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春歌散,夢斷子規啼。無語宮殿又斜陽,鞦韆架下凝情立。思君何處覓。
着令怡親王允祥總理戶部,清查虧空,設立會考府。
採納山西巡撫諾岷和河南巡撫石文焯的建議,施行耗羨歸公和養廉銀製度。
採納直隸巡撫李維鈞的建議,推行攤丁入畝的政策。
重農抑末,授予老農頂戴,修築海塘。
密立儲位,緘置錦匣,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之後。
發配允禟至西寧軍前,誣其“違抗軍閥,肆行邊地”,並議革其貝子之位。
革除允礻我郡王世爵,抄沒家產,永遠拘禁。
任用年羹堯爲撫遠大將軍,平定青海和西藏的叛亂。
……
或許,他太過沖動,會在一怒之下將曾經的八阿哥如今的廉親王安置在宮中的眼線太監生生烹殺;或許,他太過任性,會在年羹堯的請安摺子上一口一個“恩人”的稱呼;或許,他又太過至情,會執意讓他最親愛的弟弟依舊保留胤祥的名字…
其實很多時候,我總是想告訴他,不要去做那些百年之後仍會被人刻意誤解的事情。而恍惚之間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卻又讓我望而止步。所有愛他的人,都會把光前裕後、千古彪炳這樣無上的榮耀,理所應當的作爲他唯一追求的目標。而對於他自己,不管是受人稱讚還是遭人非議,或許在意的卻是,能否以他自己獨有的方式來詮釋帝王的特權與魅力。
有時我也會想,過於完美的人或事,只是存在於想象之中的。而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認定的事情,已經是一種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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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卜藏丹津叛亂既平,雍正二年九月,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入京覲見。正值重陽佳節,皇上在乾清宮賜宴。
次日的御花園裡,開在水池邊上的菊花,一叢一叢的,金英帶露,素萼臨風,照着水中零落的枯荷,碎影流光,夕陽交輝,到別有一番繽紛動人的秋色。
御池邊上的浮碧亭裡,一位宮裝麗人,金鏨花鑲碧璽翠珠扁方,綰住流雲般的青絲,一對寶石嵌翠的耳璫上,兩隻小巧精緻的蝴蝶,振翅欲飛。看那服色品級,卻正是那如日中天的年氏貴妃。如今的紫禁城裡,宮女太監們私下裡都知道承乾宮的貴妃娘娘和永壽宮的裕妃娘娘是讓當今皇帝最上心的兩位主子,不過這貴妃的哥哥,已被皇上封了一等公,又加賞雙眼孔雀翎、四團龍補服、黃帶、紫轡等種種殊榮,拿皇上自己的話說,是要給天下人做個千古君臣知遇的榜樣。
“節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
輕輕冷冷的聲音,從她的口中飄了出來,讓我不由得心頭一顫,竟忘了收住腳下的步子。眼前的人兒,平和安靜,只是眉宇間卻似淡煙薄霧,若聚若散。因着生福沛的時候傷了元氣,這兩年年妃的身子一直不好,儘管皇上隔三差五的都會往承乾宮送些賞賜,而外面的年大將軍也不時地敬上各種珍奇補品,可無奈那昔日策馬揚鞭的飛揚少女,卻只作鏡中花影了。
“怎麼,玉妹妹也有此雅興,來賞這明日之菊?”
被她這一問,纔將紛飛的思緒拽了回來,趕忙行了禮道:“貴妃說的哪裡話,這花映麗顏,人比花嬌,玉兒可是一時看得失了神呢。”
“知道你是說句笑話,不過聽了倒也讓人舒心呢。”她輕輕一笑,跳動的眼波中恍若映出幾分當年的倩影。
我也隨着她乾笑了一聲,不過聽在耳中,似乎比之沉默,更加的尷尬。這後宮雖大,可皇上的女人卻並不多,這兩年間除了些正式的場合,碰面的機會倒是比在府裡的時候還少些。如今湊巧在園子裡碰見,那些個故作親暱的官話,到一時忘記該如何出口了。
搜腸刮肚的正要說點什麼,卻見鵝卵石的小路上兩個蹦蹦跳跳的小人,攜手走了過來。才三歲的福惠,揮着一雙小手,香色的小坎肩緊裹着圓鼓鼓的小肚子,白白嫩嫩的一張小臉分外的招人喜愛。不由得眉頭一展,走上前抱起他道:“前個聽說八阿哥着了涼,有些發熱,今兒個看來可是不礙的了?”
