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英見張養之不相信自己,並不生氣。他想了想,提筆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字,文辭“辯論滔滔”,把他的病理來龍去脈列出來。
“你爲什麼一個內熱的病,卻會冷成這樣呢?是因爲熱邪阻礙了你身體氣血的運行,氣血供應不到體表來了,所以你體表會感覺到涼,這是一個假象啊!”王孟英一面解釋,一面擦汗——張養之的房間太熱了。
這個術語,在中醫裡邊叫“真熱假寒”,很容易診斷錯誤。
張養之是個讀書人,他拿起病歷一看,寫的真合理,有理有據的。於是他就咬咬牙,“好,我聽你的!”
雖然看似堅定,但王孟英看出了他心裡還是不相信自己的。他苦口婆心安慰:“我不被這個疾病外表的假象所迷惑,而直斷這是實熱內蘊,並不是自己在那裡憑空想象的,而是你的脈象已經顯露真相了。你不要擔心,只需要服藥靜養而已。”
王孟英精心開好藥方,交給紅蓮。
張養之按照王孟英的吩咐喝了藥,喝了三副。但這三副藥喝下去就出了問題了。
出了什麼問題?
張養之的病情是紋絲不動!!
這下張養之家就亂了。他的親戚朋友來了很多,都看着呢。大家都說張養之冷成這樣了,那個大夫還用寒涼的藥給他瀉熱,這不胡鬧嗎?您看,三副藥沒見效吧!
大家就七嘴八舌開始議論,當時文獻記載是“衆楚交咻,舉家惶惑”,家裡都亂套了。
有一個姓於的親戚在親屬中開始揚言:“養之之命,必送於孟英之手矣!”就是張養之這條小命,一定得讓王孟英給治死了。
張養之一聽,心裡就兵荒馬亂了,因爲親戚朋友都這麼說。人是具有盲目從衆的屬性的,更何況一個病重的書生!
最後他就聽從親戚朋友們的安排,另外請兩位醫生陳某和俞某來給他看病,
這兩位醫生來了之後,一看,喲,冷成這樣,甭問了,這是陽虛,前邊溫補的藥不夠!我們再給你加重劑量!於是就開了溫補的藥。
紅蓮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無雙。無雙急壞了,衝過去就告訴了王孟英。
大家想想,擱一般大夫怎麼辦?噢,我是你的同窗好友,盡心盡力地給你開方子,想方設法治你的病,結果你卻依舊不信任我,揹着我找別的醫生。一片真心,被朋友背叛,不說傷心欲絕,但至少也感覺膈應吧。算了,你治壞了別來找我,我不管了!
但是,王孟英這個人,一心赴救,他想的只有治病救人。所以他的癡勁上來,二話不說,披上衣服直奔張養之家。進了張養之家以後,他連正眼都沒看在大廳裡坐着的那兩位醫生,直奔臥室來到張養之的牀前。
張養之這時候正在牀上躺着,一看王孟英來了,很不好意思。但是還沒等張養之開口,王孟英表情嚴肅,鏗鏘有力地說:“養之!如果我們不曾相識,如果你沒找過我,我沒聽說過你有病這事,我可以不管!如果兄弟你是一個有錢人,你有的是錢,那麼任你請多少位醫生,我不敢阻攔你!可是現在你是一介貧士,兄弟你是一個窮書生啊,你哪裡有錢請那麼多醫生啊?而且,如果你請的醫生來了就能洞悉病情,投藥必效,我也不管,我還要極力贊成這件事。可是現在這些醫生我太瞭解了,他們來了一看你冷成這樣一定用溫補的藥,是不是?”
王孟英質問着,順手打牀頭把那個方子抄起來,一看,“果然那!你看到了吧,全是溫補的藥,這個方子你服下去可就危險了。養之,現在我求你,速速將那兩人辭去,我們把這點診金省下來,我們用這點錢去買藥,這是你救命的錢你知道嗎!”這番話擲地有聲。①
聲音中的金石之音,把趴在牀上的張養之震傻了。沒見過這種醫生,跟他這麼推心置腹地講話。他瞪眼看着王孟英。
王孟英接着說:“如果你真要是虛寒的症狀,我這寒涼的藥下去,你早該不行了,你早就受不了了!爲什麼現在這個病沒變化呢,因爲正邪此刻正相持在這兒,今天我再給你加大藥力,使得熱毒下行,那麼你周身的氣機自然就流動開了!這天平就該傾斜了!現在我們再堅持一下,行不行?”
