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灰色的布藝沙發, 坐着兩個人。
她看着他,細細的睫毛撲扇,手中的勺羹還僵在原有的高度, 底部融化開的冰淇淋滴落在盒子裡。
他看着她, 眉睫低垂, 臉上不見喜怒, 卻淡淡地抿了抿脣。
男人的脣是這麼好看的嗎?
夏雯的思緒停駐在二十公分以外的, 那兩片薄薄的、卻顏色.誘人的脣瓣上。
脣珠上還有一點點奶漬,帶着冰砂的晶瑩,潤得脣色更剔透。
抿脣的那一刻, 他的舌習慣性地舔去了脣上的甜膩。
“太甜。”他說。
開了掛的聲音蘇得她耳尖都紅了起來。
這麼色氣滿滿的畫面,他真的沒有事先排練過?
“滿意了?你簽完給我。”眼見面前原本咋呼呼的人兒突然間像是被掐掉了電源線一樣, 許諾平淡的臉龐好像浮上一層勝者的不動聲色, 交代完很快回了房間。
門一關上, 挺拔的背剛抵着門板,他的頭一低, 大掌撩起了額前的流海,碎髮從指間滑落散開,隨即長長吁了口氣。
——他在幹什麼啊。
真是蠢得不行。
3月下旬,聽起來不像是個結婚的好時候。
據說陳娜娜選這個時間結婚是因爲肚子裡的那個快等不住了,不過夏雯覺得比起扎堆結婚, 這也不失爲一個明智之選——至少賓客不會帶着空空如也的錢囊和怨氣來參加。
週六晚上7點的婚禮, 夏雯5點才把自己拾掇好。
剛做好大卷燙在耳側盤成了一個荷蘭辮髮髻, 別上一根銀金色的蘭花髮卡, 說不出的溫婉柔媚。
一襲黑底嵌紅的改良旗袍短裙, 襯得一雙長腿亭亭而立,不得不說, 夏雯對於如何發揮自己的長處從來沒有走過岔路,這次連李姝都嘖嘖稱奇,直嘆她是去砸場子的。
夏雯當然不是去砸場子的,以往參加別人的婚禮她也不至於如此興師動衆。
每個女生都會有這樣的小心思,就是在某人面前,絕不能丟了體面。
這個人除了暗戀對象,就是——前男友。
“你再等一下,我找下紅包。”
李姝坐在沙發上,不由得看了看手機時間:“你快點了,再慢人家孩子都要生了。”
剛說完玄關處傳來“咔噠”聲,李姝循聲望去,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映入眼簾。
那人掛好外套,換了鞋,把鑰匙放在玄關的小籃子裡,有條不紊地做好這一切,才踏上屋裡的白橡木地板。
然後不期然就被李姝看了個正着。
“嗨。”李姝乾澀地笑了笑,朝他揮揮手:“姨表哥。”
“呃……”許諾頓了頓:“你好。”
……等一下,他是想了她的名字對吧!那卡殼的片刻一定是想了吧?!
李姝的一臉苦逼地捂着腦袋,自己的存在感這麼低嗎?
“你回來啦?”恰逢夏雯從房間裡走出來,一手拎着新買的高跟鞋,一手抓着貼身小包,見到許諾開心地打了個招呼,雖然今天要見的人很讓她煩躁,但在走之前她不介意先用許諾飽個眼福洗滌洗滌心靈的窗戶。
許諾看到她的裝扮,怔楞了片刻。
半晌,他決定忽略這個不相干的問題,輕咳一聲,用眼神比了比沙發上的不速之客,顯然不太歡迎。
夏雯不明所以,手一攤,回給他一個:不是你的親戚嗎?——的眼神。
許諾並不接受這個答案,眉一挑,眼裡的神色告訴她:不是你的閨蜜嗎?
“——喂,你們兩個,我還沒瞎。”
“我說,你們現在這新婚夫婦一般的相處模式到底是什麼情況?”酒桌上,李姝湊到夏雯旁邊小聲問。
夏雯憋着笑:“什麼叫‘新婚夫婦一般的相處模式’,我們的關係要多正經有多正經。”
話是這麼說,記憶卻忽而浮現起了前些天他吃下的那口冰淇淋。
只是抿了一口而已,連勺羹都沒怎麼碰上——她這麼告訴自己。
李姝看着她兀自勾起微笑的嘴角,搖搖頭表示這個人已經沒救了:“我幫你打聽了,姨表哥幾乎沒怎麼談過戀愛。”一臉“白給你撿了個便宜”的羨慕表情。
“沒怎麼談過?”
