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具體的合約簽訂要等到三日之後,但瞿凝和唐克斯,當時卻已經就條約的條款和彼此在意的細節,做了進一步的商談。
杜克家族在美國本身就有很大的影響力,p&v有銷售渠道,瞿凝手裡有好東西待出貨,這的確就是三贏。所以說雖然唐克斯依舊需要等待家族那邊的反饋和拍板,但基本上,合作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另外,根據唐克斯的反饋,瞿凝上一次在宴會上送出的青花瓷器小樣,的確十分受歡迎,連他的夫人,這些日子也恨不得能有個十件八件的擺在家裡好招呼客人喝下午茶時候用。
“十件八件?”瞿凝聽的時候彷彿被唬了一跳,笑道,“你當青花瓷是什麼?大白菜麼?”
唐克斯聳了聳肩,他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通,自然不會被她這麼簡單糊弄過去,笑道:“要說是歷史古董,那要一下子拿出十件八件,的確是很艱難的,但像那天的青花……”他砸了咂舌,“少夫人別騙我了,是可以量產的吧?”
瞿凝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
不過她旋即跟唐克斯表示的十分明白:量身定做,專爲西方客戶的日常需求服務,另外在花樣上可以加上這種西方神話,聖經故事,乃至家族徽標,但又不失東方特色的瓷器,她可以源源不斷的供給唐克斯。但只是唐克斯,而不是杜克家族。
這就是瞿凝伸出的誘惑之手,收了她的好處,這種唯利是圖的商人,會不給她用心辦事?
何況自打知道了唐克斯能在家族裡上位,全是因着如今的遠東利益,她就更加清楚,這人是不會把這件事兒輕易給辦砸了的。
唐克斯忙不迭的一口應了:就是個傻子也知道,這筆買賣裡頭含着多大的誘惑,對他個人的身家,得有多大的好處!上一次的股價波動,他已經十分後悔沒跟着這位少夫人一起投資了,這會兒又哪裡有不跟着她的腳步走的道理!
終於將這件事辦妥了,瞿凝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算起來,這件事她雖有好處,卻並不多。真正得到好處的人,只有兩者:一者是如今舉步維艱的那些手工小作坊,他們拿秘方入股,自身能得到極大的發展壯大,那些原本可能會失傳的工藝,就能夠生存下來了。二者是少帥的東北大營,當p&v之後派了棄子來在那邊設廠之後,將會極大的繁榮北方的工業,技術學校也會源源不斷的提供新血。
瞿凝揉了揉額頭,終於確定了這件事,她卻只覺心神疲憊不堪。
比這件事更讓她愁煩的,反而是唐克斯帶來的那個有關二十一條的消息:瞿凝當時就已經在心裡暗下決定,絕對不會坐視皇室再一次的出賣國家利益,因爲她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是養在深閨,有心無力的公主殿下,而是手掌輿論和權勢,能夠覆雨翻雲,在這個時代裡做一點什麼的唐少夫人了。
但不管如何,皇室的確讓她極爲失望,本來如今一動不如一靜,皇室越是做的多,反而出錯越多,就像簽訂條約一樣,這件事若成……她只怕,皇室的下臺,就指日可待了。
瞿凝揉着自己的太陽穴,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要說這種政事,瞿凝自然沒打算瞞着唐少帥。
夫妻之間有商有量,這纔是相處之道。
等唐少帥回來,她屏退了左右,便不諱直言:“今天我跟唐克斯杜克談一樁生意上的事兒,他給我了一個消息,說我皇兄有意本月內續簽二十一條……”
室內的氣氛一下子僵住了。
這個本月內也就意味着事情迫在眉睫,這一點他們都很清楚。
原本在其中牽線搭橋的福貴妃,在捲入了上一次的風波之中後,被愛國學生和進步人士罵爲賣國賊。迫於輿論和國會的壓力,皇帝不得不將她貶黜,削了她的位份,再行禁足,如今處於幽閉的境地。
雖說誰都知道,福貴妃不過是替死鬼,真正想要籤條約的罪魁禍首是她背後的皇帝,但到底是國內如今行的是“君主立憲”的制度,皇帝依舊是個名義上的最高元首,所以在他削貶了福貴妃之後,事情本也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
可如今沒了精通日語,和日本人關係親密甚至還有個日本高官乾爹的福貴妃,又是誰,幫皇帝和日本那邊重新撿起了商議這件事兒呢?
唐少帥想了一想,眸光深幽,半響沉沉一點頭:“我知道了。”
作爲婦人,瞿凝本沒打算對政事指手畫腳,她素來只做些自己該做的後方事兒罷了,他既然說了這句“知道了”,她也就自認爲盡了心,笑道:“謹之,你這些日子回來的越來越晚,可是軍中有些事兒愁煩?”
唐少帥挑了挑眉,明明語氣嚴肅,但不知爲什麼瞿凝就覺着話裡有幾分調笑的意味:“夫人獨居寂寞了嗎?”瞿凝還來不及羞惱,他已經木着臉,深深睨望了她一眼,繼續說了下去,“軍中無事。但正因爲無事……”將後半截話嚥了下去。
瞿凝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
一切如常,纔是最大的古怪。
要說那一日,她故意將唐夫人嫁妝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唐大帥不知道,肯定是不可能的。
就連外頭的傳言,也多有些直指唐大帥的輿論,這麼一來,那位做爹的,難道不會覺得自己的地位和尊嚴受到了下一代嚴重的挑釁?