張養之實在是沒話說了,對待這種推心置腹的醫生,他徹底感動了。於是就按照王孟英的說法,把那兩位醫生辭掉。王孟英在藥裡又重用芒硝、大黃、犀角這些藥性猛烈的寒藥,煎藥服下。張家的親人們被嚇得面無人色。
結果兩天後,張養之解下了漆黑色的大便,“穢惡之氣,達於戶外”,同時身體怕冷的狀態開始慢慢緩解,十副藥以後呢,他大便的顏色就正常了。
在王孟英的醫案裡,他把大便顏色正常,做爲一個人恢復的標誌,這說明患者的消化系統,中醫說是脾胃,開始恢復正常了。
然後再接着治療了一百天,張養之就徹底恢復了健康,一掃十幾年來的萎靡不振,神清氣爽。悄悄說一句,他的陽痿隨之也好了。
後來,王孟英的朋友們在給王孟英整理醫書的時候,張養之就把這個醫案拿了出來。別輕視這個小小的舉動,這是需要決心的。天下有幾個雄性,肯告訴別人自己性能力有缺陷?這可是寫進書裡頭,流傳後世的。從中可知他對王孟英感恩戴德、敬若神明。他在醫案後邊附了唏噓感慨的一句話:“孟英之手眼,或可得而學也;孟英之心地,不可得而及也!”
他說,王孟英的技術水平,你們大家或許能學到。但是,王孟英對待患者的這種熱情,這份真心,卻是真難學啊! 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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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張養之治療完不久,就到了中秋節。在人們盡情享受秋葉靜美、糧食豐收、家庭團圓的喜悅同時,別忘了,秋季是瘧疾發作的高峰期。
這天王孟英正在家裡面,突然有人敲門求診。
王孟英走出來一看,一輛風塵僕僕的馬車停在門口。只見僕人從車上扶下來一個男人,虛弱不堪,瘦得是皮包骨頭,顯然這是一個遠道而來的患者。
王孟英看了一眼,覺得有點奇怪,這患者很面熟,好像似曾相識啊。
等他仔細一端詳,不禁大吃一驚,這是誰啊,來的人竟然是王孟英的義兄,那位曾經被王孟英用一塊乾薑救活的周光遠!
前頭提過,周光遠是一個白白胖胖、很有氣派的大官。怎麼瘦得這麼恐怖了?王孟英趕緊把老大哥讓進了屋,不及寒暄就着急地問:“周大哥,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周光遠頓足長嘆:“唉,一言難盡啊!”
原來,周光遠在婺州感染了瘧疾。前文說過,這個病天天發冷發熱,非常痛苦,周光遠在婺州被折磨的死去活來。
他請了醫生,那醫生先來一看,說這是一個外感病啊,要用發散的辦法把外邪給發散出去,於是就開了發散的藥物,結果沒治好。又請了一個大夫,一看,發散的藥沒見效,咱們改滋補吧,於是又給周光遠滋補,結果也沒見效,每天依舊忽冷忽熱,甭提多難受了。
這個時候再看周光遠,熬了一個月了,消瘦得非常厲害,然後一會兒哆嗦,一會兒流汗,簡直都沒法形容了。
周光遠忍無可忍,跟家人說:“現在我哪個醫生都不相信了,我只相信一個人,我得去找他!我要去錢塘找王孟英去!”
於是,他就買了船票從婺州來到錢塘。
果然,王孟英看到義兄病重若此,二話沒說,立即給周光遠診脈。
診完後,他說:“大哥,你這是一個足太陰的溼瘧,就是體內溼氣太重了,我用藥把你的溼氣給去掉就行。你不用擔心,很快好的。”
他開了一個叫“不換金正氣散”的方子,這個方子是宋朝一個方書叫《太平惠民和劑局方》裡的。這個方書裡還有另外一個著名的方子,我們非常熟悉,就是藿香正氣散,家居常備的良藥啊。這兩個方子是姊妹方。
王孟英把這方子抓來,親自到廚房熬藥,又端來給他喝下去。
大家看看怎麼樣——只一副,周光遠就覺得寒熱的症狀開始輕了。
周光遠都不相信,我了個去,怎麼能這麼快呢?!我在婺州被折磨了一個多月,人不人鬼不鬼的,到這裡難道一副藥就能見效?湊巧吧。
等到第二副再喝下去以後,周光遠就相信了——就是這個藥起的作用。因爲這個時候這個瘧疾就不怎麼發作了,等到第三副喝下去,周光遠的病基本就好了,然後王孟英又開了一點善後的藥,這病就痊癒了。③
周光遠高興死了,這張船票錢花得簡直太值了。他感慨萬千——該稱讚王孟英太高妙呢,還是該痛罵婺州那些大夫醫術爛到令人髮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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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②:張養之醫案整理自《大國醫王孟英》第一集《半癡山人》。
張養之說的話全文:
孟英之手眼,或可得而學也;孟英之心地,不可得而及也。我之病,奇病也,孟英雖具明眼,而無此種熱情,勢必築室道旁,亂嘗藥餌,不能有今日矣。況不但有今日,而十餘年深藏久伏之病,一旦掃除,自覺精神勝昔,可爲後日之根基,再生之德,不亦大哉。
注③:周光遠醫案整理自《大國醫王孟英》第二集《正氣驅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