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銳的會議室裡, 呈現出非常怪異的場景。
來比稿的YCM一方人進入這個空間就彷彿被施法定身,而定身的動作無一不是擡頭望向投影幕布。
“許總……這、這不是……”市場部的陳總監之前當然也是看過他們方案的,幕布上如此雷同的標誌和口號, 怎麼都不可能只是巧合。
連楊世原的臉都剎那間泛青。
“哎呀, 許總你們來啦, 真不好意思, 剛纔討論耽誤了點時間, 你看連PPT都還沒關。”甲方那邊一個剃着寸頭的中年男人讓底下的人把奧創的提案關了,十分客氣地迎上來。他自稱是昕銳的宣傳經理,說話如同他的髮型一般圓滑,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夏雯總覺得對方有些刻意。
許諾不着痕跡地笑了下, 坐到會議桌這一端正當中的位置。
“許總, 期待你們今天的表現, 我還在等着我們的飯局哦。”
說話的是任思影,這次她是光明正大地坐在甲方重要位置上, 顯然上次一別數週不僅沒有和許諾約上飯,甚至可能也都沒說上話,今天迫不及待就給許諾提了個醒。
但是很明顯,YCM團隊這一邊除了許諾都有點慌,至於許諾到底慌不慌, 面上真的看不出來。
這麼有既視感的抄襲方式, 除了林靖遠, 夏雯想不到還有誰。
她剛纔認真地研究了那頁PPT, 林靖遠這次玩的招數可能比以前還陰。
那個雷同的LOGO並不是奧創的主推方案, 只是備選,提案中的備選, 肯定是不如主推好的,至少在大部分人眼裡。而且很多時候,備選甚至可能是爲了襯托主推的存在,有些人在提案的時候還會將其劣勢的部分與主推方案做比較。
他們沒有聽過奧創的提案,但是既然林靖遠這麼做,顯然是會拉低備選擡高他們主推案例。
夏雯之前渾歸渾,好歹工作性質裡也帶個創意策劃,腦子不好也勝任不了。林靖遠拿到他們的方案應該不超過一天,因爲仿製的圖標也含有YCM最終修改的細節——一天的時間,他們肯定改不成主推,林靖遠哪怕升職成了創意總監也不能在奧創隻手遮天,一人推翻整個團隊的工作,所以他很巧妙地把這個方案改成了備選。
奧創本就不是本土廣告公司,在國際上也有一定的名頭,跟他們這種本土的後起之秀不同,再加上奧創在YCM之前提案,很容易給人灌輸先入爲主的概念,這樣一來,就算他們YCM的主推案例和這個備選案例多少有些不同,也會讓人覺得是YCM在仿抄。
當初她正直地想,自己瞭解林靖遠,只要做一個他肯定想不到的創意路線就好。
之前的準備裡也完全沒有設想過會發生這種意外,畢竟她的悲劇,是她和林靖遠的親密關係決定的,YCM好歹是個大公司,奧創是個比YCM還大的公司……只是她忘了,林靖遠還是林靖遠。
這麼一來,只靠她的一個備選方案劍走偏鋒,給昕銳加深印象,完全無法解決主推方案被抄襲的困局。
而且前天她把備選方案給許諾之後,後續消息就石沉大海。
怎麼辦呢……
她焦慮地看向許諾,許諾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還在和甲方遊刃有餘地打着官話。
一手在帶來的筆記本電腦上快速地操作着什麼。
原本要上前提案的楊世原都急壞了,一直皺着眉頭和市場部陳總交頭接耳。
“那麼,我們開始吧。”沉穩的音調不疾不徐,出自許諾。
萬萬沒想到,許諾居然什麼都沒有表示,就這麼自己吹響了死亡的號角。
先上場的是市場部總監做市場和產品分析,雖然心境有影響,但陳總的發揮依然很好。
就要輪到方案部分,夏雯發現許諾忽然伸手,把原定要上去的創意總監楊世原按了下來……然後自己走了上去。
[所以,這段時間,由我來代理公司的執行創意總監。]
時光彷彿回到了他剛接手企劃部的時候。
冷靜自持,成竹在胸。
白如冠玉的臉上不見波瀾,他半側着身站在投影幕布前,好看的眸子裡有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光。
原本因爲他上臺而竊竊私語的甲方也都安靜了下來。
