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鑑有皎潔,澄玉無磷緇。永與沙泥別,各整雲漢儀。
孟郊的詩作大多清奇僻苦,並非我所心儀的風格。可配上四爺淡淡的語氣和清新四溢的玉蘭花香,卻讓人生出幾分思意深遠的嚮往。
澄玉軒,院子裡種滿了白色的玉蘭,如今這座緊挨着書房的二層小樓,已是我的住處。
記得受傷的第二天,四爺便把我安頓在這裡,告訴我這是他早就想送給我的禮物。
而我那頗有爭議的頭銜,也終於確定了下來:玉格格。
初聽這樣的稱呼,讓我覺得有些混亂,猶豫着問他:格格,那不是對你女兒的稱呼嗎?難不成你還想從輩分上佔我便宜?
望着我一臉的傻氣,四爺不禁開懷大笑,一邊拍着我的頭一邊對我進行清廷等級制度的培訓教育。
原來這“格格”竟是皇子妻妾的一個級別,地位比侍妾要高一點。如果把這王府的後院比作一個公司的話,福晉是總經理,側福晉就是部門經理,我這個格格,應該是相當於一個小主管吧,再往下的侍妾婢女,就只能充當跑腿幹活的小兵了。想到這,不禁自嘲的一笑,以我這樣的身份,還整天跟王府裡的終極BOSS粘在一起,頭上的各位“經理們”如果不對我側目而視,才真是有悖常理呢!
接下來的日子裡,四爺卻是越來越忙了,幾乎三天兩頭見不到人影。因爲腳踝的傷還在,我也只好乖乖的接受了等着他來看我的命運。有的時候坐在牀上實在無聊,便會把思緒延伸到府中的另幾間院子裡,想象着那裡同樣會種着瑰麗的鮮花,而我的丈夫同樣會噙着淡淡的笑意,吟上一句“風凋每憐誰解會,分明對面有知心”。
之後,我便會看見淚水中自己的影子…
其實,不論是以現代的愛情爲藉口,還是出於古代女人天生的習慣,我和她們的結果都一樣,不過只是皇家御井下一個個會哭會笑的望夫石罷了。
每當這樣的時候,小喬總會伸出柔軟的小手,小心的替我拭去臉上的淚痕。然後怔怔的望着我,一臉的疑惑。如今她也算是我的貼身侍女了,雖然鄉音未改,但舉手投足之間,卻沒有留下一點汾河上那個撐船少女的痕跡。忽然想起帶着小喬剛搬進來的時候,她瞪大了眼睛,對着滿屋的裝飾擺設,興奮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也許在她的眼中,如斯般豪華的生活,怎麼還會有憂愁呢?
腳上的傷在慢慢的痊癒,其間孫太醫又來過兩次,在他溫和的眉目間,隱約閃爍着一種近似於好奇的神情。可一對上我的目光,卻又會不着痕跡的遮掩起來。不知道爲了什麼,我對這位年輕的院長級醫生,總存着一種莫名的好感。也許是他那專注敬業的態度,或者儒雅謙遜的談吐,都是在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時代中不多見的了。
五月初的一個晚上,又傳來了皇上準備巡幸塞外的消息,小喬悄悄地告訴我說福晉身子不爽,準備讓年氏和鈕鈷祿氏兩位側福晉隨行伺候。由她這麼一說,心裡只覺得怪怪的,彷彿什麼東西硬生生地堵在那,上不來也下不去。小喬看我臉色不對,便有些慌了,嚷嚷着要去找大夫。還沒等我叫住她,她已經被人堵在了門口。
“四爺吉祥!”小喬退到一旁躬身施禮。
“怎麼,又有哪裡不舒服?”四爺好像聽到了小喬的虛張聲勢,揮了揮手,便急步踱到牀前。
我在心裡飛快的眨了眨眼,表面上卻裝出一臉的凝重,學着他一向淡淡的口氣道:“也沒什麼,玉兒只是有些憂心罷了。”
四爺的眼光掃過我的傷腿,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樣子,“瑞之不是說你的傷痊癒的很快嗎?”
“爺誤會了,玉兒不是爲了自己,是爲了爺。”
“爲了我?”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輕輕嘆了一口氣,以我能想到的最天真的目光望着他的眼睛說:“一想到馬上要分別幾個月之久,玉兒就會憂心忡忡。萬一你在熱河想起了玉兒,卻又見不得面,這憂思鬱結,可最是傷身了!”
四爺一怔,緊接着便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問:“我是不是能把你的話當成個笑話?”繼而他眼波一轉,彷彿又想到了什麼,“還是說,玉兒是在吃醋?”
“也許吧。”望着他狡黠的目光,我覺得自己是實在裝不下去了,默默地把眼光移到別處,自言自語的唸叨着:“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縱是男兒,亦有多情時候,爺真的不會想念玉兒嗎?”
他擡腿坐在牀邊,環住我的腰,若有似無的碰着我的耳垂道:“給你寫信,不好嗎?”
