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無雙開始覺得渾身冷得像掉進冰窟一樣,牙齒不斷打戰。深秋的夜風一吹,更是頭也痛起來,噴嚏連天。
緊趕慢趕回到家,吳家母趕緊熬薑湯。可是來不及了,無雙發起燒來。
到第二天,她頭痛鼻塞,肌肉痠軟,昏沉沉下不了牀。
吳家母恐生意外,一直守着不敢離開半步。精心料理了幾天,無雙的燒總算退了,但身體沒有恢復,仍舊躺着養病,且精神頹唐,不肯跟人說話。
一日下午,忽聽外頭有人呼喚,一看,竟是小七來了。焦頭爛額的吳家母如獲至寶,急着把她拉進來:“小七,我的祖宗,你可算來了!你趕緊勸勸無雙吧。她就像個死人似的,誰跟她說話都不搭理。”
小七拍拍她的手,笑道:“大娘別急,我會好好跟她說的。”
無雙正閉目養神,聽到珠簾作響,睜開眼睛看到是小七,微有些驚訝,隨即又閉上眼睛。
小七來到牀前,叫道:“無雙姐!”
她不理。
小七坐下來,推她肩膀:“無雙姐!是我!你怎麼連我也不理了?”
“好啦,我知道你醒着,別裝了!我有話跟你說呢!”
無雙冷冷道:“若是來勸我嫁人,就別說了。”
小七見她總算開口了,便咧嘴一笑,俯身在她耳邊說:“無雙姐,那天你可真厲害,雷霆霹靂地把四哥轟得體無完膚,他臉都綠了!別說他,我在旁邊心肝也顫巍巍啊!從來沒見你這麼生氣過。”
無雙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呢。”
小七嘻嘻哈哈地戳她:“沒想到你也能這麼兇哦。看來你真的不想嫁。其實也是,換我也不願意嫁給那麼老的人。”
無雙冷哼。
“唉,我要是有你的膽色,鬧一場,也把人家罵個狗血淋頭就好了。”
無雙聽出話中有話,猛地望向她。
小七忽然有些忸怩,揪着辮子道:“恩……那個,我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原來,早些年的時候,王母便已經爲小七定下婚約。如今她已經年滿十四,兩家一商量,約定明年開春就把喜事辦了。
無雙愣怔了一會兒,問:“是哪戶人家?”
“上海姓林的。”
“那麼遠?!”無雙吃了一驚,才發現問題不只是她要嫁人,而且還要遠離家鄉千山萬水。
小七收住了笑,低低道:“沒法子。父母之命,不可違抗。聽說他家當過一任小官吏,還算殷實。至於男人,我從來沒見過,一點兒都不曉得什麼模樣。只求他身體康健,我就阿彌陀佛了。”
無雙無從安慰。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的包辦婚姻。
她不可能攛掇小七不嫁,王家更不可能留她一輩子。只能默默祝福她遇到好人了。
不是沒個人都有幸得吳老爹這樣的好父親庇護啊。
想到這裡,無雙異常煩悶。
她生於未來,生於婚姻自由的年代,所以她討厭封建包辦婚姻。可是,憑她一人之力,絕無可能改變整個制度。
一個人的思想超前是痛苦的。如果超越了這時代,那他就是最痛苦的。
無雙覺得有點諷刺,屈原的“衆人皆醉我獨醒”,她終於嚐到了,竟是這麼一種滋味。
*
小七走後,吳家母見她精神好了一點,高興極了,一連幾天煲了許多滋補的湯水給她喝。
無雙知道,雖然鬧了一場,但吳夫婦還是沒有回絕周光遠的。他們想採取“拖”這個計策。
一想到這事,她就什麼都喝不下,乾脆趁着身上有了力氣,把那些湯水裝好,一個人獨自下山,來到張養之家。
一進門,看到他家擺設陳舊,院子破得坑坑窪窪。產後才一個多月的紅蓮正蹲在地上,吃力地洗一大盆衣服。
無雙大驚,衝上前去拉起她說:“紅蓮,你纔出了月子,怎麼就動冷水了?”
紅蓮見是她來了,苦笑:“多了一張嘴要吃飯,家計艱難啊!養之出去寫字擺攤,還領了抄書的活,每日趕到深夜。婆婆也到別人家幫夥房去了。我在家怎能不多幹點呢?”
