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搖搖欲倒,唐可思再也忍不住了,立刻扶住她:“娘”
李遊搖頭:“若無陶門主,只怕便沒有如今的夫人,但若有了陶門主,夫人如今也不會在唐家堡了?夫人左右爲難,卻始終是要傷心的。”
這話說得更奇怪了。
楊念晴暗自詫異。
葉夫人卻彷彿已站立不穩:“不錯,只怪我……”
聲音顫抖,她顯然在努力抑制着自己。
“只怕正是如此,”何璧忽然冷笑一聲,“若沒有夫人,陶門主的確不會招至這殺身滅門之禍。”
見他言語對母親不敬,唐可思怒道:“你這人無理陶伯伯縱是冤屈,我爹爹也並非不想替他報仇,只是無從查起而已,如今你們逼我娘做什麼?好笑”
何璧冷冷道:“正是好笑得很,那告密陷害陶門主的人,正是陶門主的兩個好兄弟,唐驚風與柳如。”
。
這無異於一聲驚雷
被好朋友、好兄弟出賣,誰都明白,這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誰也想不到,那栽贓陷害陶化雨,而後又去告密,害得他慘遭滅門的人,竟是他平生最信賴的朋友、情同手足的兄弟——唐驚風與柳如
私藏兵器火藥是多大的罪過,陶門當時盛極,防範縱然疏忽,還不至於讓別人把這些東西偷偷運到自己後院而不知覺,也難怪當時人人都只是懷疑,卻最終不得不相信事實。
有機會將兵器火器事先藏入陶家後院的,只有他最信任的兄弟
。
唐可思驚叫:“你胡說”
何璧不語。
“不是的”唐可思小臉通紅,驚慌失措,“我爹爹一直都爲陶伯伯傷心,還在追查陷害陶伯伯的兇手,他……沒有”
邱白露忽然道:“賊喊捉賊的怪事並不少。”
見他侮辱父親是賊,一直跪在地上不言語的唐可憂倏地站起來,怒道:“我父親爲人正派,你們無憑無據,休要信口誣陷”
手已按在刀柄上。
邱白露淡淡道:“唐公子想殺人滅口?”
唐可憂更怒。
葉夫人立刻面露驚慌之色,厲聲喝道:“憂兒”
“母親……”
“不得無理,如此衝動,這許多年白養了你麼”
估計是從沒見她這副失措的模樣,也沒聽她說過這麼重的話,那目光裡除了責備、悲哀,竟還有許多恐懼之色,唐可憂不由愣了愣,緩緩垂下頭。
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知道的,這一天遲早會來,真相始終會大白於世,她一直擔心的,始終都是兒子,這種不冷靜的性子,如果自己不在了會不會衝動惹禍?若非爲了兒子,她只怕也不會等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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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璧看着她,緩緩道:“當時朝廷要誅滅陶門,派去負責此事的,正是當年聲名最盛的曹通判,如今他已親口承認,夫人該不會以爲他在說謊。”
葉夫人嘴脣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來。
李遊點頭:“縱然唐堡主與林星事,夫人也不至爲此事而棄多年感情於不顧,令夫人下了決心的緣故,正是陶門之事。”
說着,他又微笑道:“據說,陶門主當年對夫人曾有……恩情,夫人既然知道他的仇人,自不會坐視不管,只是,夫人如此一來,對得起陶門主,卻又對不起唐堡主了。”
葉夫人目光閃爍,喃喃道:“是,我對不住他。”
唐可憂怔怔道:“娘……”
見她並不辯駁,竟已默認了此事。
唐可思害怕地抱住母親:“娘,爹爹沒有……”
葉夫人輕輕搖頭,看着兒女,終於流下淚來:“他當初的確是錯了,但這許多年來,他一直都在內疚,過得並不比那些死了的人強,如今……”
她不再說下去。
唐可憂也面露羞憤之色,出賣朋友,出賣兄弟,正是江湖上人人唾棄的那類小人,想不到父親竟做出了這樣一件恥辱的事情
眼見着從小到大一直崇拜着、尊敬着的偶像正在一點點崩塌,你心中又是什麼滋味?
