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餐廳的東主據說是來自老北平的某個貝勒爺,兩百多平米的餐廳,被裝修成四合院格局,大門進來,中間的院子是大廳,三面的正屋和廂房則分出各個包間。
大廳裡全是仿石桌凳,桌邊隨意擺放着種在大陶罐中的文竹、女貞、山茶等各種花樹,大理石地面上特意鑲嵌着巴掌大小的彩色長江鵝卵石用於分辨走道,各桌之間隔着大開面姑蘇雙面繡立地屏風,上面圖案不是花開富貴就是龍鳳呈祥之類。
院子中央有個青石井圈,前面擺着一桌一凳,一個長袍老者端坐着,也不看人,光顧着彈弄手中三絃,曲子清淡,卻別有一種大氣和懷舊。
這一切很古風,也很有富貴氣,林海感覺很舒適,很喜歡。
餐廳包廂非電話預約不可得,陸運濤想去和熟識的經理要個包廂,林海阻止了他。
他們就在院子角落找了個小桌坐下,穿着花團錦簇短旗袍的女服務生上來給三人拾掇好茶具,一個青衣小帽的後生仔拎着個長嘴大茶壺,一口京腔招呼着各位爺,手輕輕一抖,提溜幾下,三個茶碗滿了。
女服務生一個萬福,雙手把富麗堂皇的菜單恭送到坐在主桌的林海手上。
“好久沒有吃到國內的菜了,來這邊吃的也都是改良的粵菜,今天可要大快朵頤一番。”林海也不推辭,一張嘴先點了好幾個硬菜,再搭配幾個素菜:松果烤鴨,黃燜羊肉,貴妃雞,酥小鯽魚,京醬肉絲,蓮蓬豆腐,五彩葫蘆,雪花桃泥,清醬茄子。
“你們不要嫌棄我點的菜,我可是無肉不歡,”放下菜單,林海笑着對兩人說,“這些菜夠吃了吧?”
陸運濤微笑不語,青年人似乎欲言又止,林海笑道:“翰祥,你有什麼直接說,和我不要吞吞吐吐。”
“林先生,能不能加個福壽肘子,”他有些羞赧道,“我在北平時,最喜歡吃這道菜了,南鑼鼓巷那家孟三春做得最地道。”
“肘子啊,很好,該吃,我也喜歡!”林海哈哈笑道。
“翰祥,聽你口音,你在北平待了好久吧?”等菜上來的空檔,林海笑眯眯看着這個叫李翰祥的青年人,心中滿是唏噓。
“918後,我全家移居北平,從小學、中學直到藝專,我一直在那裡,直到前年才南下,”李翰祥拘謹地說道。
眼前兩人,據說是樓上新成立的太平洋國泰的大老闆和二老闆,自己在長城做臨工,可是聽很多同仁講過,這家公司來歷不凡,威勢赫赫,也不知道是倒黴還是幸運,自己衝撞了他們,反而還被客氣地帶進這間從未踏足的餐廳。
我無財無貌,他們又不能吃了我,今天能吃到肘子和烤鴨就是大賺,哪怕等會出去被那個兇惡的保鏢再暴打一頓也值了,24歲的李翰祥橫下心來,迅速恢復了伶俐口齒和坦然自若。
林海見他說着話,神情慢慢放鬆下來,自然很高興,詢問了他在長城的工作。
李翰祥倒也光棍,毫不避諱地坦誠了自己的經歷,他在48年底來港後,考入永華訓練班,沒料到因爲與某當紅女演員發生感情糾葛,慘遭永華開除,後來長城初創,他又被介紹進去,負責廣告看板和佈景美術,另外擔任特約演員。
特約演員聽上去高大上,其實不過比羣演稍微好那麼一些而已,電影公司往往會把一些做幕後的人員當做特約演員,缺個背景就讓人上去站着,缺個乞丐就上去坐下,缺個屍體就上去躺下。說穿了,這就是星爺所說的“死跑龍套的”。
林海沒有多說什麼,等菜一個個上來後,先帶頭大吃起來,席間,偷偷觀察了下他的吃相,大概瞭解了他的窘況。
三人戰鬥力極強,桌上十道菜竟被吃了個七七八八,喝了口茶,更了次衣,回來後,林海笑着說道:“翰祥,你留個住址給陸經理,大家同在演藝行,以後多多來往。”
“好的,謝謝林先生、陸先生高看!”李翰祥不是拎不清的人,當即寫下地址,三人起身往外走。
服務生拎着三個竹編盒子等在門口,在外面用過午餐的任錦球二人也早已守候在門外。
“小任,你們兩個每人拿一個福壽肘子,帶回去給家裡人嚐嚐,”林海吩咐道,又對李翰祥說道,“這一個是你的,也帶給夫人和孩子們嚐嚐吧,裡面加了冰塊的,傍晚拿回去都沒事。”
李翰祥感謝一番,提着竹盒匆匆往樓上去,陸運濤轉頭對林海道:“會長,聽他所言,最多在美術上有些功底,我看您對他很有興趣?”