心裡有些猶豫,不知道是不是該見好就收,可嘴上卻還執拗的回絕道;“不好!”
他頓了頓,卻沒有生氣,伸手扳過我的臉,指了指我的腿,認真地說:“太醫叮囑了兩個月內不能下地,你不是還想瘸着一條腿去狩獵吧?”
我忽然覺得一道希望的光芒自眼前閃了過去,忙不迭的答道:“玉兒可以乖乖坐在車裡,決不隨便亂跑!”
“這樣啊,可要是讓太醫知道了,總是不太好吧?”四爺微蹙着眉,似乎在反覆掂量着,右手卻混不在意的從我的衣領中探了進去。
“只要沒有人告訴,他自然是不會知道。”我被他蹭得癢癢的,聲音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了。
“可是…”四爺似笑非笑的臉龐離我越來越近,只在吻上我的前一秒鐘,低聲道,“可是瑞之,也是要隨扈同行的。”
……
“那不正好。”我使勁的從他的熱吻中掙脫了出來,大大的喘了口氣道,“既然大夫都去了,我這個病人自然得跟着才行啊。”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密密麻麻的射了下來。落在我的身上,留下一片斑駁的影跡。合了手邊的《花間集》放在膝上,拾起閒散的目光,只覺得那滿架的薔薇明麗燦爛,甚至紅的有些刺眼。
明麗,是年氏的閨名,正如她的人一樣,明豔如花,麗質天成。只是我,進府那麼久,竟然到了熱河才第一次聽說,看來自己在意的東西也太少了些。
“主子,您怎麼一直在笑呀?”一旁打扇的小喬似乎忍了很久,終於問了出來。
“我在笑麼?”我擡手揉了揉臉,順便打了大大的哈欠。
“是呢。自從昨天兩位側福晉從圍場回來,主子就總是在笑,可奴婢怎麼看也不像是高興。”小喬皺着眉,努力的回憶着。
“是麼,難爲我們的小喬都學會察言觀色了。”我終於露出一個自知的笑容,可卻在心裡無奈的搖了搖頭。當初從京城出發的時候,年氏和鈕鈷祿氏眼看着我被四爺抱上了馬車,而如今,她不過是同各府的福晉們狩獵的時候拔了頭籌,得了皇太后賜的一柄如意,箇中滋味,如人飲水,而我又何必如此介懷呢?
湖邊的柳條輕輕蕩起,宛若少女的秋波溫柔的撫着水面。花香和空氣中水波的氣息瀰漫在一處,彷彿把這夏日的陽光都浸潤了。我站起身,疏散一下疲懶的筋骨,便向湖岸邊走去。小喬急忙放下手裡的扇子,快步跟了過來,嘴裡還不停嘮叨着我的腿。我毫不在意的聳了聳肩,好不容易熬過了兩個月的期限,再不讓我走路,那可真就要嘔死了。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便是對面“樂山書院”的由來,古代的大儒和隱士大都在深山裡隱居,尋求心靈和自然的和諧。論語曾有云:“里仁爲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想來這位聖祖仁皇帝一定是希望他的兒子能在自然中尋求和諧,和山一樣平和而安靜,以愛待人、待物,寬容仁厚,不役於物,不傷於物,不憂不懼。
只不過,這似乎只是一個美好的幻想。也許在若干年前,當他致力於把所有的兒子都培養成文韜武略的全才的時候,他還應該清楚地記得,自己能夠給與的,只是區區一把龍椅。
一陣淡淡的琴聲隨風傳來,循聲望去,“妙高堂”東面的草房前,依約有人影晃動。走進了再看,竟是鈕鈷祿氏布衣荊釵,正坐在茅屋前撫琴。只看她緊張的手指和微蹙的眉端,便知是初學。不過那琴音間着力透出的恬靜淡雅之氣,倒讓人覺得確是下了一番功夫。以前只覺得她是最最老實木訥的一個,沒想到竟也會有如此的心思。也許在如何取悅於男人這個問題上,所有的女人都是無師自通的。
一曲已畢,我不自覺地拍了拍巴掌。鈕鈷祿氏猛一擡頭,見到是我,眼神中彷彿掠過一絲失望。繼而馬上拾起一個渾然天成的笑容道:“不是擾了妹妹清靜吧?”
我連忙搖了搖頭,也回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哪裡,哪裡,姐姐好琴藝,如玉可是尋聲而來呢。”
鈕鈷祿氏再一次靦腆的笑了笑,兩個大大的酒窩在圓潤的臉頰間綻開。忽然想起康熙皇帝多年之後誇獎她的那句話,心裡不禁暗道,難道有福氣的女人都是這副珠圓玉潤的樣子?
