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副極其慘烈的場景。
少女的手臂、小腿上遍佈着觸目驚心的淤青。
有些地方能看見冰敷的痕跡,但明顯效果不大。
往日那張樂天陽光的笑容
此時也其他的表情所取代。
那是北澄實第一次與江瀨千春見面時,對方展露出來的,凶神惡煞的神情。
她的嘴角惡狠狠地咧開,拳頭攥緊,雙眼瞪大,像是舔舐着傷口的頭狼。
即使遍體鱗傷,也沒有絲毫屈服的意思。
而在她面前。
一個頭發亂糟糟的,身材看起來相當高大的中年男人正咬牙切齒地瞪視着她。
“你那是什麼眼神?!”
就好像是被江瀨千春反抗的眼神給激怒了。
心中的憤怒再也抑制不住。
伸腳向着江瀨千春的身上不斷踹去。
從那不間斷的悶響聲,就能看出對方完全沒有留手的意思。
“我是你父親!讓你休學又怎麼了?你既然是我的女兒,就有義務爲我償還賭債!居然還敢反抗我!真是個賤種!”
即使是骨頭再硬的不良少年,這個時候估計都早就發出求饒的話語了。
這也是最理想的保全自己的方法。
但是——
江瀨千春居然一句求饒話語都沒有發出。
她只是瞪大雙眼,嬌小的身體蜷縮起來,死死地護住自己的掌心。
而這咬死不服軟的固執態度就像是觸及到了中年男人的逆鱗。
踹出幾腳後。
手掌粗暴的伸出,攥住江瀨千春的手臂。
直接將她從地上拎起來。
江瀨千春臉上明顯露出一絲吃痛之色。
原本緊握的拳頭鬆開。
有什麼東西掉落在地。
“這是什麼?”
清脆的硬質聲。
吸引了中年男人的注意。
中年男人隨手將身材嬌小的江瀨千春丟至一邊。
將其撿起。
那是一個小小的,做工精良的紫藤蘿髮卡。
青與紫的藤蘿花,鍍銀的邊緣微微閃爍瑩瑩的亮彩。
“把東西還給我!”
平穩的表情,發生了變化。
一直沒有發出的聲音,也出現了一絲波動。
少女手腳並用,掙扎着從地面上爬着向中年男人撲去。
但是下一秒。
嘭!!!
嬌小的身影被身高馬大的中年男人輕而易舉地摁倒在地上。
痛苦的呻吟聲她的嘴邊發出。
“該死的!你這個賤種!”
中年男人又驚又怒,顫抖地看着自己的手臂。
那裡,已被撕咬的血肉模糊。
劇烈的疼痛,讓中年男人瞬間失去了理智。
他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髮飾摔落!
咔擦——
清脆的響聲發出。
在江瀨千春的目光下。
髮飾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被摔砸在地面。
表面類似於玻璃制的藤蘿花,在地上摔成碎片。
沒有在意身體是否疼痛。
她的指尖顫抖,很努力很努力地往前探出。
想要扒拉着地面上的髮飾碎片。
但下一秒。
她的身體一輕。
整個人就已經被中年男人卡住了白皙的脖頸,從地面上拎了起來。
巴掌高高地揚起!
落下!
臉上傳來火辣辣疼痛的同時,是中年男人摻雜着關西地方語調的髒話。
可這些,江瀨千春都完全感受不到了。
她只是目光傾斜。
看着地上破碎的髮飾碎片。
這個一向倔強,即使捱打都一聲不吭的少女,第一次落下眼淚。
江瀨千春一直都有個夢想。
那就是逃離日本,逃離這個被鄰居歧視,被教師偏見,每個人都瞧不起自己的社會。
嗜賭如命,宛如潑皮無賴的父親,早早離家,離開父親的母親.