“運濤啊,這個年輕人,你可以多多交往下,或許可以嘗試把他挖進公司,”見陸運濤有些不以爲然,林海很正式地說道,“或許他現在還看不出有何特別之處,可我覺得他是個很有想法的人,這樣的年輕人,值得我們培養啊,公司的未來還長着啊。”
“好的,我明白了!”陸運濤醒悟過來,鄭重應下。
半個小時後,汽車在油麻地衆坊街百老匯劇院門口停下,陸運濤帶着林海走進劇院旁邊的一家顏料店,裡面一箇中年婦人正在逗弄一個男孩,見兩人進來,對陸運濤點點頭。
“吳夫人好!”陸運濤笑着和婦人打過招呼,把路上買的一包冬瓜糖遞給男孩,領着有些發懵的林海往裡面走,小聲說道,“這是吳性栽的鋪子,他當年在滬上起家就是做顏料生意的,龍馬影業在二樓。”
沿着陰暗逼仄的樓梯上到二樓,一整間大廳出現在眼前,樓梯旁的柱子上掛着一幅裱在鏡框中的條幅:龍馬精神——右任1949。
大廳裡擺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有道具,戲服,甚至還能看到生鏽的刀槍,靠窗位置擺着三張辦公桌。
然而大廳裡可不止三個人,因爲其中一張辦公桌前就圍了三個人。
一個戴着眼鏡的偏瘦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另外一個戴着眼鏡略胖的中年男人直接坐在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旁邊站着一個年輕男人,三人正在激烈地爭論着什麼。
“鑫齋兄,敬廬兄,因何事而爭吵?”陸運濤走過去,大聲說道。
“運濤老弟過來啦。”坐着的那個人站起來,桌上那個人也跳了下來,另外那個年輕人退到邊上去。
“來,我給你們介紹下,這是我老闆林海先生,”陸運濤拉着兩個中年人,指着瘦的那個,“這是吳性栽,吳鑫齋,”又指着胖的那個,“這是費穆,費敬廬。”
“林先生,久仰大名,之前聽說連威震星馬的運濤老弟都被你收羅了去,我們已經非常驚奇,沒想到竟然如此年輕有爲。”吳性栽客氣地抱拳道,這是個有着濃郁書生氣息的男人,給人的感覺不錯。
費穆稍微含蓄些,微笑着點點頭。
林海先抱拳,後又伸出手去,兩人愣了下,連忙伸手和他握了下,林海臉上微笑,心中吃了一驚,看了費穆一眼。
“白沉,勞駕給兩位貴客倒杯茶去,就用林先生拿來的龍井,今年還沒有喝過新茶呢。”費穆從角落裡拖了兩把椅子過來,吳性栽招呼兩人坐下,笑着把林海拎上來的兩盒龍井交給那個年輕人。
“不會吧,當年你在滬上時,可是非頭茬碧螺春、龍井、瓜片不喝的,難道現在窘迫如此?”陸運濤調侃道。
吳性栽打着哈哈,故意瞪眼指着陸運濤:“‘何不食肉糜?’你這樣的大老闆,就知道調侃我們這些苦哈哈的文人,要不是我有下面這家店,我們這幾個都得跑去你家裡蹭飯吃。”
“歡迎歡迎,其實我更歡迎你們過來我公司蹭飯。”陸運濤語帶雙關道。
“去你公司?”吳性栽反問道,瞥了眼面帶微笑的林海,“你們二位今天不在公司忙首映式,跑來我這個小地方,到底有何指教?”
“林先生聽說你在籌辦龍馬,讓我帶路,想來認識一下香江的電影人。”陸運濤忽然又收回話題。
“是這樣的,兩位都是華語電影的前輩,”林海謝過那個叫白沉的年輕人,接過茶杯,品了一口,緩緩說道,“之前我在好萊塢,也曾經拜訪過幾位華人前輩......”
他把拜訪黃柳霜和黃宗霑的經歷娓娓道來,幾位在座的電影人,包括陸運濤在內,都聽得入迷。
“我在滬上見過黃女士,他們在華人備受歧視的國外從業,實在不容易啊!”吳性栽聽後長嘆一聲。
幾人唏噓了一會。
“不知道你們剛纔在討論什麼?”林海好奇地問道。
吳性栽重新爲他倆介紹了那個年輕人,“這是我們的編劇、導演白沉,剛纔我們在討論公司的第一部電影,也是白沉寫的劇本......”
