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三月。一天，無雙向老太太告假，說要下山辦事。石誦羲正陪在老太太身邊，聽到了。
待她告退，石誦羲也尋了個藉口溜出來，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連聲問道：“居士怎麼想起要進城？”
無雙心情沉重：“王大夫的妹妹要出閣了。我們幾個舊相識，打算聚一聚，爲她送行。”
她嘆口氣。雖然寒風依然料峭，雖然一再期盼時間慢點兒流逝，春天還是悄然而至了。開了春，她出嫁諸事就提上了日程。
石誦羲眼睛一亮，搖尾巴道：“好姐姐，正好夫子放我們假，我跟你一起進城玩唄！”
無雙看他一眼，“放假？我不信，你又裝病不去私塾吧？！”
“纔沒有！”石誦羲漲紅了臉，“不信你去問管事的！夫子家裡有事，回家去了！你污衊我！”
她只好說：“我們沒錢的人，玩的地方跟你們公子哥兒不一樣。你哪裡會有趣？”
“怎麼就沒趣了？我要去！”
無雙搖頭：“別人要是知道我私下帶你出去，肯定罵死我。”
“這有什麼啊？我自己也常常跟幾個同學下山的。你要是怕人知道，我悄悄換個衣服，扮成下人，跟你出去不就得了！”
無雙堅定地拒絕：“你要是想玩，跟往常一樣帶幾個小廝，套馬車出去就得了。我是決計不敢捎上你的。”
說完，她再也不理他，徑自回屋脫下道服，換上家常衣裳。然後收拾東西，稟明瞭父母，便出門去了。
在山莊門口，看到一個人蹲在地上，看不清臉。她沒在意，快步走過那人身旁。
一路下山，林木蔥鬱，溪水叮咚，四時繁花勝景。
紫竹山莊裡也養了許多奇花異草，可她終覺得這自然蓬亂的草木更討喜一些。
走着走着，忽地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起初以爲是哪個也進城的下人。然而出山口後，她發現那人始終不遠不近吊在自己身後，不由一皺眉，轉身道：“你是誰？啊……”
看清那人面目，她又好氣又好笑。
一身小廝打扮的石大少爺走到她跟前，取下瓜皮帽，眼角眉梢都是笑，“好姐姐！你這下不捎上我也不成了！”
無雙不住嘆氣，“你何苦一定要跟着我？”
“切！要帶了小廝們去，這個要管那個要管，總不得痛快！”說着，他生氣起來，“算了，你不捎我，我自己逛也一樣的。”
說完，他擡腳就走。
“回來！”無雙喝道，“跟了我去的話，你不得任性胡來。”她太清楚石誦羲的小性子了。
石誦羲一聽，眉開眼笑，滿口答應。
無雙沒有辦法，只得帶着他進到錢塘城內。
王孟英、張養之兩家人俱在等着了。見她帶了個眉清目秀的少兒郎來，都十分驚詫。
無雙介紹：“呃，這是我們那的小廝，石……小石頭。他吵着也要進城玩耍，只好帶來了。小石頭，快喊人！”她捅了捅石誦羲。
石誦羲瞪着眼睛，哪裡懂叫。平時只有別人對他點頭哈腰的份。
惠娘等人好奇地看他，他瞪回去。
無雙只好指給他看：“這是王大哥，王二哥，張秀才，紅蓮嫂子，惠娘嫂子，小七妹妹……”
一圈介紹下來，石誦羲只抱了抱拳，“諸位有禮了。”
衆人只道他因陌生而拘謹害羞，紛紛微笑：“小兄弟不必拘禮。”
無雙無奈，也不強迫他了，低頭小心翼翼取出兩隻平安符，分別贈與王孟英女兒和紅蓮兒子。這是她特地請廟裡主持大師開過光的。
惠娘替女兒接下，笑說：“你一直不下山。我秀兒都差不多一歲了，才第一次見姑姑呢。”
無雙有點尷尬。
紅蓮連忙打圓場：“無雙姐忙。你看這不是給求了平安符？可見是有心的。”
惠娘一笑，不再說話。
他們來到一家酒樓。只是很普通的店面，跟石誦羲平日光顧的不可同日而語。
很久都沒聚得那麼齊了，大家熱熱鬧鬧擠在一桌，聊得興高采烈，氣氛融洽。