“大學談過一個,大概一年多吧,但是因爲是跨國異地戀,所以聚少離多。”
“然後中間回來家裡給他相親介紹過一個,不知道爲什麼不到三個月就分了,還是他先分的手。”
他這癖性,真的會想談戀愛嗎?
就算自帶“被動撩人”屬性,也還是“戀愛絕緣體”的樣子。
可是比起初見的時,他對她已經放鬆戒備許多,偶爾對她好得也會讓她不小心覺得自己是特別的那個。
……不,不能這麼說,他不是這種人。
畢竟他不是……
“夏雯,夏雯。”李姝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的手臂,“來了。”
她擡頭,走道上三兩個男人有說有笑地往這裡走過來。
爲首的那個人一身霜色的便西,行走間談笑晏晏,自成風流。
便西內裡搭着一件白T,穿得並不是那麼正式,亞麻色的短髮也只是凌亂地抓了抓,露出光潔的額頭,整體幹練時尚了不少。
他的眼尾略微下垂,帶了絲憂鬱,但是五官棱角更分明,分明得有些銳利的自信。
就是這種矛盾的氣質,當初生生引得系裡一衆學姐學妹爲他打CALL。
夏雯說過她是顏控,當然不被排除在外。
——林靖遠。
“嗯?小蚊子。”畢竟酒席是按照圈子分的桌,林靖遠作爲她的同班,自然也不會被安排到別桌去。
他還是那麼親暱地叫她,彷彿兩個人之間不曾發生過什麼。
“好久不見。”夏雯施施然對他綻開一抹笑容,也彷彿兩人之間不曾發生過什麼。
“哎喲喲,你們兩個,死灰復燃啊。”旁邊的男生賤賤地插嘴。
夏雯剛想說什麼,卻聽到林靖遠低聲斥責了那個損友:“別亂說。”
“知道啦知道啦,怕孫曉穎生氣是不……”
林靖遠扣了損友一腦門子,耳邊傳來夏雯含笑嫵媚的輕嗓:“是呀,別亂說,我也是有男朋友的人。”
林靖遠以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望了過來。
夏雯則毫不示弱地回望,但是澄明的瞳仁裡,一汪秋水瀲灩,清澈見底。
坐在那,手腕撐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下一秒,柳葉眉輕蹙,帶着點酸,帶着點痛,原本這一身媚人的風骨更甚。
因爲被李姝從桌底踩了一腳。
她瞥了李姝一眼,李姝遮着嘴問:“哪裡來的男朋友,戲做過了啊。”
“難道我要告訴他分手快兩年我還爲他守身如玉?”
沒錯,她和林靖遠分手已經快兩年了。
和其他畢業就分手的學生情侶不一樣,他們是畢業才真正在一起的。
林靖遠是系裡的熱門,即使不到校草的地步,追他的人也不少,夏雯那時還青澀,不怎麼會化妝,天天只懂得跟一羣男生奔網吧,去桌遊吧玩玩遊戲,林靖遠偶爾也一起去。
曾以爲天之驕子林靖遠是白月光,結果發現他卻是個風流種。
她和林靖遠認識不久就發現了,林靖遠享受被人喜歡,被人捧着的虛榮,對所有追他的人都採取不主動、不拒絕的方式,讓人不至於絕望,又好像有點希望。他像是地道的毒販子,對於吊人胃口深諳此道,不會給你很多,只慢慢地給,一點點地給,讓你深陷其中欲罷不能。
夏雯發現的時候,已經抽不出身了。
中央空調屬性的林靖遠也發現,自己手段高超的撩妹技巧居然被人看穿了,有點意思。
他確實是人渣,既然被看穿了,就乾乾脆脆地在夏雯面前和別人打情罵俏,每每這時候,還要一副眼裡看不見她的模樣,徒留她一人心傷,等到夏雯決定徹底破釜沉舟,他又一個峰迴路轉,塞給她一顆溫柔的毒蘋果。
可以說,畢業後纔在一起,是因爲林靖遠不需要在大學花叢裡保持自由身了,而在那之前,兩人的孽緣已經兜兜轉轉了兩年。
爲什麼選擇夏雯?因爲她懂他,因爲她即使懂他,也逃不開他。
這段戀情持續得很憋屈,直到最後,都不是夏雯主動說分手,即使她已經有了分手的念頭。
而那個念頭的緣由,還和林靖遠的風流無關。
戀愛中的人是盲目的,明知粉身碎骨也要飛蛾撲火的盲目。
不過那是前塵。
夏雯已經不是那個夏雯,至於林靖遠還是不是那個林靖遠,又與她何干?
