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吳太妃彎了眉,面上是欣慰的笑:“說起來,這六皇子雖瞧着不如何打眼,實則卻是極內秀之人,且聰明穩重、堅韌果毅,爲人又很和善,且這和善又非婦人之仁。總之,是個極好極好的孩子,我一眼就瞧出來,他若登基,必成明君。”
看着她明媚的笑臉,陳瀅也覺欣然。
元嘉帝確實是個好皇帝,這一點無可否認。
便在此時,吳太妃卻忽然嘆了口氣,苦澀而笑:“在教養六皇子之時,我對他的飲食用物皆極用心,生怕着了誰的道兒。可是,這俗話說得好,‘只有千有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我那般小心謹慎,結果竟還是叫蕭昭儀投毒成功。”
她支頤搖頭,神情頗無力:“如今回看,我自是已然明白,這是六皇子命中當有此劫,人力難以更改,便如先帝駕崩、我永遠不得干政一般,皆是天註定。”
“那您救活了六皇子了麼?”陳瀅追問。
蕭太后投毒之事,今生也曾發生,而吳太妃卻是把元嘉帝給救活了,只不知上一世又是如何。
吳太妃微微點頭,神情有些發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叫我把六皇子給救了下來,只是,他也真是命運多舛,雖得着條活命,卻落下了病根兒,身子骨大不如前。”
她嘆息地擡眸,望遠處黛柳堆煙,於月華下婆娑輕舞,語聲亦變得飄忽:“從那以後,六皇子就時常肯病,鎮日裡湯藥不斷,我整顆心都撲在他身上,對先帝便不大上心,很快便失了寵,雖未被打入冷宮,但我們娘倆的日子也很不好過。”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終至寂然。
彼時歲月維艱,她唯一的、亦是全部的希望,便是六皇子。
可她沒想到,命運卻再度與她開了個玩笑。
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吳太妃目注遠處,幽幽續道:“先帝駕崩前一年春,皇子們打馬野遊,六皇子不慎墮馬,椎骨被馬蹄踩斷,在牀上熬了半個月,到底還是去了。”
她微闔雙眼,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低的喟嘆。
陳瀅亦是滿懷感慨。
眼見勝利在望,卻還是功虧一簣,上一世的吳太妃,委實也過得不易。
“六皇子墜馬,是意外麼?”短暫的安靜過後,陳瀅輕聲問道。
“自非意外。”吳太妃的回答未出陳瀅所料。
然而,她接下來所言,卻又令陳瀅吃了一驚。
“六皇子是被人害死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可若追根溯源,那因由卻還在在我的身上。”她神情淡淡,目中不見情緒。
陳瀅安靜地看着她,並不插言。
片刻後,吳太妃便又道:“爲讓六皇子能在先帝駕崩之初便登上皇位,我暗地裡做了好些佈置。可誰想,我安排下的人手中有一個卻被蕭氏收買,她把消息捅給了安王並康王之母妃,他二人遂合起手來,殺了六皇子。”
陳瀅默然無語。
元嘉帝這個天選之君,其存活之路,真是艱難如斯。
“那一世最後登基的,乃是順王。”吳太妃說道。
餘下沒做過皇帝的王爺,也只有他了。
“那一世,也是破國了麼?”陳瀅問道。
吳太妃譏嘲地勾了勾脣:“那還用問麼?這一位在位五年最喜歡乾的事兒,便是殺大臣,殺完了再把其家中妻女叫進宮,命她們脫光了跳舞,稍有反抗,當場剖心挖肝,烤熟了給他下酒。”
全然一代暴君。
陳瀅心下給出如此結語。
而隨後,她又有種莫名的悲涼。
暴君統治下,大楚百姓的日子又怎麼可能好過?
“也就是在那一世,我痛定思痛,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吳太妃語聲再響,不復此前黯然,而是字字堅清:“所謂天子聖君,真是比堵坊裡擲骰子擲出個豹子來還要難上百倍。先帝爺那麼多的子嗣裡,除當今陛下之外,就沒一個能好好治理國家的。”
她搖着頭,語氣變得格外地沉重:“一個都沒有。”
“於是,您就興起了要創立風骨會的念頭?”陳瀅問。
“那倒還沒有,只是有個隱約的想頭罷了。”吳太妃笑道,坐直了身子,輕撫衣袖:“我那時已然讀遍史書,四書五經亦滾瓜爛熟。從那些經義之中,我悟出了一個道理。將百姓、家國、江山,全都繫於一人之身,委實不是個好法子。”
她淡笑,眼底是強烈的不認同:“就算有內閣、有六部、有科道言官,也因了這裡頭人情套着人情、關係疊着關係,於是結黨營私爲上、抱團謀利爲尊,老百姓只能指望蒼天開眼、這些人良心發現,才能活下去。”
她冷着臉,神情介乎於譏嘲與義憤之間:“再退一萬步,就算出幾個能臣,若那皇帝是個混賬的,則也於事無補。更可懼者,那大臣將一應聰明才智都用來對付皇帝,君臣鬥法,底下的百姓卻根本無人去管。”
言至此,語聲愈寒:“思來想去,我便發覺,人這東西,實是最不可靠、最說不準的,一念之間,可善可惡、可忠可奸、可生可死,總之,指望着人的本心去治世,根本行不通。由是,我便想到了暴秦。”
她略停了片刻,似在整理思路,很快又續:“雖然人皆道始皇帝殘暴,可細讀史書後我卻發覺,那不過是寫史者爲一己之利而故意貶低之舉。秦始皇以制治國、法令嚴明,其在位時,秦乃舉世第一強國,無人能及。僅此一點,便可知始皇帝才真正是千古明君,而以制治國、以法治國,亦是真正的治國之道。”
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她似是有些氣促,停下來略略喘息片時,又向陳瀅笑:“罷了,一時間有些感慨,倒說了這許多,你是不是聽煩了?”
“完全沒有。”陳瀅淺笑道,如水眸光,輕攏在吳太妃的身上:“我覺得您說得很有道理,只是有些……超前了。”
在生產力沒有發展到一定程度、社會大環境不曾得到徹底改善之時,便強行實施以制治國、以法治國,一定會走上秦始皇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