。
李遊忽然笑道:“在下正爲一件事奇怪。”
不等葉夫人說話,他已自顧自道:“唐堡主、柳如與陶門主非但無冤無仇,還是至交好友,若無利可圖,他們怎會做出這等事?在下前日查過,陶門主去後,陶家家業竟全入了柳如之手。”
“而唐堡主,”他有趣地看着葉夫人,“陶家家業並未落入他手中一文,既未能從中得到一點好處,他爲何會如此糊塗?”
葉夫人悽然不語。
是啊,他什麼好處也沒有,他的妻子在二十幾年後殺了他,而他自己,有生之年也倍受良心折磨,還成就了身後的罵名……
他這麼做,究竟是爲了什麼?
半晌。
李遊道:“陶門主當初待夫人不薄。”
葉夫人點頭,幽幽道:“他……是我的恩人,他當初既救了我,我不能對不起他,叫他陶家一門含冤莫白。”
李遊微笑:“陶門主待夫人固然有恩,但倘若沒有這一場變故,夫人只怕已真正成了陶家的人,夫人可恨唐堡主?”
葉夫人終於轉過臉:“是,我當初是喜歡他,當年母親一去不返,我受盡了欺辱,十四歲那年,讓我遇見了他,他救了我。”
“他是個好人,向來詩酒自樂,從來都沒想過要去爭些什麼,”說着,她看了看愣的兒女,微微一笑,“雖然知道他已有了妻子,我卻還是忍不住……”
“後來,我遇上了驚風,”她垂下頭,“你們也知道,他對我很好。”
李遊微笑:“唐堡主一生只有夫人一個,如此多情,已經很難得,如今夫人既明白他的心意,想必他也很高興。”
她搖頭:“但我當初一心只在陶大哥身上,並未留意他半分。”
十幾歲的女孩子流落街市,受的是怎樣的欺辱?而有一天,她突然現自己被人救了下來,有誰能明白那種心情……何況陶化雨爲人又極好,因此縱然知道他已有妻室,她還是願意跟着他。
許久。
何璧沉聲道:“唐堡主便是爲此起了殺心?”
葉夫人搖頭,露出憤怒之色:“一切都是柳如的主意柳如貪圖陶門的產業,又拿我說動了他,他……他纔會做出那等不義之事”
衆人默然。
唐堡主對兄弟下手,竟是因爲葉夫人。
而葉夫人卻偏偏喜歡陶化雨,陶化雨雖已有了妻子和孩子,但在這古代,並不妨礙他再接納另外一個女人。讓她死心,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愛的這個男人永遠消失,雖然她會傷心,但時間與關愛,始終會抹平一切的……何況她也並不討厭自己。
。
李遊搖頭道:“唐堡主雖一時糊塗鑄成大錯,卻始終只爲了夫人,他對不起陶門主,卻對得起夫人;如今夫人爲陶門主報了仇,卻又對不起他,還殺了許多無辜之人,這一切,又是何苦”
溫婉的目光呆滯起來。
邱白露淡淡道:“若他果真心無旁念,縱是柳如也挑唆不了。夫人如今已爲陶家復仇,雖誤入唐家,卻還是陶家人,想來陶門上下必會感激。”
葉夫人笑了:“不,我是唐家的人。”
衆人愣住。
葉夫人緩緩道:“我是唐家的人,如今我喜歡的,是驚風。”
“母親”唐可憂終於又“撲通”一聲跪到了她面前,一直以來,他認爲母親背叛父親,誤會頗深,如今聽到這話,怎能不心生愧疚?
他垂頭哽咽道:“兒子不孝”
葉夫人伸手輕輕撫摩着他的臉。
隨即,她淚如雨下:“這許多年,你父親常常無端傷感,如今我才明白,他是心中有愧,對着我一天,他都會被良心折磨,但他還是一個人忍着,一如既往地待我忍我,二十三年,他的日子又何嘗好過”
楊念晴鼻子酸,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南宮雪一直不言語,卻也黯然。
究竟是對還是錯?一個你深愛的男人,卻被一個深愛你的男人害死,而且是滿門被誅,若是你,會選擇沉默,還是也像葉夫人一樣,替他報仇?
