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
朔風獵獵, 旌旗蔽日。
胤祥站在人羣裡,目送着黃羅傘蓋下的大將軍王威風凜凜的出了城,心裡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回想起當年, 當年巡幸江南, 泰山封禪, 自己是何等的風光無限, 只是如今, 拖着一條病腿,只能靠仰望,才能分享到別人施捨下的一點光芒。
生活, 是太久太久的黑暗與寂寞,久得甚至連掙扎, 也忘記了。
可是她, 又爲何要對自己說出那樣的話?什麼站在夢想的終點回望, 什麼四哥會在康熙六十一年登臨大寶,還有我, 會是雍正王朝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賢王…
夢話,一定都是夢話!可是爲何,自己又是如此篤定的相信着。又或者,還是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自己都提不起懷疑的勇氣?
原來, 信便是信了, 雖千萬人吾往矣。
打道回府, 拐過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大街, 朱漆的大門前一片清冷。情不自禁的搖了搖頭,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當年太史公的這句話, 八歲的時候自己還特地問過法海,可他卻是笑而不答。
不過如今,到真真是應情應景了。
“爺回來了。”
是福晉,一身棗紅色的緞繡夾袍,領着闔府的奴才黑壓壓的跪了一地。
“都起來吧,好好的,幹嘛非講這個排場。”淡淡的擡了擡手,心裡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俗話說,禮不可廢。爺大小是一家之主,奴婢雖然沒什麼學問,可這規矩禮數,也是自小學到大的。” 雅柔慢慢的站起身來,一番話說的不軟不硬。
“說的也是,自己家裡都沒個規矩,還能指望外人呢?” 胤祥自嘲的一笑,邁開大步進了門。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東廂房裡,弘晈稚嫩的聲音夾雜在兩個哥哥低沉的語調裡,分外的清晰。
雅柔似也被那讀書聲吸引,怔了怔,忽然挽住了胤祥的胳膊,說:“妾身識字不多,可也知道,這忍…心字頭上一把刀啊。”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
“王爺您瞧,這外藩的使節都聚在宮門口了,要謁見大行皇帝的梓宮,這到底是不是跟諸位王公大臣一同舉哀啊?” 禮部尚書湊在胤祥跟前,小心翼翼的詢問着。
自從聖祖皇帝繼位,已經太久沒有舉行過這樣龐大的典禮,六十一年了,足以讓那些本該記得清清楚楚人們,卻偏偏忘記了自己該幹些什麼。
“這會子,你們是想讓皇上給拿個主意?”
“不敢不敢,”禮部尚書騰的跪了下去,“只不過,這個…”
“得了,別這麼吞吞吐吐的,叫鴻臚寺官引入,立儀仗南,北鄉,三跪九拜。再遣官讀文,三祭酒,就成了。”說罷,胤祥不耐的站起身,拂袖出了門口。
紫禁城上的天空,一片陰霾。不遠處濃密的烏雲翻滾着,低得幾乎蓋住了太和殿的屋頂。胤祥不自覺地仰了仰頭,卻彷彿看見一縷淡淡的霞光,正從頭頂上的雲層中透了出來,不知不覺地,便給那沉暗的雲朵鍍上了一層金色…
酉時正,怡王府的轎子纔出了紫禁城。只是還沒到行王府門口,就已看見數十輛的官轎排成彎彎曲曲的長龍,擋住了一半的路。
胤祥輕哼了一聲,對着早已迎上前來的王府長史道:“留下名帖,讓他們都散了吧。”
王府長史矮着身子低聲道:“爺聖明,奴才剛纔跟列位大人也是這麼說的。不過…他們說,一定要等到您回來,跟您說句話呢。”
“皇上才說了要追繳戶部的欠款,他們這信兒倒得的快。” 胤祥不自覺地提了提嘴角,自顧自地念叨了一句,轉而又道,“也好,醜話自然要說在前頭。你帶他們到書房候着吧,本王一塊見。對了,再告訴福晉一聲,我晚點過去。”
“喳。”王府長史答應一聲,便躬身退開了。
雍正五年八月
“怡王爺萬福金安。”
“起來吧。”胤祥半眯着雙眼,略有些好奇的瞧了瞧眼前的女子。關了這麼多天,乍見了自己,倒是沒有一丁點的懼意。
“謝王爺…”那女子站直了身子,一對烏溜溜的眼珠便朝胤祥看了過來,蒼白的手指交疊着握在一處,似乎欲言又止。
“你什麼也不用說了,跟我走吧。” 胤祥淡淡的吩咐了一句,不想在這狹小的囚室裡耽擱時間。
剛要邁步,衣襟卻被身後的人拽住了,顫抖的聲音,從腦後傳了過來:“那,那臨走之間,您總給個話,他,他現在怎麼樣了?”
