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從朱見濂處離開,帶上面罩,在馬寧的幫助下,又躲回了一處毫不起眼的隱蔽小屋。爲了掩人耳目,入京後,他並未同淮王等人同處一院,需要商議事情時,都憑馬寧轉達。
他自認做得夠隱秘夠謹慎,卻沒料到剛進屋子,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楊福立刻提高警惕:“誰?”
敲門聲停了,過了會兒,一個人影浮在窗櫺上,梳着簡單的雙平髻,是個窈窕靈巧的姑娘身形。那姑娘把腦袋湊到窗縫間,什麼也沒瞧見,又把手窩在脣邊,對着裡面低聲嘟嚷:“是我。”
楊福一聽便知道這貿貿然而來的姑娘是誰了,又好氣又好笑,故意道:“你誰啊?我哪能知道?”
“哎呀,是我啊。”小姑娘有些沒面子了,語氣微惱:“是我,衛朝夕。”
楊福微眯起眼,透過牆上的暗孔打量門外,確定衛朝夕是一個人來的以後,纔將門打開了一條縫。
衛朝夕立馬從門縫裡跳了進來。
楊福關上門,鎖好,再次確定沒有其他人。
衛朝夕一愣,兩隻手交叉抱在胸前:“你,你這是要幹什麼啊?”
楊福歪着頭看她:“你自己溜過來找我,還問我要幹什麼?”
衛朝夕想想,好像還真是這樣,慢慢放下了手,苦瓜臉:“我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你的,你最近都上哪兒去了?”
“我不都告訴過你了嗎?別找我,我忙,沒空。”楊福已恢復正常神態,進屋倒了兩杯水,衛朝夕就默不作聲地緊緊跟在他身後。楊福沒注意,端着水杯一轉身,迎面就是衛朝夕頭頂的兩團雙平髻,嚇得手一抖,杯中滾燙的熱水濺出,灼在他的手背。
“啊!”楊福痛得驚叫一聲,聲音都扭曲了:“你幹什麼啊?陰魂不散的……”
衛朝夕背脊挺得直直的,慌了神,忙捉起楊福的手:“對,對不起……”
楊福咬着牙,一把扯過自己的手,朝水桶的方向奔去,快速將燙傷的手伸入涼水之中,長長吐出一口氣,額頭汗水直冒。
“你還好嗎?”衛朝夕追上他,又湊了上來。
她就像是個鬼影子,走到哪兒跟到哪兒,比特務還準確。楊福不得不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推推她,與她隔開一點距離:“你離我遠點。”
衛朝夕急惶惶向前探的動作定住了,眼睛耷拉下來,可憐巴巴地看着她:“我真不是故意的……”說完,抿緊嘴脣,四處張望,拿起一旁矮桌上的瓢,舀了勺涼水,小聲對楊福道:“這個……用流水沖洗比較好。”
楊福忍着痛將手拿出水面,看着衛朝夕,她便忙不迭舀了一勺又一勺的涼水往他手上衝洗。她吃得雖然多,力氣卻不大,不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也沒停下,看了看楊福被燙得裂開的手背,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怎麼又哭了?”楊福最見不得女孩兒流淚,拿她沒法,伸出手想要去擦,卻被衛朝夕一把打開。
“誰說流眼淚就是哭了?”她那纖細的眉毛輕輕一軒,紅紅的嘴脣微微一撅,別過頭,哼了一聲:“給你舀水累了,困死我了。”
楊福低笑,再看她的小臉被胭脂搽得紅撲撲的,嘴脣晶瑩鮮豔,語氣軟下來:“怎麼每次遇見你,都得鬧騰出一點事兒,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衛朝夕抽抽鼻子,手裡的動作還沒停,一勺勺舀得更快,像是在賭氣。楊福一把抓住衛朝夕的胳膊:“好了,不疼了,別舀了。問你呢,你什麼人啊?”
衛朝夕用力將水瓢仍在桶裡,嘴脣抿得薄薄的:“你說我能是什麼人?我,我……”她憋了老半天,小臉都憋成了包子,脫口而出:“我就是想見你啊!”
楊福看着她:“想見我幹什麼?能給你好吃的人多了去了,怎麼就盯上我了呢?”
衛朝夕雙頰緋紅,咬住下脣,又是念想又是倔強,側過臉道:“因爲無聊得很。”
楊福揉揉太陽穴:“京城這麼大,到處都是好玩的,出去走走就不無聊了。”
“一個人,玩不起來。”衛朝夕低下頭,看着自己糾纏攪動的手指:“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出去走走?”
楊福細細長長的眉眼笑起來,那樣溫和那樣好看,有股好聞的厚實氣息:“姑娘,我跟你很熟嗎?你讓我陪你去陌生的地方,不怕我把你拐了啊?”
衛朝夕雙手叉腰,瞪着眼睛虛張聲勢:“怕什麼怕,你這麼呆,還能把我怎麼着?”