今日小七是主角，大家紛紛朝她敬酒。小七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碰杯，接受了祝福。
無雙舉杯對小七說：“七妹是個好性子。我相信性格決定命運。七妹一定會家庭幸福，平安一生！”
“借姐姐的吉言了。”小七跟她幹了一杯。
石誦羲因不熟悉，插不上話，無聊地坐在無雙身旁。他皺眉掃了一眼桌上的菜，挑了一盤看起來還算順眼的紅燒茄子，結果只吃了一口，忙不迭吐出來，連聲抱怨：“這都什麼啊？茄子居然做得這麼甜，廚子是吃乾飯的？”
王孟英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無雙連忙解釋：“呵呵，小石頭不喜歡吃甜食，呵呵。”一邊訕笑，一邊暗暗掐他的胳膊。
石誦羲委屈地瞪她。
無雙暗暗嘆氣，伸手爲他夾了點爽口的醃黃瓜，小聲道：“你就湊合吃一點吧。”這小祖宗在家嬌生慣養，吃的都是自家廚房精細做的東西。這家飯館主要面向中下層百姓，自然是沒有那麼好的菜式了。
無雙只好動手，把他的碗筷仔細燙好，然後要來一壺開水，專門幫他涮太油太膩的菜，涮好了才放到他碗裡。
看他還是不怎麼吃，無雙又剝了點紅皮花生。石誦羲這才舒開了眉頭，小聲嘀咕：“果然是窮鬼，請客吃飯找這麼個飯館。能花幾個錢啊……”
話沒說完，無雙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腳。
石誦羲齜牙咧嘴。無雙側身，向他做了一個凶神惡煞的表情。
他只好委委屈屈地閉上嘴。
吃完飯，王孟英提議玩猜謎，謎底要打一中藥材，猜不出的罰酒一杯。
所有人拍手叫好。唯有不學無術的紈絝公子忙忙地說：“哎，這不好。你們都熟悉醫藥，我這樣的可怎麼辦？”
紅蓮笑了：“我們又何曾懂了來？很簡單的，猜的都是一些常見藥材。不過說了有趣，下酒助興。我一介婦人都能說幾個呢。小兄弟看上去就是個讀書人，肯定可以的。”
石誦羲啞口無言眼。
大家請王孟英開頭。王孟英沒有推辭，想了想說：“此番冬末初春，我出個應景的---三九時節。”
無雙一聽便笑了：“果然應景！大哥就是好文采。”旁邊石誦羲翻了個白眼。
下首的惠娘說：“三九時節，謎底是天冬吧？”
王孟英哈哈笑：“對了。”
惠娘笑了說：“我沒文化，胡亂說一個算了——宋朝包青天。”
張養之道：“這個好猜，是首烏。看我的——五月將近六月初。”
無雙想了半日，道：“我想出來了，是半夏！”說罷看了看坐在下首的石誦羲，想找個簡單的給他面子，於是說：“莫邪之夫。”
石誦羲茫然半日。小七絕倒，“這位兄弟，莫邪的丈夫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知道啊，可是這跟中藥哪扯得上關係？”
大夥兒鬨笑起來，“罰酒，罰酒！”因爲不知道他身份，他們灌起來毫不手軟。石誦羲只好幹了一杯。
無雙恨鐵不成鋼：“莫邪丈夫是干將！干將諧音乾薑，你這都不知道！”
石誦羲一杯下肚，紅了臉嚷道：“我不過一時轉不過彎來。下次一定行。”
“好好好，你現在先想一個謎面出來吧！”
石誦羲瞪眼半日，才憋出一個焚琴煮鶴的謎面：“武松殺嫂。”
此四字一出，衆人噴出茶來，一時咳嗽聲四起，撞得杯盤翻倒。
無雙暈死了，推他一下，嘆道：“你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瞧別人都說些寓意美好的句子，你說個殺啊死的，多不吉利！”
大家對這個狗屁不通的謎面面面相覷。
難爲坐在石誦羲下首的王士濤，抓耳撓耳想了半天，可憐兮兮說：“我，我還是罰酒吧。”
見沒人猜出，石誦羲得意洋洋。
驀地有一把聲音插（河蟹）進來，“小兄弟說的，是穿心蓮吧？小兄弟說的謎面可真不錯。”
石誦羲頓時泄氣，循聲望去，竟是王孟英。他心裡一下不舒服起來，想起無雙還曾爲這個土郎中跟自己生氣，不知怎麼地，開始看這人不順眼……