“妹妹,妹妹…”鈕鈷祿氏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我“啊!”了一聲,才發覺自己竟然是走神了。不好意思的向她望了過去,掩飾道:“姐姐這琴音,讓玉兒想起了蘇學士的句子:神閒意定,萬籟收聲天地靜…”
“玉指冰弦,未動宮商意已傳。”一個令人期盼的男聲從背後傳來,將我們兩個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去。四爺一身的朝服,手裡拿着帽子,正立在樹蔭下笑吟吟的望着我們。他身後漢白玉的石橋,硃紅的水榭,彷彿佈景一般襯着他英挺的眉目和頎長的身形…
我甚至有些衝動的想跑過去,便可以緊緊地偎在他的懷裡。可一瞥見我身旁的女人雪白的臉蛋上泛起的陣陣紅暈,還是鬱郁的站住了。
畢竟,那是我們共同的丈夫…
“王爺吉祥!”鈕鈷祿氏盈盈拜了下去,聲音有一絲微微的顫抖。
我也跟着她福了福,然後站起身來說:“爺今天怎麼這麼閒在,不用陪蒙古的王公們飲宴嗎?”
“哪裡,回來換件衣裳。”他隨手把帽子扔給一旁的高福兒,衝着那案上的古琴走了過去,只在擦過我身邊的時候小聲道,“若不回來,豈不錯過此幅夏日美人圖?”
我大方的笑了笑,而身旁的美女,羞紅的臉蛋竟垂得更低了。
四爺俯身坐了下來,隨手試了兩下琴,便開始彈了起來,竟是同一個曲子。我雖不懂琴,卻也覺得一股通靈豁達之意自曲中而來,恬然、悠閒,靜謐而深遠。
“爺的這曲《靜觀吟》功力深厚,臣妾自愧不如。”還未等我從那漸漸收斂的琴音中掙脫出來,鈕鈷祿氏已經開了口。
“芙嘉只是初學,能有如此造詣,已屬不易。”四爺眉毛一挑,三分認真地評價。轉頭又望着我道:“看你一副陶醉的樣子,不會是不懂裝懂吧。”
“爺怎麼如此看扁玉兒?”對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我不服氣的嗔道。
“噢,那我們到聽聽玉兒的高見。”四爺倒是一副興味正濃的樣子。
我衝他咧了咧嘴道:“對着兩個高手,玉兒可不敢談什麼高見。不過是想起了明道先生的一首詩: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我定定的望着他的臉,只覺得一絲驚訝從他的眼地緩緩的溢了出來。心裡一陣得意,便不自覺地走了過去,伸手揉着他的肩膀,低聲道:“琴,雖是不懂,但人,總還是明白的。”
“咳!咳!”四爺卻刻意的咳嗽了兩聲,起身擋在我的前面道:“芙嘉,去把我那身石青色的朝服拿來,晚上飲宴的時候穿。”
鈕鈷祿氏順從地答應一聲,便直直地走了出去,大大的眼睛裡閃爍着空洞的光芒。
心裡覺得怪怪的,一股莫名的情緒涌起,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只好悻悻的望向四爺道:“我,不是故意的。”
四爺用力的拍了拍我的後背,輕輕的道:“你能有這份心就好。”
我靠着他的身體默默地坐了下來,心裡卻是一波一波的惆悵,只覺得遠處那寂寞搖曳的身影,把所有美妙的心緒都攪碎了。
第二天一大早,鈕鈷祿氏便等在“片雲舒捲”的門口,一定要我教她習些詩詞。心裡雖然並沒有做老師的興趣,但對着鈕鈷祿•芙嘉那一雙萬分懇切的大眼睛,終於還是把頭點了下去。
教導自己的情敵如何取悅於共同老公的文化技能,一拾起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就連身邊的小喬,也會滿腹狐疑地望着我,一臉的不屑之氣。
但此之後的日子裡,我卻驚奇的發現,芙嘉不但是個勤奮的“學生”,更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夥伴。她會用滿是崇拜的眼神去仰視,她會一聲不響靜靜地傾聽,她會沒有任何怨言的把自己放在從屬的位置上,她還會永遠無條件的服從…
順從、溫婉,柔美,含蓄,這些傳承了千百年的女性美德一如她那恬靜的琴音,靜謐,幽遠。而所有的相思的哀愁,等待的苦楚,只在她偶一片刻的回眸,偶一凝神的悵然中,模糊成遙遠的絕響。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或許只在這一刻,我纔會如過客一般走入那一個個夢裡,望着那一縷縷鬱結的情思,品着那表面淡然卻實則刻骨的癡心,或動容,或感慨,或黯然,或神傷…
只是驀然回首,我又會在娉婷的蓮葉間,望見自己的顫動的心絃,赤誠如紅色的蓮心,同樣糾纏着愛的軌跡,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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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讓女主到承德故地重遊,然後下幾章再好好虐一下,不過沒當過後媽,還真是不好編呢。
小四不用擔心,偶會考慮四四同志的承受能力的。
好久都不見風飄過妹妹了,不是對小白失去信心了吧?嗚嗚,哭着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