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福克斯教堂,此刻已經化作一片廢墟。
唐若拉的留守兵力並不算多,何況李閻和蔡牽籌劃良久,對這次行動早有腹稿。
唐若拉發兵之前,殺死了當地同知鄭達,清香山縣丞趙光義,派人封鎖了官府府衙,殺死澳門當地的官兵數超過千人,鎮裡鄉里的百姓,也被留守的葡萄牙人殘暴鎮壓,其中慘狀,不必詳述。
可正因如此,澳門當地百姓對葡萄牙人長久以來的不滿,幾乎達到頂點。官府天差被殺,那層“租賃”的遮羞布被扯下來,亡國奴的恐怖切切實實地壓在頭上,紅旗幫利用自己在沿海的影響力,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鼓動了數百人,悍然衝擊葡萄牙人的教堂。
葡人方面,精神繃得很緊,在這樣的情勢下,毫不猶豫地下了殺手,然而卻是火上澆油。反而引起了當地土人同仇敵愾。
蔡氏的走私船運來成箱的火槍和兵器,由天舶司護衛部隊,五百金人親自押送。千鈞標,侄儂,趙小乙一干人等也在其中,乾脆糾結當地土著民,揭竿而起,連同殘餘官府兵力,殺上了亞利加的總督府……
此刻塵埃落定,舉着火把的當地土民把長久以來積壓的憤怒和血淚都宣泄出來,搶掠,放火,哭喊,怒罵,四下一片混亂。
遍地的屍體和焦黑痕跡觸目驚心,查小刀咬着菸捲,明明奇襲成功,大獲全勝,他的神色卻有些陰鬱。
查小刀的眼簾正瞥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撲倒在血窪當中,她穿着髒兮兮的黑白修女服,似獵槍下的牝鹿,後面有四五個神色癲狂的瘦弱村民舉着火把拼命追趕。
咒罵逐漸逼近,查小刀盯着女孩的臉,眉眼高挑,睫毛很長,是個脆生生的美人胚子,乍看上去,和當地人沒有區別,可仔細看,的確能看出葡人的血統特徵來。
是個混血。
“別放走了這小紅毛……”
“我親眼瞧見她躲在紅毛的畫像後面!”
查小刀冷着臉摸起一塊碎磚頭,砸在帶頭男人的後腦殼上,這些暴民立馬舉起火槍,瞄準查小刀,帶頭的仔細端詳了幾眼,急忙叫身後的人把槍放下。
“壯,壯士……您?”
“滾。”
那人低眉耷眼,私底下慌忙擺手,帶着身後的人灰溜溜地離開。
查小刀虎着臉,噼啪作響的火堆周圍,有的是躺倒的屍體,可若仔細去看,葡人並不算太多,更多的是遺留的混血,甚至乾脆就是純血的當地人,只是信奉天主教,或者和葡萄牙人關係親近一些,也被紅旗和蔡牽煽動起來的暴民活生生殺死。
紅毛鬼佔據澳門超過百年,拔出蘿蔔帶出泥,情緒被煽動起來,有些時態是不可控的,何況無論是蔡牽還是李閻,事先也不可能去考慮這些。
可很多東西,意識到和親眼見到是兩碼事。
查小刀久久無語,李閻摟着自己肩膀時的談笑還在耳邊:“十二張異獸圖,還差一張沒有下落,可紅毛暴動這樣機會千載難逢,眼下他們老窩空虛,我又聯繫了蔡牽,咱先佔了澳門,剩下那張圖再慢慢找。刀子,到時候你可別心軟啊……”
“天主大人偉力,賜信衆福樂安康~”
女孩抱着腦袋,啞着嗓子反覆唸叨着這句。暗淡的眸子裡沒有光彩。
查小刀蹲了下來,佈滿血絲的眼睛盯了那女孩一會兒,半天說不出話。
“你……”查小刀憋出一句:“你餓麼?”
“天主大人偉力,賜信衆福樂安康~”
“天主大人偉力,賜信衆福樂安康~”
“天主大人偉力,賜信衆福樂安康~”
女孩瑟瑟發抖,沒有任何表示,嘴裡神經質地嘀咕着,她在教堂長大。最親近的人是修女亞修莎,最愛吃的是亞修莎阿姨的牛角麪包,只是今天,火焰和血粗暴地毀滅了她狹窄的世界。
有馬蹄踏過泥土,一箇中年人挎着火槍騎在馬上,威風凜凜。
這次奇襲,紅旗帶頭的是查小刀,他的實力已經在天舶司大會上證明,沒人不服氣。而蔡牽方面,則是在天舶司大會上沒有出手的閻老七帶隊,這人滿肚子的鬼主意。煽動澳門土著居民暴亂的細節,就是他一手策劃。
閻老七掃過一片狼藉的屍堆,馬屁股後面是參與衝擊總督府的當地土著,個個刀刃帶血。
“鄉親們!天殺的紅毛子殺我爹孃兄弟,辱我妻子女兒,如今,你我報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閻老七長相英武,賣相極佳,嗓音極具感染力。
衆人雙眼發紅,一片轟然。
“報仇的時候到了!”
閻老七接着大喊:“一個紅毛鬼都不能放過,絕不讓這些王八羔子,再去禍害別人!”
“一個紅毛鬼都不能放過。”
人羣中,音浪越來越大。
查小刀一身邋遢皮甲,頭髮開叉髮油,亂糟糟的。他抿着嘴,扯了地上的女孩一把,不顧女孩的哭鬧,把她扛在肩上往回走,正和閻老七率領的隊伍交錯而過。
閻老七自然看見了查小刀,他一拱手,語氣中帶着幾分恭敬和刻意的親近:“查兄弟,這是要去做什麼。”
查小刀扛着穿着的修女袍的小姑娘,看也不看他。
“拉屎。”
……
唐若拉主教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他不顧旁邊扈從的攙扶,搶步上去,兩隻枯瘦的手掌撐着桌子,低頭掃視着羊皮紙上的內容,嘴裡蠕動了一會兒,他緊了緊身上的金紋長袍,後退了幾步沒有說話。
亞歷克斯的臉色數變,可他嚥了口唾沫,還是勉強開口:“主教大人,只要我們在正面戰場擊潰遠東的海盜,我們就可以拿回失去的一切。”
“而一旦失敗,我們也會失去所有,在您的一意孤行下,閣下!”
唐若拉冷冷回了一句。
考慮到國內的政治形勢,以及東印度公司在大洋彼岸強大的影響力,即使對方是個該上火刑架的新教教徒,唐若拉主教也一直對這位爵士大人保持着相對客氣的態度,可這次,老窩被端的唐若拉有些忍不住動火氣了……
亞厲克斯察覺到唐若拉主教的話裡帶刺,也沒有失態,而是沉聲勸阻:“那麼,我換個說法吧,主教大人。除了戰爭,你能覺得貴國教會和王室,還有重新奪回澳門的可能麼?”
頓了頓,他又問道:“主教大人是覺得,對官府不宣而戰的葡萄牙王室,可以繼續獲得中國皇帝對你們租賃澳門的許可,還是覺得,無法無天的遠東海盜,會乖乖地撤出澳門?”
有沉不住氣的教會扈從朝亞歷克斯吼道:“這次的戰爭!本來就是黑斯汀一手挑動!”
唐若拉回頭瞥了那人一眼,盯的那人臉上直流冷汗。好一會,唐若拉才收回目光,深深嘆了口氣:
“你說的對,爵士大人。那依照你的判斷,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亞歷克斯深呼吸一口氣:“後院起火的不止是我們。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