殘缺家庭的陰影無時無刻籠罩着她。
直到那一天。
北澄實出現了。
他用行動告訴她。
就算是她這樣的人,只要下定決心改變,就能夠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選擇相信北澄實說的話。
因爲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北澄實說出那句‘過兩天不就是你生日了嗎?’話語的關懷之色。
那一刻,她真的感覺到,一縷陽光.一縷不太強烈,但卻十分溫暖的陽光,劃破了一直籠罩在她身上的陰影。
爲此,她收斂性子,努力在學校過好每一天。
但是
注視着地上摔得粉碎的髮飾。
江瀨千春第一次哭出了聲。
晶瑩的淚珠,連成串從柔軟的臉孔滑落。
她想要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想和北澄實一起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想像平常那樣,聽他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地發出聽不厭的嘮叨聲。
可生活卻從來沒有饒恕過她。
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送我的髮飾,被摔碎了,對不起。
她真的很想對北澄實說這句話。
但是或許以後都沒這個機會了。
感受着脖頸處加大的力道。
缺氧帶來的昏沉感逐漸侵襲大腦。
恍惚之間。
她好像看見了北澄實的身影。
對方正不聲不響地從後面摸近。
然後——
高高地跳起。
拎着一本書,從後面,衝着自己面前父親腦袋狠狠地砸落而下。
就是那本書.看起來比磚頭還要厚實。
嘭!!!
瓷實的悶響聲響起。
接着。
江瀨千春只聽見一聲刺耳的慘叫。
緊接着身體往下猛地沉落。
氧氣迅速充盈肺部。
江瀨千春一邊努力地咳嗽呼吸着,一邊看向面前的身影。
“沒事吧?江瀨同學?”
溫和的聲音響起。
在她眼簾之中,是北澄實關心的臉孔。
“北、北澄.老師?”
由於被卡住脖頸太久,她的聲音嘶啞,並沒有往日那樣清脆活潑。
但從她瞪大的漂亮雙眸以及錯愕的表情,也足以看出她現在不可思議的心情。
是啊
北澄實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對方明明不是自己的班主任。
手上應該沒有自己特別詳細的資料纔對。
大概看出江瀨千春的不可思議,北澄實回答道。
“你突然一聲不吭就不來學校了,我有點在意,所以就問你們班的福田老師要了你的學生資料。”
“可、可是.北澄老師你今天不是還有工作嗎?”
“是啊。”
北澄實毫不在意地回答。
而他這回答,卻把本就出氣不暢的江瀨千春更是噎了個半死。
“北澄老師!你在想什麼啊?!大島高中針對老師的規定可是很嚴格的。放着一大堆學生不管,在工作時間過來找我,這很可能對你的教師風評都產生影響的!”
她臉孔之上滿是焦急。
北澄實本來就只是個新人教師,再加上中國人這層本就不太受歡迎的身份。
校內本就有不少老師看他不順眼。
要是被他們借題發揮那可真就不妙了!
可是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着急!
但是——
“那又怎麼了?”
“哎?”
北澄實理所當然的反問聲,讓江瀨千春還想說些什麼的表情頓住了。
“我說,那又怎麼了?”
北澄實重複一遍。
他深邃的雙眸看着江瀨千春。
“可是.北澄老師你不是還想留在東京賺錢嗎?攢夠錢再回家.那不是你來日本的首要目標嗎?”
是的。
北澄實努力學習,進修日語,又考取教師資格證,不就是爲了多賺點錢回家嗎?
爲什麼北澄實要對自己這麼好?
對於她的疑問。
北澄實只是搖了搖腦袋。
“連學生最基本接受教育的權利都維護不了,專注金錢利慾.那就不叫老師了,那叫商人,況且,我想賺的也不是那種錢。”
是的。做人,首先得有底線。
既然吃了這碗飯,做了老師,那就理應做到最好,他總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學生出問題不聞不問吧?
更加別說——
“比起學校裡那羣老師,我反而更喜歡和你待在一起。”
“北澄老師”
聽着北澄實理所當然的回答,看着他沒有半分虛假的表情。
江瀨千春用手背抹了抹臉。
“站得起來嗎?”
北澄實伸出手。
“嗯。”
江瀨千春用力地點點頭,勉強伸出手掌,緊緊地抓住了他伸出的手掌。
感受到掌心滲透的暖意。
不知爲何,她心中居然浮現出不想鬆手的感覺。
但北澄實卻並沒有管她。
將她拉起的同時,指着還在地上打滾,捂着腦袋發出慘叫的中年男人。
“那麼.這個人又是誰?纏上你的地痞流氓嗎?”
“.那個人是我父親江瀨大史,北澄老師。”
雖然很不想將江瀨大史稱呼成父親,可爲了北澄實弄清楚現狀,她還是開口了。
只不過開口之餘,她又禁不住用餘光偷偷瞥向北澄實。
如果是其他人,她估計根本就不會在意。
但若是北澄實對江瀨大史這種人渣是她父親的事情對她產生了偏見.
