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闌干南鬥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擡眼掃過滿屋子裡橫七豎八的書本,不禁無奈的笑出了聲。這些個小女娃兒, 還真是不好□□, 不過區區二十幾個字, 背了一個時辰竟還是記了上句沒下句的, 可一說到下課, 卻全都一溜煙的跑了出去,真真枉費我這些日子的心思。這要是換作樂樂,還不早就…
樂樂…
掛在嘴角的笑容還未完全展開, 腦海中便猛地滑入一片冰冷,將那些還來不及停滯的思緒, 瞬間便凍住了, 然後重重的, 砸到心坎上,留下一塊真實得幾近虛無的空洞。四周是靜悄悄的, 但我卻常常聽得見那黑暗的空洞裡痛苦的吶喊,那是我的女兒曾經存在卻又消逝的地方,即使我不願意去體會,不願意去琢磨,卻依舊無法抗拒內心裡的某種感受。它就像一隻潛藏在黑暗中的怪獸, 會時不時地探出頭, 張揚着潔白鋒利的牙齒, 把那顆脆弱的心撕咬得傷痕累累。
漸漸的,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去, 一陣陣的風吹過,敲打着窗棱。在一個人的孤單和靜默裡, 什麼都不能想,卻依舊會疲憊不堪,我無力的靠在椅背上,看着門窗映在地上的影子一點一點變得模糊…
“又偷懶,還不趕緊做飯去?”隨着一聲戲謔的低喝,硬硬的扇骨便落在了我的頭上。
“哎呦!”大叫着擡頭一看,竟是十三站在面前,一臉似笑非笑的望着我。
“王爺家裡有的是廚子,憑啥非得要我給你做吃的?”一邊揉着微痛的額頭,一邊禁不住對他側目而視。
他忽然沉下臉,嘩的一聲展開摺扇,不慌不忙的搖動着道:“你這輩子欠了我這麼多,不是說好了都做成吃的還給我嗎?”
“什麼…”迷茫着剛要爭辯,屋子裡的景象卻一下子幻化了,又是那一排低矮的廂房,窗格上都鑲着鑄鐵的護欄。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每一次,我都看見自己站在那扇破舊的厚厚的木門跟前,只是門上那把生鏽的大鎖,卻一次又一次,將人世間所有的希望與快樂都封印了。
突然間“咣噹”一聲,沉重的鐵鎖竟自動落下了,隨着兩扇門板吱吱呀呀的開啓,我終於看見屋子裡面----是十三,斜斜的躺在地上,皎潔的月光下,瘦弱的四肢伸展着,空洞無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旁邊還有一個人,散亂的目光穿過我的身體落在很遠之外的某個地方,支離破碎的聲音在耳邊反反覆覆的迴響,“十三弟,你怎麼,怎麼就不等等我…”
那聲音猶如刺骨的寒風,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我無助的抱住雙臂,把頭深深的埋了下去,似乎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氣…
“如玉,如玉…”
猛地睜開眼,眼前的景象如霧氣般散了開去,“允祥,”我氣喘吁吁的抓住一隻手臂,感覺無比的慶幸,“你沒死,你沒死…”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是啊,那只是個夢,我剛剛纔見過他。”
“你…”
恍然間擡起頭,望見孫太醫溫和的眉宇間淡薄的倦意,才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了,趕忙鬆了手,低着頭的道:“我總是看見他死了,白天晚上都是這樣。”
他再自然不過的向後退了一步,對着屋子裡暗黑虛無的空氣輕嘆了一聲,說:“看如今十三爺的身子,也是捱不了幾日了。”
“……”
想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卡在喉嚨裡,甚至連呼吸也被阻隔了。我愣愣的瞧着他,第一次感覺這個溫文爾雅的醫生有些冷酷無情。那是,那是我心底一直小心翼翼隱藏着的一個傷口,卻被他狠狠地揭開,堂而皇之的曝露於空氣和塵埃之下。
“其實,王爺對自己的身子明白得很。”他依舊昂着頭,卻似乎洞悉了我的一切想法,“只不過,不過我想,你要是能去看看他,興許會好些。”
--------------------------------------------------------------------------