“你這小蹄子是不是瘋了,敢對王爺不敬?”還沒等胤祥說話,站在一旁的獄卒已經拉住了她的胳膊,放聲大罵。
“都放手。”胤祥的聲音不大,卻如金石一般撞擊着兩側的牆壁,一時間那兩個人如同被下了蠱一般,一同撒了手。
“我求,求求您,就給我,透個信兒吧。”那女子卻並不死心,只是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我剛纔不是跟你說了,跟我走。”胤祥皺了皺眉,大步邁出了門口。
京城東北方向的一片白樺林裡,一個身材中等的青年男子正在焦急的來回轉悠着。忽然瞥見一輛黑色的雙轅馬車漸漸進入視野,便忙不迭的迎了上去。
“籲――”趕車的把式一拉繮繩,馬車便停了下來。跟在後面的隨從上前一挑門簾,恭恭敬敬的施禮道:“主子,到地方了。”
“知道了。”胤祥應了一聲,擡腿下了車。
一直等在林子裡的那個男子卻急急的跑到車前,衝着裡面叫了一聲:“清菡?”方纔獄中的那名女子飛快的探出身來,怔怔的凝視着也同樣望着自己的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瞧着身邊這對兩兩相望的男女,胤祥又一次皺了皺眉頭,心裡模模糊糊的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老了…
“大恩不言謝。侄子在這給叔王叩頭了。”那年輕男子忽然跪倒在地,朝着胤祥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
“你這份心意,我自會轉給你皇阿瑪,以後就,好自爲之吧。”
“不敢勞動叔王,所以侄子這份謝禮,您還是受了吧。” 那男子站起身來,微不可見的撇了撇嘴。
胤祥沒有看他,但也本能的想象得出他臉上的表情,想了想,還是說:“你阿瑪的心思,還有你阿瑪身邊人的心思,你是再清楚不過了,所以該謝的人,並不是我。”
對面的人似乎猶豫着點點頭,又彷彿是搖了搖頭,就連眸色也也意味不明的黯淡了下去,“那,那叔王,我們走了。”
“是啊,天色不早了,還是早點上路吧。”
那年輕男子轉臉看了看身邊的女子,縱身上了馬車,再朝胤祥拱了拱手,道:“後會有期。”
胤祥微微一笑,道:“或許,是該說永別吧。”
那人一愣,不自覺地拽緊了繮繩,引得那馬兒長嘶了一聲。不過轉瞬間,他又回過頭,對着胤祥說:“叔王,我最後在叫您一次叔王。您,該是和我阿瑪一樣,都喜歡那個女人吧?”
“什麼?”胤祥微一沉吟,才鎮定自若的回望過去,“這話不該是你問的,況且,也沒什麼一樣不一樣的。”
那人揚了揚嘴角,表情似乎是在說“這些個嘴硬的老頭。”隨即一抖繮繩,便縱馬去了。
胤祥站在樹下,一邊望着馬車揚起的塵埃,一邊自言自語的叨唸着,“這個混賬小子弘時,我跟你阿瑪一樣?我可比他,愛得深沉多了。”
雍正八年五月
不過片刻間,胤祥忽然覺得舒服了許多,彷彿自己是從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永遠的剝離了出來,輕飄飄的,俯視着腳下一俱似曾相識的軀殼。
“皇上駕到。”高無庸熟悉的調子已經到了門口。
“四哥…”看着步履蹣跚搶進門來的皇上,胤祥覺得自己的聲音都顫抖了,爲什麼,爲什麼四哥不看着自己,倒朝腳下的那個人衝了過去。
“祥弟,祥弟,你怎麼,怎麼就…”可站在地上的雍正皇帝並沒有聽到任何人的呼喚,直愣愣的瞧着眼前已是天人永隔的愛弟,泣不成聲。
“難道,難道是我…我已經死了?” 一個出其不意卻又無比真實的念頭從胤祥的腦海裡冒了出來,他低下頭,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軀幹和四肢,心裡還是有些疑惑。“四哥!”他卯足了力氣又叫了一聲,然後朝着皇帝的方向走了過去(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飄了過去)。
此時,皇帝正坐在靈牀邊上,嘴脣輕輕蠕動,似乎在默默地叨唸着什麼。胤祥只覺得自己的步子急了些,一時收不住,眼瞧着就要撞到皇帝的身上…
不過,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卻已是站在皇帝身後了。“我的天!” 胤祥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不過這下倒是終於相信了,他很無奈的用自己形式上的手拍了拍皇帝的後背,悲憫的眼神裡含着一點點苦澀。
胤祥慢慢的飄出了門口,看見自己的福晉和兒子們全都候在廊下,哭聲和雨聲連成了一片。他想走過去,再給雅柔篳一蓽頭髮,再揉一揉甘珠爾白嫩的臉蛋,或者至少,再在弘昌的屁股上踢上一腳,讓他記着往後別總是毛毛躁躁的…唉,還是算了吧,轉而他又泄氣地搖了搖頭,如今這些,不過是奢望罷了。
一個炸雷橫空劈下,彷彿連院子裡巴掌大的泡桐樹葉也震落了。胤祥擡起頭,似乎很容易就可以望見院子另一頭的書房裡,有個人,正對着牆上的一幅字呆呆的發愣。
高唐疑雨,洛浦無舟。何處相望?山邊一樓…
忽然覺得有些開心,原來自己藏匿了這麼久的心事終於被她發現了。這恐怕還是胤祥在確定自己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之後,頭一次露出一點笑容。
胤祥託着腮幫子,久久的出神,終於,又轉過身輕輕地抱怨了一句:“傻丫頭,這個倒是瞧出來了,可你就沒發覺,爺的書房裡還短個花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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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得有些不真實的十三,不過我真的非常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