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三川武男感到幸福(4800字)
演技最重要的是什麼？
曾經有演員這麼問過三川武男。
當時三川武男是這麼回答的。
不是模仿，也不是逼真，更不是感情激動的流露。
而是‘自然’。
是的。
自然。
就好比學生會去上課，警察會開着警車抓捕罪犯。
演員最重要的是能夠自然的演繹出他所分配到角色的形象。
這樣纔是最完美的演技。
聽起來這好像很簡單。
但實際上這纔是最難做到的。
就好像你口渴了，讓你去喝水，那自然能夠將‘口渴的人’這一形象展示出來。
但反過來思考。
如果讓你面對鏡頭，去扮演‘口渴去喝水的人’，這難度便一瞬間提升上來。
應該自然不突兀，甚至讓觀衆們覺得這個角色在這裡就應該做這件事——這纔是演員應該做的。
而在三川武男面前的北澄實就很自然。
他在廚臺後面忙碌着。
捋起袖子，一言不發地擦拭着竈臺表面的油污。
又會坐下，用剝皮刮刀去掉土豆的表皮，準備着接下來料理的配菜。
他的動作很是嫺熟。
沒有半點遲疑，滿是幹練。
那種麻利的動作。
就好像北澄實本身就是擁有十多年料理經驗的廚師一樣。
而非在扮演‘廚師’這一角色。
這個孩子確實有點不簡單啊。
三川武男眼前一亮。
一般來講，讓子役去扮演成人職業——諸如警察、上班族一類的角色。
都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感。
因爲子役的年紀本身就太小了。
不管他們如何模仿大人，都會讓觀衆有一種‘裝成熟’的違和感。
但北澄實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動作乾脆流暢，彷彿不知道在哪裡積累了數十年廚師經驗一樣。
根本就不像演的！
讓三川武男下意識就忽略了北澄實子役的身份。
了不起！
他的心中感嘆。
同時也升出了一絲莫名的感覺。
難不成.自己這一次真能盡情地在這個小小的舞臺上展示出自己的演技？
不用像平時那樣照顧到新人，擔心他們接不了自己的戲，所以刻意收斂？
想到這裡。
三川武男眯起雙眼。
總之——先試一試這個奇特的子役吧！
“喂？！大將(主廚)呢？！這家店的大將在哪裡？”
將門簾掀起。
三川武男發出了粗魯的聲音。
這個鏡頭拍攝的是由三川武男飾演的老人齋藤初至無名餐館的故事。
齋藤年輕時也是一個有名的料理人。
也曾在數個料理大賽上拿過獎項。
那個時候的齋藤意氣風發，被一衆料理人認爲是關東地區料理人的希望。
但是歲月不饒人。
時間不僅帶走了他往日的榮光。
也帶走了他年輕力壯的體魄。
只留下了他這個乾癟蒼老，連刀都有些拿不動的老頭子。
年輕時的衆人追捧。
再到老年時的無人問津。
這巨大的落差，讓他實在無法接受。
他在嫉妒！
嫉妒那些年輕料理人的年輕。
嫉妒他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
而自己卻只能行將就木，眼睜睜地腐朽。
他變得暴躁易怒，待人也十分粗魯。
也因此。
每每發現一家新的餐館。
齋藤總是會一個人進去，態度粗魯地對店內的菜品發表自己的看法。
久而久之。
他便成了衆多店家都不待見的，萬人嫌棄的角色。
而此時，見自己的叫喊聲無人問答。
齋藤臉上的表情很明顯地有些焦躁了。
“大將呢？！這家店就是這麼招待客人的嗎？”
他大着嗓門，粗魯地叫嚷着。
那張蒼老的臉上此刻滿是狠厲。
雖然已經老了，但他的性格還是與年輕時一模一樣，兇狠好鬥。
即使是在一家完全陌生的新店。
他始終保持着粗魯狠厲的態度。
門框也被他拍打得發出哐哐哐的聲音。
燈光下。
從他的眼光裡透出來的兇狠，彷彿真要吃人的感覺，簡直讓人望而生畏。
就連旁邊幾個工作人員都被對方這突然爆發出來的情緒給嚇了一大跳。
“不愧是三川武男啊。”
注視着畫面的張力。
河村嶽文禁不住感嘆一句。
這場戲其實是一場回憶的戲份。
戲份很簡單。
無非就是暴躁易怒的齋藤老人初到小小食堂，對無人接待自己的情況而感到不滿。
甚至隱約還有更進一步的意思。
這氣場直接就把餐館裡負責跑龍套的兩個路人‘食客’演員給壓制住了。
他們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
特別是他雙眼的目光，那種微表情，直接就將齋藤這個年輕時萬人追捧，年老時萬人嫌棄的兇狠粗魯的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
