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
“這當如何是好……”
“快快傳信發兵來救啊……”
“給我頂住……”
“堅持下去,定能候到援兵的……”
愁雲慘淡的府衙之內,明火執仗的敵人和身邊各種驚惶的面孔,像是走馬燈一般的在眼前交錯晃動着,某種如同毒藥一般浸蝕着心靈的悔恨和遺憾,
讓韓良臣不顧滿身彷彿被撕裂一般的酸脹痛楚,怒吼一聲猛然坐了起來。
然後又被束縛着重重的倒了下去。他心中一驚,難道又重做了那階下囚,然後他就看到條石的拱頂,和一張熟悉的面孔。
“醒了.”
我看着渾身被我塗滿藥膏,纏得像個糉子的男人,輕描淡寫的道。
“看來你又欠了我一次啊……”
“大恩不言謝.”
“沒必要客氣,只是某種機緣而已”
在江寧水門外的塢橋下,當我再次見到了孑然一身的韓良臣時,差點都認不出他來,借走的灰熊貓不見了,而是騎着另一匹顯然是奪來的戰馬,連人帶坐騎渾身被幹掉的血漿和碎肉粘附的一層又一層,就像是個血肉怪物一般的。
似乎剛在敵陣中開過無雙,放過大招一般的,筋骨和血管直接在表皮上暴突出來,煞是嚇人,他似乎是拼着最後一點意識,跑到這裡來的。
當然我很快就從城裡跑出來的零散居民口中,得到某個真相,據說在府衙之前,有個瘋子像是殺人鬼一樣,在瘋狂涌上來的叛軍包圍下,殺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他所尊重和信愛的明公——江寧經略使周頤,還是死了,死在身旁突然刺來的短刀上,所謂的告警和救援,只是讓據守府衙的餘部,多堅持了一點時間而已,然後隨着經略使的暴亡,而灰飛煙滅。
所以他的奮戰變成某種毫無意義的泄憤,雖然他把叛軍的首腦,追的雞飛狗跳,無人敢挫其鋒,光是有字號和勇名的大小軍將頭目就斬落好幾位。
“不過,還是多虧你給我指引了這個藏身處啊。”
誰會想到,這裡藏着一艘完好的烏篷船,還有貯存的食物和日用品,遇到危險可以劃到蘆葦中去,船上的準備,足夠好幾個人在水上堅持了一段時間。
“現在可以和我說說你的故事,以及事情的始末了吧……”
“理應如此……”
他苦笑道,
韓良臣的正式身份,乃是是天德軍左廂兵馬副都知,江寧鎮中一個看似處於中層末尾,卻相當重要的將頭。因爲他早前是衙前將的虞候出身,不但在外可獨領一部廝殺與前沿要地,入內時,也常年出入作爲經略使的內堂,參聞佐贊。
數於那種平時鎮戍要地,有事常替上位者跑腿,隨時可以直聞溝通上層的那種類型。而他所隸從的天德軍也不是普通軍號,而是歷史淵源的老牌番號。
軍這個稱謂是相當廣泛的,在亂世中幾乎被用濫了,大致帶甲數萬的大小軍鎮節度、總管、元帥,小至幾十號上百人的土賊,都可以自稱爲XX軍。
因此在實際操作中,還是有詳細區分手段和慣例的,比如鄉民結社或是自募的武裝,就一般只能叫義軍,得到基層官府認可後才能稱爲鄉兵,或是所在城邑的義勇。
然後在協助官軍作戰中得到嘉賞,纔有可能給予名義上的編制,既所謂的土團、團練,然後在進一步被官軍收編,或是補充到守捉、團練使名下的地方部隊中,纔算進入吃糧拿餉的序列裡,