兩年時間的分離,足夠冷卻了。
她沒有想到林靖遠居然大大咧咧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也不和她搭訕,就是坐着,安靜的時候,如他沉鬱的眼,孤傲不羣,悠然獨立。
但她只是撇過頭嗤笑了下,目光就再也沒從婚禮上移開。
會場暗了下來,藍色的背景光從各個角落照出,乾冰沿着主過道四散漫延,彷彿仙氣繚繞映着她的側顏。
音樂響起,陳娜娜搭着父親的手,一步步走向舞臺。
陳娜娜是她們的班長,兩人算不上密友,她卻衷心喜歡這個熱情細心的好女孩。婉轉樂聲演奏至高潮的那一刻,夏雯交錯相握的雙手抵在脣間,在心裡默默獻上祝福。
“我曾經幻想過,我和你的婚禮。”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蠱惑般地縈繞在耳畔。
她驀地回頭,卻發現就林靖遠在咫尺之距,薄得負心的脣幾乎要擦過她的髮梢。
幸虧音樂還在繼續,大家的注意力並不在他們這個角落。
夏雯的酒窩微微顯現,面頰染上了一抹嫣紅,嬌俏地擡起手邊的酒杯,在他的注視下晃了晃,舉至他面前。
她垂眸,淺笑:“林靖遠你知道嗎……”
他也拿起了酒杯,杯沿輕輕撞擊的聲音清脆卻被淹沒在背景的音樂裡。
“我也一直想說三個字——”
兩個人目光溫柔地對視,和諧地一飲而盡。
“神經病。”
婚禮持續到九點,李姝中間接了個電話,早早地走了,她原本也想走,但正好被新人巡桌敬酒喝了一通,結果變成孤家寡人一個,也有一些大學同學來找她搭話,不過由於她坐在林靖遠旁邊,話題自然而然就變成了他們的過往,讓夏雯如坐鍼氈。
熬到九點,眼見陸陸續續已經有人打道回府,夏雯也趕忙抓住時機往回撤。
拿着一大包回禮,穿着旗袍短裙走路多少有點不便,四角尖尖的紅色大紙袋沒走兩步就把旗袍上的繡花勾了兩三次。
一邊感嘆着陳娜娜也太實誠了,一邊磕磕絆絆走到電梯前,把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了地上。
身後有人走來,電梯正好開門,她剛想彎腰,紙袋卻被人先拾了起來,輕而易舉的。
那人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提溜着她的紙袋,率先走進了電梯。
她瞪着他,他卻不經意地看着樓層按鈕:“走吧,我送你下去。”
這一刻夏雯瞅着回禮,心裡只有一句話——
要啥自行車!
兩個人下了樓,九點多,之前酒店恰好也散了一桌宴席,來來往往的的士先後被那桌的客人攔去,夏雯想了想掏出手機打算叫滴滴。
“你男友……不來接你?”林靖遠站在她左邊,夜色寒涼,他望着車流,指腹摩挲着脣瓣,斜睨了夏雯一眼。
夏雯心裡咯噔一聲。
“挺近的……我打車回去也用不了多久。”
“這麼近的話,我送你回去吧。”
夏雯心裡哐啷一聲。
……
泰隆向樹叢後散出一片迴旋飛刀,直接斷了三個敵人的腳後跟,一個閃現接Q的極限躍進距離,衝至對方ADC頭頂犀利飛刺,鮮血四濺的那一瞬,他潛身入黑暗裡,一圈灰紅色的刀刃如劍光四射飛旋,隨着他的終結一擊,瞬間數十把尖銳的利刃悉數刺進了目標的身軀,同時劃開身邊其餘敵人的血肉。
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來。
許諾瞥了眼,手指快速在鍵盤上敲擊着,幾秒種後屏幕裡只剩下他一個角色站在河道中央,身旁屍橫遍野。
手機依然亮着。
他頭也不轉的伸手拿起來,許久沒張口,聲音帶着點磁性的喑啞:“喂。”
“許……大美人兒,在幹嘛呢?”