那麼現在最主要的就是北澄實了。
兩個龍套演員‘氣場’被完全三川武男給完全壓制住了。
“希望北澄君不會讓我失望吧。”
本來河村嶽文對北澄實是有信心的。
但看了三川武男的表現之後。
他又有點說不準了。
要是連北澄實都被對方的氣場壓制，變得畏畏縮縮，完全發揮不出演技
那他也只能讓三川武男稍微收着點演了。
可能是感受到了河村嶽文的心聲。
又可能是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一直埋頭做事的北澄實從廚臺後面站了起來。
“我就是這裡的大將，請問顧客要來點什麼——”
他話還沒說完。
便已經被齋藤粗暴地打斷。
“伱就是大將？！一個小孩子也能在一家店裡面當主廚？”
鼻孔裡噴出粗重的鼻息。
眉毛也緊緊地皺起來。
這是齋藤最慣用的一招。
只要是被他這種表情瞪住，大多數的店主都會下意識道歉。
然而——
“請問客人要來點什麼嗎？”
即使被突然打斷話語。
老闆也沒有半點慌亂之色，他只是扭頭看了對方一眼。
他的態度沒有因爲齋藤粗暴的態度有半點改變。
如果這個時候給個特寫的話。
在場的人估計都會發現北澄實在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連眼神都沒有半分變化。
那雙黝黑的眸子，在餐館裡昏黃的亮彩裡透着不起半分波瀾的亮彩。
而這也正好對應了北澄實作爲故事講述者的身份。
“嘖。”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態度並沒有讓餐館老闆後退半步。
又似乎是被對方眼神中的平靜給威懾住。
後退了兩步之後，齋藤砸了咂嘴，沒有繼續開口，而是邁開步子，坐在了吧檯餐桌前。
他是個不服老的人，腳步邁開得很大，沒用柺棍。
目光也總是擡起來的。
有種目中無人的感覺。
“很好！”
一直守在屏幕旁邊的河村嶽文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實在沒想到北澄實居然能表現得這麼好！
即使面對那個業內有名的三川武男。
都能夠不落下風，接住對方的戲！
厲害啊.北澄君這個表現.只是35萬日圓的片酬未免也太划算了。
他摸了摸腦袋，有點糾結。
老實講。
要不是《小小食堂》本身就是小成本製作。
河村嶽文都有種給北澄實的片酬往上提一提的衝動。
對方居然能將不怎麼需要演技的‘老闆’這個角色都演成這個樣子確實十分了不起。
與此同時，另一邊。
與表面的不耐不一樣。
三川武男心中則是充滿了驚喜感。
沒錯。
就是驚喜感！
他實在沒有想到。
自己的演技居然完全沒有壓制住北澄實這個子役。
要知道在剛纔那個鏡頭，自己充滿壓迫感的表演下。
大部分演員都會呈現出弱勢的感覺。
這並非是演技問題。
更重要的是，在剛纔那個鏡頭裡‘齋藤’這個角色其實是佔據主動地位的。
原因很簡單，在拍攝的鏡頭語言當中。
角色關係間的強弱，大部分都是通過運動與靜止來表現出來的。
運動的角色在鏡頭語言當中，都是要強於靜止的角色的。
齋藤這個角色，從一開始拍門進店，再到後面主動貼近老闆，就給人一種‘強勢’的感覺。
而老闆則從一開始就是‘靜止’的待在廚臺後面，自然會給觀衆一種‘弱勢’感。
可實際表現下來，北澄實不僅沒有絲毫弱勢。
反而通過他的微表情，細微的動作表演，表現出了一種不卑不亢的感覺。
三川武男已經確定了。
面前的子役不僅能夠接住他的戲。
還能接得很好！
現在業界的子役都是這種怪胎嗎？
他一邊這麼想着。
心中也騰起了一絲興奮的感覺。
之前看見北澄實的時候，他還覺得有些遺憾。
認爲對方很難讓自己在鏡頭前展示最好的一面。
可是現在
不光是演技！
他已經感覺到了。
他的情緒都在慢慢被眼前的這個九歲的子役給調動起來了！
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按照臺本的內容，三川武男如此開口了。
“給我來一份豬排飯套餐吧。”
滿臉的不耐。
緊皺的眉毛。
時不時擡起腦袋，看向廚臺背後。
這些細微的小動作，都足以表明齋藤有些坐立不安。
一直以來對他人慣用的招數對無名餐館的老闆不起作用。
這也讓此時的他不復之前的強勢。
滿臉糾結皺眉，時不時擡頭的他，更像是一位普普通通前來吃飯的老年食客。
只是簡單地坐下。
三川武男便憑藉着幾個微表情，完成了從剛纔‘強勢’角色到現在‘弱勢’角色的轉化。
只不過.