下一刻,他按下了投影遙控器。
夏雯因爲熒幕上的方案呆住了。
主推方案——是她的。
而且,這顯然是潤色過的方案,比之她提交時更加完善,更細緻。
但還是她的。
她根本沒想到自己的方案能成爲這個案子的主推。
他的聲音從容不迫,有讓人沉靜下來的魔力,那種娓娓道來的自信讓人不由得信服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句,聽他提案,更像是聽一場演說家的講演,思維都會隨之曲張。
“主推案例表現這個部分,我想讓這個方案的主創來詮釋。”他向她伸手,淺淺一笑。
如同繁花綻放,奪目光華。
胸臆間涌動的是無法言說的情緒。
他給了她最大的信任,和最有潛力的舞臺。
比起那些雨露均沾的體貼,比起那些虛與委蛇的情話……
可能這纔是溫柔。
最無形的溫柔。
她暗暗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從他手中接力。
“根據這次昕銳的主打白領女性產品線,‘不爲戎裝卸紅妝’是整個系列宣傳的核心SOLGAN,將古代女子的溫婉豔麗和現代女性的獨立果敢以對比呼應的形式表現,同時表達屬於中國特有的白領女性美,通過十個一線城市的調研結果,83%白領女性……”
雖然她沒有許諾的演講魅力,但這次的比稿,她下了200%的心思,所有數據,論點支撐,都是她一一查閱研究、和市場部請教討論來的結果,設計也是她親自量體裁衣做的創意導向,最重要的是創意本身……
來自她不服輸的心。
不想帶着脆弱的外表上戰場,又不想在在乎的人面前失去吸引力的,白領女性的心。
直到她這部分的提案結束,全場鴉雀無聲。
夏雯朝着場下微微頷首,心砰咚砰咚跳個不停。
她不敢看甲方任何一個人,更不敢看許諾。
雖然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卻不知道做的夠不夠好。
很快,有一個掌聲響起來。
“YCM的這個主推方案,非常符合昕銳本次的市場推廣策略。”
竟是任思影。
她讚許地對夏雯點點頭,而後看向主位上的昕銳CEO:“而且,也非常符合我設計這套產品的初衷。”
那些原本還在思考中的甲方一干人等紛紛點頭稱是,一時之間,場上氛圍熱烈非常。
心中的大石頭放了下來。
她不由得望向許諾。
此刻的會議室沒有開燈,他的面容根本看不清。
一個多小時的提案算是有驚無險地畫上了句號,夏雯出了會議室就立刻奔了趟廁所,之前緊張得不行的自己總算得到紓解。正要從女廁出去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人打電話的聲音。
這個聲音……好像就是之前昕銳的宣傳經理?
“我知道,一開始就給他們看了,可是他們根本沒怎麼樣啊,我說林靖遠,該幫你的我都幫你了,你可不要再給我添亂子……”
她冷笑了一聲,原來如此。
不過,林靖遠做了什麼安排,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哪怕他最終收買了甲方也與她無關。
這場戰,她已經贏了。
與方案無關,與林靖遠無關。
回到昕銳的前臺,大家都已經在那裡準備打道回府。
市場部的陳總監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夏,可以啊。”
楊世原還在跟許諾說着什麼,看她的表情很詭異,好像不確定爲什麼事情會往這個方向發展。
許諾原是背對着她,也許是看到了楊世原的神情,他轉了過來。
目光淡淡,依舊溫謙。
他說:“你贏了。”
——好喜歡他。
——不能更喜歡了。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孤男寡女一輛車。
這又是個週五,不過今天結束得早,如果到上海,正好是晚餐的飯點。
他開車的時候不怎麼說話,安靜的側臉尤爲好看。
不過一直盯着他發呆未免有些怪異,夏雯打開手機翻了翻,一邊狀似隨心地問道:“我今天救了場,就沒有一點獎勵嗎?”