跟在身後的嬤嬤連忙代答道:“八阿哥大好了,多謝娘娘垂問。”
話音未落,站在地上的那個寶貝已經抱住了我的大腿,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聲音道:“額娘,樂樂也生病了,你怎麼不抱抱我啊?”
“噢,這倒是奇了,樂樂不舒服,額娘怎麼不知道啊?”故意做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心中不禁大樂,我這個女兒,自打搬進宮裡,別的本事沒長,卻一下子變得財迷起來。只要是她的東西,別人都不許碰一下,多誇別的孩子幾句,她也要賭氣似的表示一下不滿,看見哥哥們屋子裡的小擺設,也經常是又哄又騙的得了去。
只不過她所有的任性,只對一個人例外,那就是----他的阿瑪。因爲這鬼靈精的丫頭,要確保每一次被人義憤填膺的狀告“惡行”的時候,她可以只消委屈的抽抽鼻子,再對着縱容她的阿瑪甜言蜜語幾句,就能矇混過關。所以剛纔當着這麼多人,我故意只抱了福惠,就是想悄悄她這副又是氣惱又是討好的怪模樣。
“就是剛纔,剛纔…”她忽然拍着前胸,聲音沉重的氣喘起來,指着背後的雪兒,聲音斷斷續續的道,“不信,你,問,問雪…”
“雪兒,這,這怎麼了?”沒成想樂樂竟是真的不舒服,心裡一急,下意識的將懷裡的福惠交到嬤嬤手裡,狠狠的看向雪兒。
“格格,沒,沒事兒啊!?歇了午覺之後還,還…”雪兒也被眼前的變故嚇住了,怔得說不出話來。
“歇了午覺還怎麼着,你倒是說啊!”我趕忙蹲下身,一邊給樂樂揉着後背,一邊問。
“呃——”
一個大大的飽嗝,突然從樂樂的嘴裡吐了出來,我一驚,差點坐倒在地上。站穩了身子剛要開口,誰知她卻一下子黏了上來,扭着身子討好說:“額娘真是有本事,就這麼兩下,手到病除了。”
“是啊,奴婢剛纔想說的就是,格格歇了午覺之後,就把皇上賞的一盤子馬□□糖蘸和栗子酥都給吃了。”驚呆之餘的雪兒,也終於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一盤子點心,我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了,這嘴饞就不消說了,可她剛纔那副騙死人不償命的樣子,哪裡有一點公主格格的氣度,還當着年貴妃的面,真是丟人丟大了。忍不住惡狠狠的看了過去,可這位小姐卻有恃無恐的倚在我的身上,滿臉堆笑,看似歉然,或者說,根本就是百分之百的挑釁。
“哈哈哈…”正僵持着,一陣笑聲卻從身邊響起。回頭一看,原來年貴妃卻已到了跟前。她拉着福惠的小手,一雙微吊的杏眼笑起來煞是好看,“這麼個古靈精怪的小東西,等將來長大了,還不知道要叫多少男兒傷心呢。”
“謝貴妃娘娘誇獎。”沒想到這小東西倒忽然謙虛了起來,可這下面一句…“其實樂樂不過就是,就是跟額娘學了些皮毛罷了。”
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要還口,卻又下意識的狠狠的閉攏嘴脣,差一點點咬到舌頭。拿不出勇氣去看年氏的那張臉,只好對着樂樂做出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
一隻蒼白的素手,輕輕捏了捏樂樂的笑臉,本應配合在一起的聲音,儘管是慢了好幾拍,終究還是傳了過來:“這也難怪,皇上總是那麼疼你。”
“是,是啊…”我胡亂的答應着,心中卻似乎覺得有些不對勁,那聲音柔柔軟軟的,怎麼彷彿羨妒,卻又帶着一點酸楚。
掛在嘴角的笑,也越發變得僵硬起來,而一張臉,卻莫名其妙的微燙。四下裡那既沉默又曖昧的氣息,似有若無的蔓延,彷彿要將我與這世界,一點點的隔開。
這也難怪,皇上總是這麼疼你…
那聲音零零散散的在耳邊迴旋,可卻怎麼也聽不清,到底這是在說誰呢…
“主子,蘇州織造胡鳳翬的夫人,來瞧主子了。” 隨着一陣腳步響動,紫禁城裡特有的聲音終於乾脆利落的戳破了這默然無語的尷尬。
心中一暢,也不再多想,連忙說:“既然是貴妃娘娘的姐姐來,玉兒就此告退。”
一回身,正瞧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婦人朝這邊走了過來。她低着頭,看不清樣貌,只是那舉手投足間的倨傲之氣,卻是掩也掩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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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天邊的墨色溢滿了蒼穹,仍舊免不了有些莫名的失神。記憶中某些零碎的片段,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如同窗外的月光,時而清輝滿瀉,時而半遮羞顏。那是什麼時候,我會爲了關於某人的一個夢而心存妒嫉。可如今,被那個比我更加美麗的女人嫉妒,難道不該是絕對的自我陶醉?