幾圈下來，石誦羲連連喝了幾杯，一肚子不快待要發作，卻又是自己沒墨水，不爭氣，發作不得。
到後來，無雙怕他喝多了回去捱罵，就不讓他玩了。正好幾個年紀小的弟弟妹妹也退下來。石誦羲淪落到跟他們一起，別提多憋氣了。
最後，王孟英以一首五言絕句作爲總結：“五月將盡六月初，二八佳人把窗糊，丈夫外出三年整，捎封書信半字無。”打的謎底分別是半夏、防風、當歸、白芷。
衆人酒飽飯足，笑鬧夠了，走出飯店，小七說要去逛逛集市。
“以後幾十年，也不知道回不回得來了。咱要把錢塘的每條巷子，都逛一遍，記在心裡。以後夢裡見到，權當回了家鄉。”說着說着，她眼圈紅了。
無雙想安慰，卻發現她說的一點都沒錯，心裡一片酸楚。
王孟英也很傷心，上前摟了摟妹妹肩膀，勉強笑道：“別哭。大哥給你買東西去。”
他們到了集市，王孟英給小七從頭到尾都置辦了一身新的頭面。路過糕點鋪時，他又自掏腰包，給每人買一包珍果梅子。
紅蓮嘗着酸酸甜甜的梅子，跟無雙說：“還記得前年，王大夫給我們幾個姐妹都買了一根簪子。你還把你的那份送給了我。”
無雙微笑：“是啊。一晃你們都生兒育女了，他還這麼窮大方。這人的熱心腸啊，怕是改不了了。”
旁邊的石頌羲酒氣上頭，頗爲不屑地哼哼，嫌惡道：“這都什麼破爛東西啊？一看就是甜得要死的廉價貨。送人就送這樣的？”
王孟英就在前面不遠走着，也不知道聽到沒有。
無雙壓低聲音道：“你得了吧，給你一份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
“不錯？哈，我給你的一顆珠子就頂他今天花的錢幾十倍。”他滿滿一副居高臨下的口氣。
無雙氣了，板起臉：“我早就告訴你別跟來！來了就別使你的少爺性子！錢多就了不起麼，你身上哪一分錢是你自己本事掙來的？憑什麼鄙視王大哥？”她後悔死讓這大爺跟來了。
紅蓮一直在旁邊，聽到他們吵架，連忙拉住無雙，對石誦羲溫和勸說：“小兄弟快別說了。王大夫一直是我們這羣人的大哥。我們難得聚一起，每次他都要掏腰包給我們買點東西的。雖然不貴重，但好歹是他做老大哥的一點心意。我們都很珍惜的。”
無雙覺得他糟蹋了王孟英心意，心裡有氣，乾脆走到前頭去，不再理他。
王孟英見她走近，側身一笑，眉目清朗。
無雙心裡一動，連忙移開目光，胡亂找個話頭：“大哥，小七幾時動身？”
“後天就去。我和士濤一起送她。船票已經買好了。”
“哪個時辰的船？我想到碼頭送你們一程。”
“寅時三刻。”
……
一羣人把集市從頭逛到尾，總算盡了興。無雙和小七說笑着，有意無意地回頭掃了一眼。這一眼沒掃到石誦羲的身影。
她定了定神，仔細再看一遍，還是沒看到。她心裡一驚，視線焦急地在車水馬龍中逡巡起來。
小七覺察她神色有異，關切道：“怎麼了？”
無雙顫聲發問：“小石頭呢？你們有誰看見他了？”
大家分別四顧，才發覺果然不見了他。
王士濤憨憨道：“他剛纔還走在我旁邊的，一臉不高興，後來大家進了脂粉鋪子，我就沒注意了。好像後來都沒見他了。”
無雙的臉瞬間發白。小七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別急，可能是看到什麼新鮮玩意，絆住了腳。我們回頭找找。”
無雙焦急地點點頭。
王孟英等見走丟人，也很替她擔心。大家再沒心思閒逛，急急循原路走了一遍，叫喊他的名字，但仍然不見人。
無雙在集市轉來轉去，轉了三、四圈，終於絕望了。她站在大街上，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天旋地轉，幾乎要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