故作輕佻的口吻讓許諾皺了皺眉,但他還是隨口回答:“擼。”
那邊廂的女孩差點笑得破功,“這麼飢渴呀,那就來接我唄。”
眉峰輕揚,許諾的眼低低地,長指毫無規律敲擊着鍵盤邊沿。
“醉了?”
電話那端輕笑:“你這算是小看我麼?才兩杯紅酒怎麼會醉。”
“那自己回來。”
“笨蛋。”
“……來接我。”
當她帶着嬌嗔和羞澀的口吻結束通話之時,身旁林靖遠的沉默更甚。
“好了,你上去吧,我叫他來接我了。”她一面說,一面點開微信,給許諾發了酒店的地址,這一幕似曾相識,所以說,許BOSS——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林靖遠沒有領會,卻在她發微信的間隙,默默把她被風吹亂的鬢髮從眼前撩回耳後。
夏雯嚇得差點跳起來,退了兩步:“林靖遠你搞什麼?”
他沒說話,一貫地自我。
從口袋裡掏出煙,點燃,吸了一口,菸圈冉冉地散逸在晚風中。
“你變了。”
她纔不想跟他繼續這種狗血的言情劇對白。
幹什麼,因爲她變了,不以他爲天了,他就突然又對她感興趣起來了?
現在總裁文都不這麼寫了好麼。
“你知道嗎。”林靖遠手裡夾着煙,側目打量着她,嘴角一抹促狹的笑意:“我以爲你只會因爲我改變。”
“和我在一起之後,你很久都沒那樣笑過,也沒有再撒過嬌。”
心底不想觸及的記憶被翻了出來,夏雯暗暗握緊了拳頭。
——因爲沒用,因爲沒人在乎,所以沒有做過又有什麼不對?
“你只會哭,一直哭,大事小事都放在心裡不說。”他嘆了口氣:“我不想讓你繼續這樣下去,這樣下去你只會崩潰,所以我才……”
“——這就是你用我創意的理由?”
“那只是概念,沒有我它們一樣會被埋沒。”
“林靖遠,你還真敢說。”
她笑得輕盈:“國內4A第一名的奧創果然需要你這種人。”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雖然想馬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礙於之前已經演戲叫了許諾,許諾也沒有回覆拒絕,她只能繼續在這裡乾等着。
酒店不是她開的,她趕不了人,林靖遠要在哪裡吸菸她決定不了。
好在今天無數個謊言裡,有一個是真的。
酒店真的離她家不遠。
十多分鐘後,視野裡出現了那輛熟悉的黑色卡宴,夏雯迎了上去。
從林靖遠的視角,只能隱約看到車裡男人的下巴。
他當然不會放過這次難得的機會,餘光裡捕捉到地上的回禮袋,他提起來也跟了上去。
“小蚊子,別落了東西。”
他頗具深意地喚着夏雯的暱稱,以最自信的姿態,對上擋風玻璃裡那個男人的目光。
玉樹臨風的林靖遠,已經很久沒輸過。
——直到這一刻。
他徹底靜止在原地,那一瞬迸發的沉默與以往任何時分都不同。
夏雯回頭掃了眼僵硬的林靖遠。
“我不像你,你碰過的東西,我纔不要。”
車輪緩緩滾動,林靖遠的聲音從窗外響起:“你們接了昕銳的比稿是嗎,我負責奧創這邊的作品,到時候你會明白我說的話,沒了我,你的那些創意什麼也不是。”
那輛車並沒有馬上開走,而是駛到了他身邊。
許諾一手把着方向盤,微微側眸,清俊的臉上揚起一絲寡淡而疏離的弧度。
笑不入眼底,凌冽如冰。
他說——
“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