不是頭一次來交輝園了,跟在引路的太監身後,走過如往昔般筆直的長廊,沉默的水榭,蜿蜒的曲橋,院子裡充滿着溫暖的青草氣息,枝頭的殘花搖搖欲墜,淡綠色的湖水波光漣漪。
來來往往的人都走得很快,但是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弄出什麼響動會打破四下裡沉悶的死寂。
我下意識的摁了摁胸口,纔可以感覺到那緊貼着手指的心跳是一如既往的平緩有力。擡起頭,眼前是六角形的拱門,從這裡到含暉樓的門口,不過一箭之遙,只是忽然覺得,所有曾經走過的路,再也沒有比此刻腳下的更加艱難坎坷。
西梢間裡的軟踏上,十三似乎還在昏睡着,遠遠的望去,本就瘦削的雙頰,此刻更是深深的凹了下去,暗淡的面容,落在帷幔的陰影裡,更是瞧不出一點光澤。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跟前,站定了,纔看出他正微睜着雙眼望向窗外,那目光,彷彿釋然通透,卻又像是滿懷質疑。
“允祥…”我試着輕喚了一句。
他沒有答話,目光依舊凝住在窗格上。似乎隔了許久,才用一種夢幻般的聲音對着我道:“玉兒,我剛纔夢見你給我做了一桌子的點心,裡面有各色各樣的花瓣。可你怎麼兇巴巴的,非讓我一定要在天黑之前都吃完了。”
眼睛裡突然生出火辣辣的刺痛,連帶鼻翼和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我回過頭狠狠地閉了閉眼,才勉強對着他道:“你,你這人真是不厚道,這麼多的好處你記不住,就偏偏想着人家的不好。”
“說的是啊,”他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道,“一眨眼都二十多年了,怎麼就到臨走了,還要帶着這樣的記性進棺…”
“不是!”沒等他說完,我已經大聲地叫了出來,蹲下身拉住他枯瘦的右手,淚水已是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別,你別這麼說,上次跟雅柔去大覺寺上香,讓迦陵禪師給你算過,整整九十二年陽壽,還差,差的遠呢…”
“九十二年…性音這個老糊塗,一定是喝多了酒,把一天當成六個時辰了。”他接過話頭,嘴角溢出恍若自嘲般的笑意。窗外的夕陽,正是最燦爛奪目的時刻,透過薄如蟬翼的窗紗,灑在他的臉上,給那笑容鍍上一層暖暖的金色。我一下子想起初見時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意氣風發,淵亭嶽峙,有英挺俊朗的身姿和睥睨天下的目光…
“玉兒,你是最清楚明白的一個,又何苦用那些個勞什子鬼話騙我。該來的,誰又能躲的過呢?”可還未等那笑容完全斂去,他的聲音便哽咽了起來,冰涼的手掌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攥得那麼緊,似乎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最不願割捨下的。
“我…”
往事種種,一一從心底浮起清晰的輪廓,只是匆匆如碧空流雲一般,片刻也無法駐足。
門外忽然間變得嘈雜起來,只一瞬間又平息了下去。虛掩着的房門,突然被推開了,弘昌站在門口,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着:“阿瑪,高公公派,派人送信兒來說,皇上,皇上正往咱們園子裡來了。”
“哦…”允祥低低的應了一聲,抓着我的手卻絲毫沒有放鬆的跡象,“你去吧,帶着弟弟們迎駕,無論如何也要把皇上勸回去。”
“阿瑪,不好,您這…”弘昌似乎有些不解,齒縫中擠出幾個不連貫的詞兒,卻還是躬身退了出去。
我分明感覺胸膛裡的那顆心重重的抖了一下,然後沿着血管一直傳遞到指尖。只是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微垂下眼瞼,嘴裡彷彿喃喃自語的解釋着:“小孩子不懂事,我現在這副樣子,怎麼能,不能讓四哥瞧見哪。”
一種異樣的疼痛把整個人充得滿滿的,或許,無論到了什麼樣的時候,他都不會忘記全力維護那個人心裡的感受吧。我不知道,也許永遠也分辨不清,一個人的付出,和另外一個人的所得,究竟哪一個纔會更沉重些?
