲問道:“閣下是誰?在這時局裡竟還有心思鑽姑娘家的馬車,探聽人家的隱私?”剛纔車外並沒有打鬥聲,想來十二騎也不會是輕易放陌生人進來的。我細細打量着眼前的人,暗自在心頭揣測他與東方涪羽的關係。
“我麼?你都已經吃了我無數寒素琉璃,竟是連我這恩人也不認得麼?”男子不悅的揮開我的手,微微向後退開,恨聲道,“真該讓你自生自滅,教素酒吞噬了五臟,也好過我此刻被你活活氣死。”我抿了抿脣,正待出口反諷,便被他搶先打斷。“你可知道服了這寒毒素花熬製的藥品,身子便是再也受不得一絲寒冷了?如今,你真該慶幸外面那個老東西懂得以藥護住你的心脈。否則,你早已是孤魂野鬼了!”
我的那點好心情終於被他破壞殆盡。眉,不自覺的皺起,我的面色微冷,“我消耗的不過是自己的體力,還不不敢勞煩閣下關心。”擡了端着藥碗的左手,將最後一點藥汁送入口中,我已經懶得再去看他是何臉色了。“不識好歹!”男子怒喝了一聲,轉了頭便跳出了馬車。我緩緩向後仰靠了去,脣邊有了苦澀的笑意,昏沉的腦袋正在一點一點流失清醒的意識。而馬車外傳來的是傅林吩咐衆人準備入營的聲音,最後,當我閉了眼昏睡過去的時候,耳邊竟是劃過一道微弱的嘆息:
“藍蘇——”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是躺在了行軍帳篷的牀鋪上。鼻息間滿是清香的藥味,側了臉尋着藥味望去,竟是先前那無禮的暴躁男子在小火爐邊看顧着藥罐。微有些不悅的皺了眉,我掀了被子慢慢坐起身來,視線剛剛移至牀下,便被那一長排燃着碳的火盆給驚住了。
……難怪……這裡會如此溫暖……我下了牀,赤腳踩着鋪在地上的毛氈,無聲的走到了他的身邊。“你是誰?”我的口氣帶着一絲審問的味道,“傅林呢?”無論如何十二騎也不會離了我左右,將我交付給這樣一個陌生人啊……除非,眼前這個男子與十二騎本就是相熟的……
“我麼?”男子轉了頭,嗓音依舊是我先前聽見的粗嘎,而且面色依舊冰冷,“我不過是東方公主在路上拾到的一個流浪之人罷了,既無名也無姓。”我挑高了眉,冷笑了一聲,輕聲道:“那麼,我便喚你作無名吧,也容易記些。”男子緩緩站起了身,冷凝着我許久才低聲道,“你確定你的記性足夠好麼?”我先是一愣,而後彎脣笑答,“我只記那些對於我而言很重要的人事。至於你,如果長久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我自是不會忘記你是誰。”
無名向我逼近了些,眼眸裡有了一絲薄怒,“你重視的麼?”他冷哼了一聲,輕聲嘲諷,“原來像你這樣惘顧自己性命的人,還有需要珍重的東西麼?”耳邊剛劃過他的質問聲,腦海裡已有了那張溫柔微笑的臉龐,我收斂了脣邊的笑容,淡然道:“每個人都會有的東西,爲什麼我不能有?”轉過身,我緩緩的朝牀邊走去,壓低了聲音喃聲自語, “只可惜,是我太晚明白自己的心……”
不過跨出幾步,身後的男子已是粗魯的將我扯入懷中。“你居然沒穿鞋!”他粗聲低吼着,強硬的鉗制了我的掙扎,將我橫抱而起,“你的身體已是再也受不得一絲寒涼之氣了——”他無奈的輕喃,果決的跨步走到牀邊將我塞進被褥裡。再擡頭俯視我的時候,依舊是一臉冷洌,“你若是想爲心中珍重的東西好好活着,便要從此刻起開始小心照顧自己的身體!”我縮在被褥裡,略有些不馴的瞪着他,反引得他輕笑出聲。“呵呵……這脾氣啊……”無名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只轉了身去繼續看顧熬藥的爐火。
無聲的打了個呵欠,我在一片暖意融融的空氣裡有了睡意。腦海裡忽然浮過夢中那鮮血淋漓的場景。心,猛地一驚。我立即坐起身來朝着無名叫道:“東方涪羽被圍困在城中已有幾日了?”側臉對着我的男子,輕微的顫動了一下,沉默的回頭看了我一眼便又將視線移了回去。
得不到回答的我急切地掀開被子,欲下牀去尋十二騎來追問。偏偏被眼尖的無名看見,立刻上前大力的將我再次塞回了被子裡。“他還死不了!”無名冷冷的低吼,阻止了我一再的掙扎,“他只是暗地裡潛進洛城去查探對方虛實,並不是被圍困其中。待到攻城之時,他自是可以安然現身的!”
頹然的倒回軟枕之上,虛軟的身體越發讓我無力,“是麼?”酸澀的心開始有了微微的疼痛感。我擡手捂住了眼睛,彎脣微笑,“是麼……”
身陷敵城做軍方的內應,的確像是東方涪羽會做的事啊……我有什麼好懷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