只是想到這點,心臟就會莫名刺痛。
畢竟好幾個對她有偏見的老師,就是因爲她的家庭情況,而將她毫無道理判斷成不良學生的。
然而——
“你父親?你也真是不容易啊。攤上了這麼個父親。”
意想不到的回答說出,讓她下意識仰頭看去。
從北澄實雙眼,她看不見半點偏見與歧視。
那透徹的目光,加劇了她原本就不平靜心臟的跳動。
也正在她這樣的注視下。
“那麼.”
北澄實沉吟一聲,看向還在捂頭慘叫的江瀨大史。
然後——
那本比磚頭還要厚實的重新舉起。
他對着還在捂頭慘叫的江瀨大史又補了幾下。
淒厲的慘叫聲再度響起。
北澄實不帶半點猶豫,直接下手的狠辣動作。
讓江瀨千春都禁不住張大了嘴巴。
北澄實平時在她眼中都是一副儒雅俊美,完全就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樣。
她從來沒見過北澄實對誰動過手。
這反差極大的一幕,讓她直接愣在了原地。
“嗯?怎麼了?”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將字典放進自己隨身的提包裡,北澄實奇怪回頭。
“沒、沒有.那個只是感覺好像發現了老師的另一面。”
江瀨千春縮了縮腦袋,露出了比平時還要乖巧的表情。
“.啊.你說這個啊。平時我也不這樣的。”
北澄實搖了搖頭。
他平時看起來雖然是個老好人,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打架,只是很少動手而已。
而且這一次.
雙眸擡起。
看着江瀨千春那明明小小的,還有些學生稚氣的臉孔遍佈的指印。
白皙手臂、小腿更是遍佈各種淤青與傷痕。
只要是個三觀正常的成年人,在看見一個不過十七歲的高中少女被如此虐待。
估計心底都會憑空升騰起一抹怒意吧?
北澄實深吸一口氣。
聲音響起。
“老師”
“嗯?”
北澄實側過臉。
看着江瀨千春那張半仰起來的臉孔。
他這才發現自己皺緊了眉毛,表情非常難看。
感受着對方拉住自己手掌的觸感。
再看着她滿是擔心的表情。
北澄實心中浮現出一抹軟意。
“好了。”
他輕輕地摸了摸江瀨千春的腦袋:“我們先去醫院吧。”
“可是.北澄老師我沒那麼多錢。”
“沒事。”
北澄實笑了笑。低下身子,從江瀨大史身上翻出錢包,取出其中的鈔票。
“這不就有錢了嗎?”
他很自然地伸出手,牽住江瀨千春的手掌。
本來江瀨千春還像個小兔子,有些畏懼成年人的手,白皙的手掌都往後面縮了縮。
可發現是北澄實的手掌後,她又輕輕將其反握住。
“在醫院處理好身上的傷勢,然後.回來之後想吃什麼?我請你。”
“真的嗎?!那.人家想吃拉麪!北澄老師!”
夕陽下。
腳步邁開。
兩人的身影向前。
影子也越拖越長。
北澄實看向身邊的江瀨千春。
在茜色的夕陽下。
握住他手掌的少女。
第一次笑得那麼燦爛。
江瀨千春最終還是沒吃到她想吃的拉麪。
沒辦法。
雖然拍了片,沒有骨折的跡象。
但由於江瀨千春渾身上下都浮着淤青、傷痕。
醫生擔心她身上有些地方可能有內出血的可能性,希望她能入院觀察幾天,再掛點消炎消腫的藥水。
對此北澄實自然是尊重醫生的選擇。
就是江瀨千春有些不樂意。
她似乎天生對打針還有醫院有着莫名的恐懼——明明打架那麼疼都從來沒怕過。
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她緊緊地攥着北澄實的手掌。
在北澄實好說歹說之下,並且表示這些天都會過來看她,她才戀戀不捨地鬆開了他的手掌。
與戀戀不捨地扒拉着醫院窗臺望着他的江瀨千春揮手告別後。
北澄實擡起腦袋,看了眼遠方逐漸沉落的夕陽,深吸一口氣。
“好了,這邊的事情也處理的差不多了。”
那麼接下來.
北澄實目光調轉方向。
那裡是大島高中的方向。
“接下來就是這邊了嗎?”
北澄實搖搖腦袋。
是的。
江瀨千春那邊的事情勉強安頓下來。
但他這邊的事情.可纔剛剛開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