“玉兒,幫我最後一個忙。” 手腕上的力道漸漸鬆開了,可口中的語氣卻是不容置疑,“這個,是我一直帶在身邊的,幫我交給四哥,就算是留個念想吧。”
低下頭,一個小巧精緻的玻璃鼻菸壺正從他的指縫間滑落到我的掌心裡。我本能的感到自己猶豫了一下,彷彿是那溫熱的帶着淡淡體溫的玻璃灼傷了我的皮膚。我知道自己並沒有拒絕的勇氣,可卻只是呆呆望着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忽然,門外的空氣再一次變得雜亂起來,腳步聲、話語聲隱約可聞。允祥的身子一顫,嘶啞的喘息彷彿是從肺裡直接壓了出來。我急急的去拿桌子上的茶杯,卻失手掉落在地上,清脆的碎響傳遍整個屋子,濺起一連串的迴響。
“你還是,還是這麼個冒,冒失性子。”允祥的臉漲得紅紅的,卻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走吧,簾子後面有,有個小門,最多,我不告訴他,你來過了。”
再也沒有猶豫的地步,只能點點頭應了下來。緊緊地合上手掌,一步一步的向後退去。牀上的允祥似乎是想努力的轉過頭,卻只掙扎了兩下,身子便軟了下去。
“皇上駕到。”
進退兩難之間,高無庸熟悉的聲音已經到了門口。我來不及思索,飛快的轉過身掀起門簾,只是一剎那間,卻依舊瞥見有石青色的衣襟從大門口飄了進來…
踉蹌着,走過一條昏暗的走廊,推開一扇門,紅到極致的晚霞登時把眼前照得一片通亮。我不自覺地向前邁了幾步,避開刺眼的日光,卻恰好可以看清對面牆上一幅字:
高唐疑雨,洛浦無舟。何處相望?山邊一樓。峰因五婦,石是三侯。險逾地肺,危凌天柱。禁苑斜通,春人恆聚。樹裡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臺,諸窗並開。斜看己識,試喚便回。豈同織女,非秋不來。
這是什麼?
我愕然睜大了眼睛。
掛在澄心堂書齋裡,臨過無數遍的《後唐望美人山銘》,就連橫豎撇捺間的勾連頓挫,我也能記得清清楚楚。可是末尾,末尾初,那本該是董華亭題款的地方,怎麼會,怎麼會明明白白印着朝陽居士①的印寶…
窗外的日光好像猛地閃了一下,很多年前的一個情景霎時在眼前拉開了帷幕:那是在木蘭圍場,他說要把自己的字跟我交換,可我心裡想的,卻只是,只是如何騙到四爺的墨寶…
原來,原來我一直掛在牆上的,何止是一幅字,那是一個人,多年之前,未曾了卻的心願。
隱隱的哭聲,似有若無的傳了進來,緊接着一個炸雷,又將所有的聲音都湮沒了。手腕一鬆,一個滑膩膩的東西掉落在地上。我慌忙蹲下身,撿起已經碎成了兩截的鼻菸壺,顫抖着,卻無論如何也拼不到一處。
一條長長的裂痕,從瓶口處一直伸延到瓶底,將瓶身上一個少女的背影堪堪劈成兩半。
淚水,忽然毫無徵兆的掉落了下來,合着窗外驟然而降的大雨,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淋溼了。
我看不見她的容貌,心裡卻清清楚楚知道她的樣子,那個背身而立的少女,昂首站在一片海棠樹下,點點絳紅色的花瓣隨風而下,落在她的頭頂、肩膀…
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昏雨…
我知道,儘管時間過了那麼久,儘管每一顆心都被更迭的歲月打上無可磨滅的印記,可在他心裡,她永遠、永遠,都還是當年的模樣…
①朝陽居士:十三的號,好像是四四給起的。
----------------------------------------------------------------------
本來這個只想寫半章的,可寫着寫着就收不住了,唉,我喜歡的一個人物,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