“接下來是廚藝的展示嗎.？”
三川武男在心中暗自搖頭。
《小小食堂》作爲美食劇確實是需要這種橋段。
但是廚藝？
這和子役根本就沾不了半點關係。
要知道廚藝可是年幼的子役難以跨越的高山。
八九歲的年紀，註定了他們無法駕馭好鐵鍋與菜刀。
但是這些其實都無所謂。
畢竟作爲老一輩的演員，吃戲對三川武男來講根本就不是什麼難題。
哪怕北澄實端出來的玩意兒是什麼根本讓人難以下嚥的垃圾。
他也有自信像河村嶽文要求的那樣，露出“幸福”的表情，將它完完整整地全部吃下。
比起廚藝這種根本無關緊要的事情。
三川武男更期待的是北澄實演技的表現。
然而下一秒——
三川武男的鼻子突然聳動了一下。
甚至不只是他。
就連處於外圍的工作人員都禁不住抖了抖鼻子。
因爲此時的空氣中正瀰漫着香味。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讓人只是聞到，似乎就覺得心裡莫名溫暖幸福的香味。
與此同時，北澄實平淡的聲音響起。
“你好，客人。這是您點的豬排飯套餐，請享用。”
“嗯？”
三川武男下意識順着北澄實的聲音望去。
不知何時，他的面前就已經擺上了一份豬排飯套餐。
滿滿的，厚實的豬排整齊地堆砌在米飯之上。
其橫切面還在向外滲出誘人的油脂。
褐色的醬汁傾撒之上，更添一層說不出的風味。
解膩的青翠的捲心菜整齊切好，放在一邊。
而之前那讓他都有些在意的勾人香氣，正是從這餐盤之中傳出的。
咕嘟——
喉結在此刻輕微地蠕動着。
一股原始的進食慾望從胃袋中騰起。
這讓三川武男也有些奇怪。
怎麼回事？
他明明記得他剛來的時候應該是吃過一點東西的。
按道理來講現在應該完全不會太餓纔對。
可是
口水在分泌。
自己腹中傳出的‘飢餓感’完全不像作假。
三川武男沒有再猶豫。
拿起筷子，夾起了一塊豬排，隨後咬了下去——
咔擦！
炸得酥脆的外衣與鮮嫩的肉汁交雜於一起。
真好吃啊說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炸豬排也不爲過。
三川武男一臉驚訝。
因爲他實在沒有想到像北澄實這樣八九歲的子役居然能夠做出如此好吃的飯菜來。
鮮嫩美味的豬排。
也在此刻，將他的思緒捎至遠方
三川武男想到了自己小時候。
小時候因爲家境貧窮。
他其實一直都吃不到像樣的蔬菜以及肉類。
而在商業街裡肉店打工的母親卻偶爾能從肉店老闆那裡得到賣剩下的豬肉。
雖然只是賣剩下的豬肉，可能已經有些不太新鮮了。
但那卻是三川武男年幼時唯一能夠吃到的，像樣的飯菜。
每到那個時候。
母親總會將那些豬肉細心地醃製好。
炸製成豬排，以掩蓋其不太新鮮的滋味。
而每一次，三川武男想要將豬排挑選出來，讓母親品嚐一下的時候。
卻都被母親以溫柔的笑容表示自己已經吃過，或者是在店內已經吃膩了的理由給敷衍過去。
直到有一次。
三川武男因爲被班主任要求去把母親找過來，參加接下來的三方會談時。
他才發現。
一直在肉店裡打工的母親其實從來都沒有品嚐過豬肉或者蔬菜的滋味。
她的便當盒裡只有白花花的米飯。
看着自己手中的便當盒。
再看向母親手中捧着的東西。
三川武男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眼淚晶瑩透徹之處。
有悠揚的歌聲在耳邊響起。
那首歌的歌名叫做《母親》。
思緒回到現在。
眼淚在這一刻溼潤了眼角。
“真好吃啊，大將。”
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
三川武男的喉嚨，顫抖地擠出了聲音。
他的演技與情緒在這一刻被調動到了頂點。
這一刻，他依舊在扮演那個叫做齋藤的角色。
因爲在原劇情中。
齋藤同樣是因爲吃到了無名餐館老闆製作的豬排飯，想到了以前母親支持自己時的音容相貌——那是編劇根據他早期的境遇所改編的。
可同樣的。
這一刻的三川武男也在扮演自己。
扮演那個小小年紀，想要改善母親生活，最終卻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站在一旁流下不甘心淚水的自己。
酸澀的點滴，心酸的過往，種種事件交織着，才構成了他與母親之間幸福的回憶
他臉孔上的那種幸福安寧之感。
那怕是隔着鏡頭，都足以讓所有人感受到。
三川武男睜開雙眼。
有些感激地看向北澄實。
對方確實沒有讓他失望。
他確實盡興了。
不單單是因爲最後這一刻展示出的演戲而盡興。
更重要的是三川武男感受到了。
不在於年齡，也不在於名聲、片酬。
是發自靈魂深處的一種滿足感。
而這些都是北澄實帶給他的。
“謝謝你，北澄君。”
聽到場記那邊‘咔’的聲音後。
三川武男這才站了起來，對着北澄實輕輕地鞠了一躬。
雖然只是輕微的鞠躬。
但這一鞠躬，卻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
“啊？”
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
滿臉不可思議地看向正在關掉竈臺火焰的北澄實。
不是？
等等？
他們剛纔究竟看到了什麼？
被譽爲日本業界活化石的三川武男，居然向一個九歲的子役鞠躬？！
這個瞬間，在場所有人，包括河村嶽文這個導演都呆住了。
自己到底是從什麼地方請來了什麼樣的子役啊？
第二章寫了4800字——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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