白沉的經歷讓林海又吃了一驚,竟然是新X軍出身,不過他沒有太關注這人,因爲對方兩年後就會北上。
白沉寫了一個描寫妓/女抗日的劇本,靈感來自法國作家莫泊桑的《羊脂球》,前半部劇情基本是把小說做了漢化,吳性栽雖然覺得劇本不錯,可有些擔心侵犯原著版權,費穆和白沉則妥定認爲沒事。
香江的知識版權表面上抓得很嚴,實際上民不告官不究,可因爲對方是法國人,性子謹慎的吳性栽就有些患得患失。
“莫泊桑的著作權保護期還沒有過?”林海小聲問陸運濤,對方告訴他英美法系的著作權保護期是70年,要到63年才過保護期。
“那就去法國問他後人購買授權啊!”林海說完這句,發現幾人都愣愣看着自己,奇怪道,“我說錯話了嗎?”
“林先生,您是做大事的,自然不會明白,我們這些拍電影的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哪裡有錢去買授權啊。”吳性栽苦笑道。
“這樣啊,”林海笑了,“其實,你們就沒有想過,這部電影拍出來後,我們不僅可以在亞洲上映,甚至可以拿到法國去上映啊,打着華夏《羊脂球》的旗號,法國人總該給點面子吧,而且我們也爲祖國的抗日在法國做了宣傳。”
“可那得多少投資啊,我們完全沒有發行渠道啊?”作爲編劇和導演,最爲關心的白沉忍不住問道。
“我們公司有啊!”陸運濤在林海眼神示意下,接過話頭,“鑫齋兄,敬廬兄,不瞞二位,我們太平洋國泰準備成立製片部門,我們今天過來,就是想和兩位談下,有沒有機會合作或者加入我們公司......”
“加入我們的好處,其一是資金充裕,這一點我想你們領會最深,我想要不是受限於此,你們第一部電影也不會這麼久還沒開拍了。其二,公司會給予你們極大的創作自由,只要不違法公司的禁令,什麼都可以拍,公司只掌握財務和發行。”陸運濤談着太平洋國泰對他們的招攬條件,吳性栽和費穆默默聽着,偶爾互視一眼,卻並沒有什麼表情。
“公司會給予創作團隊票房分紅!”林海插話道,“另外,最晚下個月,公司將開始建設自己的製片工廠,洗片廠,還有獨立的片場,以及員工住宿區。”
“這是真的?”費穆吃驚道。
“林先生說得沒錯,這本來是公司的機密,”陸運濤走到桌前,攤開上面的香江地圖,手指從九龍劃到觀塘,又朝東滑動,“這裡是觀塘,你們如果有看新聞,應該知道港府正在對觀塘填海造陸工程進行內部審覈,如果你們消息靈通些就會知道,這個工程是林先生和港督談下來的。而基於這項工程,林先生還有個計劃,那就是打通調景嶺,把觀塘和東邊的將軍澳聯繫到一起,而將軍澳臨海這一片地塊,就是太平洋公司未來的總部所在地。”
陸運濤手指在將軍澳海邊圈了下,太平洋公司也會在那裡進行填海造陸,預計將擴增出三平方公里的土地,用來建設太平洋國泰總部大廈,製片廠,洗片廠,影視基地,以及包括高檔別墅區在內的大片住宅區。
這片區域有山有海,還有一個清代就存在的漁村,在林海的規劃中,將建設成爲本世紀亞洲最大的影視基地,也會成爲香江著名的旅遊景區。
關於這片地塊的談判,今天張問天已經帶着安德魯,前往港府和葛量洪會面去了,爲此,林海再次拿出一百萬港幣的公關費用,僱傭了一家英國人開的公關公司,準備前往倫敦進行遊說活動。
他有信心,一生無兒無女、矢志成爲高級勳爵的葛量洪,一定會答應這個工程的,畢竟這是個巨大的政績,是未來百年都會成爲香江地標的項目。
“謝謝林先生和運濤兄的信任,請讓我們商量下。”吳性栽起身抱拳,神情肅穆。
......
“等合同簽署後,馬上派人去法國拿到授權,《花姑娘》這個項目就讓他們去搗鼓好了。另外爭取把那個李翰祥挖來,放到劇組去,做美工、場記甚至副導演都可以,我對他有信心!”回去的車上,林海對陸運濤說,“接下來我要忙兩個工程的事情,這邊我就拜託你了。”
今天就一個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