其實救場的不是她,但她提前給許諾的方案肯定功不可沒,是吧?
許諾的聲音帶着難以察覺的笑意:“你要什麼?”
“陪我吃飯看電影。”
“嗯?”
“肉.償。”說完她又慌了:“不是不是,我是說,陪我吃飯看電影是肉.償。”當然如果他在另一個含義上點了頭她會更高興。
她以爲許諾會再用一句“見好就收”打發她,可是他說——
“好。”
所以,夏雯現在坐在餐廳裡侷促不安。
許諾低着頭,正在看菜單,依然是那一身黑色西裝,不過領帶已經解了去,襯衫領口解開了兩顆扣,頸項到鎖骨間一片象牙白的皮膚。
她吞了口口水。
畢竟那個地方……她吻過。
這件事如果細細思考起來,她發現——許諾那天居然完全沒有抱怨潔癖的問題。
是忍住了嗎?可是那天自己明明做的很過火。
還是說……其實他確實如那聲呻.吟一樣其實很享受?
想着想着臉紅了起來。
“你吃辣嗎?”許諾擡眼問,發現她心思似乎不在菜單上。
“咳……吃。”
“泡椒田雞?”
“田……田雞?!”
“啊,怎麼,不吃?”
“不是……”這不對啊,對於一個潔癖來說,田雞不是很不乾淨的食材嗎,你潔癖的點到底在哪裡啊喂?!何況你穿着衣冠禽……衣冠楚楚的,怎麼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吃田雞的人啊,想一下那張薄情寡性的嘴叼着一隻田雞腿的樣子——突然還挺帶感的?
她口味是不是有點重了?
許諾眯起眼看她兀自糾結的樣子,有些不太懂。
“所以是吃還是不吃?”
“吃!”夏雯堅定不移地點頭。
哪怕是爲了看他啃田雞的樣子也要吃啊!
然而夏雯失望了。
——他是用筷子把田雞肉夾出來吃的。
最早本以爲許諾會選個西餐廳點個牛排,優雅地拿着刀叉小塊切肉品紅酒,沒想到許諾是個無辣不歡的人,這點上倒是和她有共同語言。
盤子裡只剩殘羹冷炙的時候,夏雯發現只有自己還在吃,許諾貌似已經吃飽了。
想打破被人看着自己吃飯的尷尬,她問:“今天的方案是怎麼回事?”
“PLAN B。”許諾喝了口可樂迴應她。
“爲什麼會有PLAN B?”
許諾偏了偏頭:“我做事從來都有PLAN B。”他給她一個“很奇怪嗎?”的眼神。
“但是你料到他會抄主標了?”
“沒有,”許諾說:“我在開場前把你的方案改成的主推。”
腦海裡聯想到之前許諾操作電腦……就是那時候把原定的主推案例刪除的?
說是如此……
“但至少在那之前你把我的方案往主推方向上補完了,謝謝。”
“我只看方案。”言外之意是和他們的私交無關,無須道謝。
“那個,林靖遠可能讓昕銳那邊的人動了手腳……”
許諾抿脣:“知道。”
“欸?”
“進會議室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個PPT頁面不在最後一頁,不在第一頁,甚至不在主推案例頁,正正好就擺在抄了我們方案的備選頁面,巧合的可能性近乎爲零。”
自己難得的小發現也被他輕易點破,夏雯決定還是乖乖做他的迷妹就好。
她邊吃着糯米涼糕邊想。
“終於知道你爲什麼那麼重了。”
夏雯擡起頭,許諾雙手交疊着平放在桌面上,向她傾了傾身,微勾起的嘴角帶着點促狹的笑。
又想起那個夜晚,夏雯輕咳了一聲,再一次重複:“我纔不重。”
說是要看電影,當晚適合約會的愛情電影只有腦殘片,夏雯自己都提不起興致,本來覺得需要配合下許諾找點戰爭或者動作片看,結果兩個人最後不約而同選了漫威的超級英雄片。
又一個共同點get√
果然玩遊戲的人喜歡的方向都差不多。
買票的時候,售票小姐姐臉紅紅地看着許諾,告知他已經沒有連坐的票,最近的位置中間隔了一個座位,許諾似乎覺得問題不大,黑卡一揮,買。
夏雯內心捶胸頓足,都怪自己只顧着吃,忘了先用APP訂票。
“我們可以看其他場次的……”
“太遲。”
“可是……”可是不和你坐在一起看電影,有什麼意義?