唐可思已哭得兩眼通紅。
葉夫人搖頭:“我不想害他,但我也不能對不起陶大哥,這件事,的確是他錯了。”
語氣裡滿是悲哀與無奈。
她看着衆人,幽幽道:“他錯了,可我不怪他,當初若非爲我,他又怎會做出這等不義之事,這二十多年來,若非他面對着我心中有愧,又怎會與林星生出這些荒唐事……我不怪他。”
無論他做了什麼,都是爲了她。
。
李遊看着她,輕輕道:“我等並無什麼切實的證據,夫人原本不必承認的,如今……”
葉夫人慘然一笑:“不必,無論如何,此事全因我而起,何況……他既如此對我,我又何惜下去陪他。”
李遊黯然。
半晌。
何璧皺眉道:“此案還有許多地方不明白,夫人……”
葉夫人忽然擺手,打斷他的話:“你們既已知道,又何必多問,柳如是我殺的,司徒老爺子與張明楚也是我怕人起疑心,殺了作掩飾的,他們的屍體都被我放到了南宮別苑。”
說完,她轉過眼看着一雙兒女,目光慈祥而痛苦:“我對不起你們父親,原本早就該下去陪他了,但我卻實在不放心你們兩個,憂兒,你這麼大了,今後凡事不要任性。”
唐可憂嘴脣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殺人償命,誰也逃不了。
唐可思抱着母親,哭道:“他們要抓你嗎?”
葉夫人搖頭,輕輕擁着她:“思思……”
嘴角緩緩流下血來。
。
“娘,你怎麼了”
“母親”
楊念晴大驚:“葉夫人”
唐可憂又驚又痛,急忙抱住她:“母親你……”
李遊黯然:“夫人這是何苦。”
葉夫人躺在兒子懷裡,慘然笑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如今雖對得起陶大哥,卻對不起他,我早已準備去陪他的。”
唐可思大哭起來。
“憂兒,”她輕輕喚着兒子,斷斷續續道,“我……我害了你們父親,如今我也去找他,你……可還怪我?”
深不見底的眸子裡,悲哀與痛苦糾結成一片。
唐可憂搖頭,咬牙哽咽道:“不,不會,父親不會怪你,你不要……”
這個時候,又能如何挽留?
她微微笑了。
唐可思已哭得滿面淚痕,忽然,她擡起頭,懇求地看着南宮雪:“南宮哥哥,我娘不壞,你救救她好不好?”
南宮雪默然。
葉夫人卻忽然想起了什麼,抓住女兒的手,露出緊張之色:“思思,憂兒,無論如何,你們兩個定要答應娘一件事”
見她突然這麼說,二人一愣。
她定定地看着兒女,一字字道:“他們雖是公事在身,卻始終算是你們的殺母仇人,我走之後,你二人不得再與他們有任何牽連,他們也要馬上離開唐家堡”
唐可思怔住:“娘……”
唐可憂也愣住。
爲了兒女的安危,她始終不願他們與自己這些人扯上關係?楊念晴倒也明白她的意思,更覺傷心,不由也流下淚來,這個場景,誰都會想起自己的母親……
李遊握了握她的手,眼睛卻看着葉夫人:“夫人放心,我等即刻便走。”
葉夫人感激地點點頭,隨即又看着猶豫的兒子和女兒,急道:“你們兩個,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終於——
唐可憂看了看楊念晴,垂下頭:“母親放心。”
葉夫人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孝順的孩子,思思,你……”
唐可思根本不明白母親爲何會提出這個要求,見她逼自己,不由淚流不斷,搖頭哭道:“不要,娘……”
“思思”葉夫人語氣嚴厲起來,幾乎是在怒,“不得再與他們這些人往來,你聽見孃的話了麼?”
“我沒有……我……”
唐可思微微咬着脣,一雙淚眼卻瞟着南宮雪,此刻,她很希望他能幫忙說句話?
南宮雪移開目光。
見她不肯,葉夫人氣極之下,噴出一口血來。
“你……你不聽孃的話了麼”
“我答應”唐可思慌了,顧不得許多,撲在母親身上哭道:“娘你不要怕,我答應,我答應你……”
說完,她竟暈了過去。
葉夫人嘆了口氣,緩緩閉上眼,半晌又睜開:“憂兒,你妹妹任性,日後你定要管好她,不許讓她外出惹事,最好不許她再出門。”
唐可憂點頭:“母親放心。”
。
鮮血沿着嘴角緩緩流下,越流越多,然而那美麗的臉上,卻漸漸展露出一片平靜而安詳的神色,又如當初見到時那般聖潔了。
。
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果真都結束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