無雙斥道:“這可不行,會落下病根的。你歇着,把我帶來的烏雞人蔘湯喝了!我來幫你幹。”
不等紅蓮回答,無雙強摁她坐下,把帶來的湯塞進她懷裡,然後挽起自己袖子就開始洗衣服。洗完那一大盆,又開始洗尿布。然後看到家裡水缸空了,她又拿起桶到河邊打水,一遍一遍直到填滿水缸。
紅蓮慢慢喝着湯,看着她忙忙碌碌,感激之情打心眼裡冒出來。
無雙畢竟剛發了燒,幹完後累得氣喘吁吁,心想要是紅蓮自己幹了,不得累死。然而,還不等她喘口氣,嬰兒驀地啼哭起來。她立即跑過去,手忙腳亂抱起孩子,慌張問:“怎麼回事?要換尿布?”
紅蓮連忙走過來,接過孩子說:“應該是餓了。”說着,她解開衣服,開始餵奶。無雙幫助她喂完,又把孩子哄睡了,這才長吁一口氣,“還有什麼活?趁我在,都幫你幹了。”
紅蓮溫柔地笑笑,握住她的手:“好了,沒有了。難得見你下山,我們說說話吧。”
無雙順從地坐下來。
紅蓮給她挽了挽散落的鬢髮,輕聲細語道:“養之說,前兒你鬧了一場,把王大夫罵得狗血淋頭?”
無雙點點頭,不說話。
“他還說,王大夫患了很重的風寒,還下不來牀呢。”
無雙變色:“不可能。我問小七,她說他沒事的!”
紅蓮責怪地看她一眼。她頓悟,是了,小七怎麼可能跟她抱怨呢。
紅蓮握她的手用了點力氣,“其實,王大夫並沒有做錯什麼。”
無雙一聽,不高興了,但按捺着。
“從我們旁人的角度看,這門親事實在不能說虧待了你。你嫁過去,比你現在這樣無望地熬着,好了一百倍去。”
“我寧願這樣煎熬着!”
紅蓮搖搖頭:“別說氣話。王大夫不過是個傳話人,你對他發火做什麼?我想,要是別人來做媒,你根本就不會生氣。但他對你來說是特別的,是一個沉甸甸的存在,你受不了他撮合你和別人。所以你失望到了極點。對不對?”
無雙緊握拳頭,微微顫抖。
紅蓮嘆息着下定論,“你苛責了他。”
無雙覺得腦中嗡地一聲,整個情緒都顛倒了。
竟是自己苛責他了?是嗎?如果別人來說,她就不會生氣?只是因爲王孟英?
紅蓮看她胸脯起伏,面色通紅,知道她情緒正在波濤翻滾,便又道:“你不是說過要放下他的嗎?可是你潛意識,還是沒做到啊。”
她最後一句話是:“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吧。”
*
無獨有偶。在家養病的王孟英也在和惠娘說話。
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裡了,以至想起來那天無雙剜他那一眼,就驚心。
“惠娘,那時候你就不同意去做媒。說無雙妹妹肯定要大大生氣。我當時不信。現在信了。那,你怎麼知道的呢?”
惠娘把熬好的藥湯端到牀頭,溫柔地笑道:“你個粗男人,哪裡知道女人的心思。”
王孟英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說:“無雙也說過這話。”
惠娘微笑不語,過了一會兒,她慢慢道:“她心裡面,已經有人了。”
王孟英張大嘴,欲言又止,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惠娘保持微笑,看着他呆愣的模樣,彷彿心知肚明似的。
沉默蔓延了一刻鐘。
最後,還是惠娘把碗端到他面前,說:“藥涼了,快喝吧。”
王孟英喝完,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懷裡摟住。惠娘順從地趴在他胸膛前,閉着眼睛嘆氣說:“無雙姐很可憐。她那樣子,嫁不到好人家。如今周光遠想納她爲妾,但又不是她想要的。她那樣聰明伶俐的女孩子,除了歲數大些,樣樣都好,哪裡能嚥下這口氣呢?所以,她生氣是必然的。”
“是我的錯。她這麼不情願,早知道我就不說了。”王孟英一臉的不安和愧疚。
“也不是你的錯。你是真心爲她着想。錯的,可能是天意弄人吧。”惠娘軟語寬慰。
“嗯……幸好老天待我不薄。有了你,又有了孩子。所以,我們要惜福。”
他們深情相擁,脈脈無言。
太陽眼看就要西下了。金黃的柔光灑進屋子,有一種溫暖的味道。
惠娘擡起頭,妙目盈盈:“對了,你前幾天出診,怎麼沒見往家裡拿錢?”
“呃,嘿嘿……你知道那徐家家裡困難,說先賒着,他病得實在重。我就把別家的診費墊上,先給他買藥。等以後有了錢再還。”
惠娘哦了一聲。
王孟英撓撓頭,“我知道家裡也拮据,辛苦你了。”
惠娘溫柔安慰道:“鄰里間有難,幫忙是應該的。我大哥最近給了幾千錢,家裡柴米油鹽都還有。你別操心。”
王孟英咧嘴一笑,高興地摟緊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