嘴裡沒說出來的話,盯着許諾那張無辜的臉半天,還是嚥了下去。
反正只隔着一個座位,想和他說話可以氣死中間的呀。
雖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夏雯站在影院檢票處等着入場,許諾不知去了哪裡,正當她發微信詢問的間隙,一桶大爆米花塞到她懷中。
她驚奇地看着一手提着兩瓶可樂的他。
“雖然剛吃完飯,但是想了想你的食量,覺得也不是什麼問題。”
如果臉上能冒黑線的話,她現在應該已經被蓋滿了。
不過,爆米花、可樂、夜場電影……怎麼看都是約會的標準配置。
除了……那該死的座位。
開場前她慣例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影廳已經暗了下來,熒幕正在播放廣告。
“麻煩讓下,不好意思。”她小心翼翼越過了幾個人,身上穿的還是職業裝的短裙,走路並不是太方便。
快到座位的時候因爲高跟鞋的緣故有些踉蹌,有隻手很自然地扶住了她。
是許諾。
“你怎麼……?”坐在她旁邊的座位?
“在這裡也想倒我身上可能不太好。”許諾抿開笑意,輕聲在她耳邊說道。
她慌張得不行,因爲手被他握着,因爲他殘留在耳邊的氣息。
撩他是一回事,被撩是另一回事。
這麼一想,她又注意到了握着自己的手。
主動握着的,像上次那樣。
……不難受了嗎?
她用眼神詢問他。
許諾卻會錯了意:“我跟他換了座位。”
既然他沒發現,那就別發現最好,夏雯探頭看了看座位的原主人,似乎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決定依着他的答案問:“這樣能同意?怎麼換的?”
“人民幣。”
“……”您真乾脆。
當然她的如意算盤也沒得逞多久,因爲許諾也只是扶着她坐好之後就把手抽了回去。
再想想許諾爲了和她坐一起特地花錢換位,什麼失落也都釋然了,甚至還有點掩飾不住的高興。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隔開坐嘛。
一旦電影開始,影院就完全暗了下來,作爲一個標準的影迷的夏雯心思完全跟着劇情在走,時不時和許諾用細如蚊蚋般的聲音吐個槽,許諾也完全能跟得上節奏,這麼久以來,夏雯第一次體會到跟一個志同道合的人看電影的樂趣——那個只看無腦喜劇片的李姝從此被她拋棄。
情節舒緩的部分,夏雯把原本抵在脣邊的右手放了回去,卻意外碰到了另一隻骨節明晰,修長的手。
她的指尖瑟縮了下。
但是,扶手就這麼大呀。
她想了想,慢慢地,輕柔地,把手覆了上去。
偏頭看他,他依然在看電影,清俊的側臉被熒幕的藍光照亮,蒙上一層熒熒的光暈。
他沒有抽走。
今天穿着短裙,影院的暖氣開得不是太夠,她的手有些冰涼。
因而碰到他的時候,她也不敢完全擱上去,帶着忐忑,輕輕觸碰。
電影是在演什麼突然也不重要了,她的世界中心突然就剩下許諾的手。
她是不是心跳得太快了?脈搏會不會透過手腕讓他感覺到?
然後心臟停止了一秒。
他的手翻了過來。
握住了她的。
把她冰涼的指尖握在了手心裡,像是要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她。
好暖。
“許諾。”她低低地。
想問出口,又不敢問出口。
他側過頭來看她。
鼓了半天的勇氣,最終想想還是換了個方式。
“我……可不可以追你?”
黑暗裡,有個溫柔的聲音帶着笑意說——
“你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