心中一片紛亂,瞬息間又回落至茫然,年明麗那幽暗的語氣,時不時地從耳邊飄蕩而過。可我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學着去忘記呢?
“一個人站了這麼久,都想什麼呢?” 纔剛一轉身,便被熟悉的臂膀攬在了懷裡。
“沒什麼。”我習慣的靠上他的肩頭,嗅着衣領上微醺的酒氣,笑說道,“皇上見了蘇州織造今年的新花樣,也不用高興的就醉了?”
“不過才飲了幾杯,哪裡就這麼容易醉?不過,這倒是怪了,你怎麼知道胡鳳翬來了?”
“有什麼稀奇,不過是下午在園子裡見了他夫人去看貴妃,所以猜着的。”我輕瞄了他一眼,回身倒了杯菊花茶,捧到他跟前。
“原來如此。那你…”他抿了一口茶水,卻忽然住了口,瞧着條案上的什麼東西,怔怔的出神。
我隨着他的眼神看了過去,才見是琺琅彩的小瓶裡斜插着一株菊花,紫瓣金蕊,雅緻亭秀,不禁吟道:“節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
“你也讀過鄭谷的《十日菊》?”
“以前看過,今兒個在園子裡聽貴妃念着,所以就想起來了。”聽他問得匆忙,便隨口答了出來。
“這,是她念的…”他忽然轉過頭,本來喝了酒變得赤紅的臉色,有些微微泛白,深沉的眼波中藏着幾分莫名的情緒。
“是,是啊…”見他神色古怪,心裡也着實有些懊惱。
“真是,沒想到。”他忽而笑了起來,對着我道,“玉兒啊,今兒個有人問我,要是明麗和你一同掉到水裡,我會先救哪一個?”
“啊!?”我一驚,忍不住叫了出來,沒有想到這麼無聊的問題,竟然是從這個時候就已尋得見蹤跡了。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說,“萬歲爺就不用替我操心了,玉兒會水,要是心情好的話,保不齊還能幫你把她也撈上來呢。”
可他卻皺皺眉,似乎對我的答案極爲不滿,一把把我拽了過去,不依不饒的問:“那你倒猜猜,朕是怎麼想的?”
我掂起腳尖,故意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撇着嘴嗔道:“你就這麼想告訴我,那玉兒也只好勉爲其難,洗耳恭聽了。”
他滿不在乎的笑了笑,貼近我的耳邊,聲音淡淡的:“與其掉下水再施救,到不如想法子讓你平平安安的待在岸上。只不過,要真是掉到了水裡,那即便是救了上來,恐怕,也未必能活。”
心裡“咯噔”一聲,彷彿是被一股涼意完完全全的淹沒。猛地轉過臉向他望去,那掛在嘴角眉梢的笑意,無論怎麼看,都好似藏着幾分難以忽視的陰鬱。
“皇上,你這是…”
“玉兒啊,”他擡手撫過我的嘴脣,恰好打斷了我想說卻又不知該如何出口的話。
“你阿瑪只有你一個女兒,其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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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黃花,取自蘇軾的《九日次韻王鞏》“相逢不必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
節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
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
是唐人鄭谷的《十日菊》,意思是說古人在重陽賞菊時,往往折下幾朵養在瓶中,以爲清玩,即所謂“折殘枝”。而明日曉庭中的蜂蝶所圍繞的既是“殘枝”,而花已不復存在。有人認爲蘇軾的詞是源於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