但是這些地方部隊,不論多寡,一般都之用所在地來命名,比如XX團練,XX鄉兵,XX義勇,XX守備,只有州上掌握的常備軍役,才能稱爲XX軍,當時同樣是用地方來命名的。
而能夠用天雄、雄武、武寧這些帶有特殊褒獎字號來命名的,都是頗有淵源和來頭的老牌勁旅,或是繼承了史上知名部隊稱號的新銳之師。
這些特殊字號之間亦有三六九等,以北衙禁軍和南衙衛軍的最貴,像龍武軍這樣的軍號,當世已經沒有人敢用了,神武軍和神策軍也罕有所聞。而金吾、千牛、監門這樣的軍號,只能是兩京獨有。
其次爲泰興改新的軍制中,十七個甲等以上軍額所用的軍號,雖然他們用數字來編列,但是各自擁有朝廷專門賜給的軍號,以示獨一無二的尊崇與隆重。比如泰寧軍、永寧軍、永興軍,常寧軍。
在就是歷史上那些大名鼎鼎的邊鎮軍號,比如振武軍,比如豆盧軍,比如靜邊軍,一般只在特定的地區和大鎮名下存在,許多直接演變成諸藩重鎮的前身。
還有一些特殊部隊的歷史淵源,比如平海軍,比如付波軍,滔海軍,靜浪軍,屬於朝廷水師中的老牌淵源之一,又比如橫山軍,乃是青唐大都護湟源慕容氏下,西番健兒中的山地精銳,斷水軍則源自党項八部的藩騎勁旅,。
像名爲江寧軍的鎮守勢力中,大小十幾股軍額,也就擁有天德和清江兩個專屬軍號,其中搏浪還是水營舟師爲主輔以善戰輕卒的水上力量。
而天德軍,則直接來自史上赫赫有名的西軍序列中的勁旅,在“慶熙北伐”之後被稱爲“西軍東進”的席捲之潮中,一一隅鎮戍之兵,得到了承光天子賜號和授予旗鼓的。
“如此境地,也不怕告訴你,此乃土客之爭。”
他繼續道,像是陷入某種過往的回憶。
所謂土客之爭的說法,始於東晉的衣冠南渡,但是他口中的土客之爭,年代則要近得多,可以上溯到西軍東進的年代,來自西北所謂“龍武故舊”圍住組成的聯軍,在保扶承光帝入主洛都之後,又繼續揮師南下,號稱數千裡大光復的追擊,最終在高郵大戰、幾個關鍵性戰役中,徹底擊垮了南朝在江南所盤踞和扶持的勢力,將他們驅逐到溼熱瘴苦的嶺南諸道去。
然後這些西軍,在承光帝的調停和分配下,也瓜分了江南到東川諸道,最富饒豐腴之地,作爲休整就食之所,亦有以備衆多海藩爲後盾的南朝反撲之意,
然後這麼一就食,就從此長期佔據下來,十幾萬西軍的絕大大多數人,都迷戀上江南煙雨的繁華富麗,不願意再回到苦寒的西北邊地去,於當地通婚生子繁衍生息至今,
其中一支也構成了江寧軍的源流,但是上百年的時光尚不足以彌合外來者與當地土戶的差異和間隙,對當地人來說這些西軍的後代,依舊屬於客軍客將,因爲他們還堅守着某些於當地格格不入的舊俗和傳統,並且壟斷了某些權勢和利益的時候。
但是江寧軍治下畢竟還是本地人居多,隨着世代的發展,當地出身和背景的人士,還是逐漸不可避免的因爲各種理由和機會,在江寧軍所屬的軍將和官府中,逐漸佔據了相當的比例。
但是掌握政權上層的,主要還是西軍後代,爲了語話權的份額,矛盾也就開始出現。當代的經略使,算是前任的養子兼女婿,雖然不是上上之資,也算是個有所想法和建樹的人物,對內試圖招賢納士,引入新血來調劑內部,對外以攻戰頗有舊怨的宣州鎮來轉移矛盾。
結果一着不慎,就失勢身死,連同妻妾兒女親族門人清客僕役在內的七百多號人,都死無葬身之地。
“等等,你叫韓世宗?”