唐少帥之所以晚歸,也多有些全神戒備,防患未然的意思,但現如今一切安好,怎麼覺得,像是他們兩個小兒女,自作多情,枉做了小人?
瞿凝一時也想不透唐大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便笑道:“沒事總比有事兒好,如今多事之秋,我還巴不得少一件事兒也好。”
唐少帥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口氣格外溫和:“辛苦夫人了,既然爲夫讓夫人覺得獨居寂寞了,那打明天開始,我會盡量早一點回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好嗎?瞿凝很想抗辯的喊一句,但當她看見對方黑色的眼睛裡閃着的戲謔的光,她卻只好不說話沉默了---喂撲克臉,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喜歡調笑的?
出嫁一個來月,只在三朝回門的時候進宮過一次,瞿凝第二日,卻做足了規矩遞牌子進宮。
她領着兩個侍女先去了皇后那邊,腳還沒跨進宮殿呢,就聽見裡頭傳來的嘰嘰喳喳的笑聲和說話聲。
一把低沉悅耳的男聲,夾雜在清越的女聲當中,格外鮮明醒目。
瞿凝吸了一口氣這才邁步進去,目光在殿內一掃,面上已經掛起了微微的笑:“皇嫂,您這兒今兒個可真熱鬧啊!”
轉向一側,笑道,“妹妹也在,馮先生也在,倒真是稀客!”
瞿歡站起身來朝她微微一福,一旁邊,馮思平擡起眼眸來轉向她,那一雙深褐色的眼睛裡,似乎閃動着一種格外鮮活的,興味盎然的光。
瞿歡和她彼此行過禮,坐下來說道:“姐姐這話可就錯了,這些日子思平和咱們常來常往,要說稀客,反倒姐姐這樣嫁出去了的,回宮的時候少了,那纔是真正的嬌客,思平可不算呢。”
思平思平的叫的格外親近,聽在瞿凝耳朵裡卻實在叫人膈應的很:像馮思平這種心思深沉的人,瞿歡這麼大喇喇的和他同進同出,如今還登堂入室,這廝還不見縫就鑽?
皇后亦幫襯着笑道:“妹妹確實是回來的少了,你皇兄和我,都常常唸叨着你呢。就你個小沒良心的,不想着常常進宮來看看嫂嫂和你皇兄,真是枉我們疼了你這麼多年了……”
“嗨,我這不是一得了空,就遞牌子進來了嘛。”瞿凝解釋道,她目光閃爍了一下,打趣的看了一眼此時坐在一側的馮思平和瞿歡,“不過看馮先生和妹妹如今的親近,難道真是好事近了?”
瞿歡立時羞澀的低了頭,面上染上了一抹紅暈。
馮思平卻坦然的點了點頭,轉頭朝皇后微微一揖:“承蒙陛下和皇后的擡愛,已經應了在下,不日將會將二公主許給下臣。”
又轉向瞿凝,口氣輕快的玩笑道,“看來在下喊少夫人姐姐的日子,大概也近了吧?”
“……”裝什麼小正太啊!就你這張成熟的臉,你喊我姐姐,我還不敢應呢!瞿凝被他這番話打了個措手不及,嘴角抽抽了兩下一下子沒說出話來,心裡一下子就有些懵了,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既然兩方面將婚事都談的差不多了,那麼以他們的身份地位,再有變數的可能性就實在不高了。
皇帝想要馮家唐家兩頭靠,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兒,但他馮思平,難道真願意娶個公主回家?別忘了,那位馮家大帥,可是很討厭皇室的人啊!
不管她心裡怎麼犯嘀咕,沒多久皇帝就過來了皇后這邊,和他們幾個人用了午飯。瞿凝細心觀察,只覺得頭上被越來越多的烏雲籠罩住了:馮思平說的好像還真是實話,不管從什麼角度看,他和皇帝,都像是女婿討好小舅子的相處方式啊!
飯後,瞿凝單獨拉了皇帝出來,兩個人尋了個僻靜處坐下來,她先是閒話了幾句,然後立時問到了她最關心的問題。
“皇兄,聽說你有意要續簽二十一條,這件事兒,到底是真是假?”
她邊說邊細細查看着皇帝的神色:皇帝的目光只微微閃爍了一下,然後他就直直對上了她的眼睛,開口問道:“凝凝你的這消息,是從哪兒來的?”
口氣依舊親暱,但語氣裡多了幾分無法掩藏的冷漠和不滿。
瞿凝只覺心中一冷,說話的口氣裡也多了幾分煩躁:“皇兄,這消息從哪兒來的重要麼?重要的是,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一個字而已,很難麼?”
皇帝嘆了一口氣,伸手過來溫柔的撫弄了一下她長而黑亮的頭髮,答非所問:“唐少帥應該對凝凝你不錯吧?朕在宮裡都常有聽人提起,唐少帥夫妻恩愛,朕這心裡,也就安慰了。”
“皇兄!”瞿凝皺緊了眉頭。
皇帝只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但凝凝你別忘了,男人寵愛你,不過是一時的。你想要永世的夫妻恩愛,到底還是要靠孃家。我這個做哥哥的,當初將你嫁給姓唐的,錐心之痛,猶自歷歷在目。如今看着你們過的好,朕心裡雖稍覺安慰,但當日恥辱,豈敢或忘?祖宗傳下來的江山,決不能毀在朕的手裡,絕不能叫外人篡奪了!”
瞿凝已經聽明白了皇帝這一番話裡真正的意思。她的臉色,也幾乎就在瞬間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