“給你點吃的,不就被拐走了嗎?”楊福輕輕吹了吹手上的紅腫處,慢悠悠地說:“姑娘,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之前我說過別見面了,是真的,不是想忽悠你。你走吧,這兒你也別再來,來了還給我惹麻煩。”
他說完就站起身,抓住他的胳膊,把她往門外拉。
衛朝夕被他推着往外走,快到門口時,從旁邊的桌上抓起一把大米,擡起手就往楊福身上扔。細細碎碎的米粒打在楊福身上,他屈身一躲,突然被衛朝夕按住了肩膀。
衛朝夕咬牙半天,擡起頭來怒目瞪着楊福:“你真當我是給點吃的就能走的人啊?你把我想得太簡單了吧?”她欺身上前,盯着楊福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說:“你的事兒,別以爲我不知道,那天我全都聽到了。”
楊福臉色一變,目露兇光:“你聽到什麼了?”
衛朝夕也不知從哪兒來了破釜沉舟的勇氣,指了指楊福,聲音也洪亮了幾分:“我知道,你看起來是在世子做事,其實,其實你背後的人……“
她話還沒說完,楊福一個閃身,猛力便捂住了她的嘴巴,聲音低沉顫抖:“不想活了,是不是?”
他靠得離她很近,兩個人的臉近在咫尺。隔着這樣的距離,衛朝夕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臉上的細斑,他眼中的慌張,慌張過後,又是兇狠畢露。
衛朝夕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此時此刻,楊福手中的力度已然加大,把她的臉已經掐變了形。衛朝夕心裡害怕極了,可又在這扭曲的對峙中,獲得了一種奇妙的快感。香豔的刺激與撕扯的姿勢,令她力不從心,卻又彷彿急吼吼的鼓點,敲得她情緒翻涌。楊福那厚實溫暖之後隱藏着的迷霧,將她情緒中的快樂與悲傷瞬間掀起,抱着一種近乎悲壯的慷慨,從牙關裡擠出兩個字:“放手。”
楊福一愣,手中的力度真的減弱了兩分。
衛朝夕趁此機會開口,卯足了勇氣:“我知道你的事兒,但是我一句話都沒給別人提過。告訴你,就是得讓你明白,我可以是你的盟友,不會給你走漏絲毫的消息。”
她將腰桿挺得筆直,渾身的肌肉都緊繃,平日裡笑容彎彎的大眼睛這時候瞪着,一刻都不敢放鬆。
楊福沉默了。
衛朝夕的臉被他掐得難受,忍不住癢痛,不禁咳嗽了一聲。聲音剛剛收了尾,便感到楊福的手心一顫,索性乘勝追擊,繼續咳了下去,咳得快要彎下腰,果然楊福鬆開了手,定定站着,望着她。
衛朝夕手捂着腮幫子,立起衣領,繞上圍巾,將鼻子以下都嚴嚴實實地遮住,嘶啞着補充:“我要是想害你,早就同世子殿下說了。”
對於衛朝夕這樣頭腦一根筋的迷糊姑娘而言,楊福背後的人物,她既猜不出,也全然沒有興趣。可是她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了,這個憨厚又神秘的男人,對她像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因而不顧是非曲直的起伏,忍不住想要靠近。
沉默良久,楊福突然綻出一個傻笑:“這是做什麼呢,我哪能要一個姑娘做盟友。既然你都知道了,就應該明白我行事需要小心。要想配合我,就不要只掛在嘴上,別再來找我,免得把別人引來,這樣,就是你對我最大的幫助了。”
衛朝夕的心砰砰直跳,他這是鬆口了嗎?她趁勝追擊:“你教我怎麼做,我可以幫你。”
“你幫不了。”楊福說得斬釘截鐵,看着衛朝夕瞬間失落的表情,又補充道:“不過,如果有事,我會來找你。”
衛朝夕眼中一亮:“當真?”
“當真。”楊福看着她生龍活虎的模樣,心中嘆息。他不該讓他活,但他也捨不得讓她死,無辜的人不應爲他的行動買單,他是知道的。現下之計,只有穩住眼前這個小姑娘,莫讓她節外生枝,等到一切塵埃落地,便不需再張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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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中途離開宴席的汪直,別的什麼地方都沒多呆,乘着馬車,直向工部畫院奔去。
他胸中有滿腹的話語想要問沈瓷,淮王世子同她什麼關係,他們如何相識,又尋她做何?汪直屏着一股衝動,督促車伕快馬加鞭,可是走着走着,沸騰的心情卻漸漸冷卻了下來,他想:她是自己什麼人啊?自己是她什麼人啊?
這個反問令他腦中遲滯,方纔的衝動霎時燒成了一片灰,沉靜了下來。他聽着噠噠的馬蹄聲,脾氣變得無比焦躁,悶聲道:“轉頭,不去工部了。”
可是已經晚了,車伕勒住了馬繮,小心地替汪直掀開了半邊車簾,恭敬迴應道:“汪大人,工部……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