我突然回味過來
“正是,世宗乃我本名,某自幼曉事便長於軍中……蒙明公給名世宗,取世爲宗兆之義……”
“至年長後又賜字良臣,遂不多用而少有人知爾。”
我差點錯過了什麼啊。
從小被在軍營裡養大,資歷豐富,卻失去多年存身的基礎和效忠的對象,這不就是戰略遊戲裡貼着在野武將的標籤,就等人來登用的意思麼。
“良臣,現下可有去處麼……”
雖然知道希望可能不大,我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還是看走了眼啊……”
他看了一眼我苦笑道
“本想招攬你爲本家府尊所用,未想反被你招攬了……”
“不過有德這種眼界和才具,又怎麼能輕易居於人下呢……”
他巧妙的恭維我的同時,也將話題輕描淡寫的轉移開來
“不過我還是想去城外碰碰運氣,”
“明公治下親厚多年,總有一些衷心部屬的吧,”
雖然他說這個話的時候,也有些不確定。但隨即就變成某種堅定
“既然尚存殘軀,總想做些什麼……哪怕明公已經不在了,””明白了……“
我暗自嘆息道,果然招攬失敗。我現在一無人而無財富,空口白牙的很難讓人信服,
不過還是留有餘地的,將來或許還有機會吧,我自我安慰的,又繼續道
“若是有一日,我坐擁一地,帶甲上萬之時……還請韓兄能夠,優先考慮我的條件吧”
“好說,一言爲定吧”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伸手和我對掌,算是完成這個約定。
“我便期待有這麼一日罷……”
雖然拒變相絕了我的招攬,但是他還是決定親自護送我們一程,直到我們安全抵達江州再作打算。
在此之前,
他帶着我們來到城郊的一處農莊,雖然裡面的人,已經逃的七七八八,但還是給我們每人找到了一匹代步的坐騎,又多牽了一匹,用來馱載大件的物品帳具。
都是用來寄遞的上好驛馬,無論是長途旅行,或是短程加速奔馳,都是沒有問題的。
更何況作爲某種秘密的據點,還配有相應的鞍具和行囊,顯然他作爲經常替上位者奔走行事的底蘊,還是有一些的。
於是紅老虎六世和灰熊貓二世,就此誕生了,
這時候水路也不怎麼安全了,昨日我們離開江寧城的時候,
一路看到好幾只被攻擊的畫舫,擱淺在河道中,然後被岸上射擊的火箭,變成燃燒和慘叫的活生生灼熱地獄。或是被拖到岸邊,變成搶掠殺戮和肆虐的對象。
我們撐着小船,從還沒有來得及封閉的城門,衝了出去。上面小貓兩三隻散漫的守軍,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
但是現在哪怕是白天,站在去往江邊的道路上,也可以遠遠的看到,
被丟在身後的江寧城中已經火光四溢,哭喊聲逐漸瀰漫起來。那是失去控制的亂兵,開始搶劫城中的居民百姓。之前用無數財帛和人工營造出來的富麗浮華繁花如夢,彷然只是一個易碎的夢幻泡影而已。
果然是亂世啊,我輕輕的嘆息道
韓良臣,或者說韓世宗的表情也十分凝重,彷彿是在感傷,經過守臣軍民一代人的努力,二十多年經營和維持的虛假安寧,就這麼被輕易打破了。
而這只是開端而已,雖然叛黨奪權已經成功,但是正在攻打宣州的主力和外戍兵馬,卻未必會願意服從新上位的當權者,因此可以預期,很長一段時間內綿連的內亂和戰火的苦難,將重新降臨這片土地。
這麼一個坐擁富庶之地,眼看要崛起江東的大鎮,就這麼崩解離息了。
在一個路口的拐角,我們與另一撥人,幾乎迎頭撞上,頓時劍拔弩張捉刀欲戰。
“等等……”
“且慢……”
“不要動手……”
雙方几乎同時有人喊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