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夕顏想要閃避,她不喜歡任何人再吻到她的脣。

因爲,這會讓她不得不再去面對一些記憶片段。

可以在自己腦海中被她忽略乃至逐漸淡忘的記憶片段。

然,銀啻蒼縱沒有用多大的力攬住她的身子,卻是絲毫沒有給她閃避的空間。

他的吻,很柔,很柔,似乎,他不是那個一直放浪形骸的斟帝,僅是那溫雅如玉的風長老。

只是,她知道,那倆個身份所代表的,不過是他的兩面。

如果一定要說,那一面是他真實的特質,或許,風長老,是他沒有掩飾的本質。

她的脣緊緊抿着,他並不勉強侵入,僅輾轉流連在她的脣瓣,那裡,有她的馨甜美好。

桃紅的紗幔籠着這一切,看似旖旎浪漫,籠住的,僅是訣別的味道在瀰漫。

是的,訣別。

在他的吻裡,她品得到唯一的味道,叫訣別。

這種味道是那樣的深,以至於,她本淡漠的心,都無法遏制地起了一絲波瀾。

難道——

她的手掙脫出他的手,驟然鬆開,隨後,那瓶藥,就這樣,滾落到了榻上。

他覺到瓷瓶的滾落,甫要去拾時,卻越過夕顏的臉,看到,殿外,那佇立的身影。

她,再是走不掉了。

那人,終究來了。

他送不走她,把她交給那人,以現在的處境來看,無疑雖不是唯一,卻是最好的選擇。

他離開她的脣,沒有一絲的不捨,帶着絕決。

然後,他凝定她,低聲:

“旋龍出洞,我沒有設計你。雖然,在這之後,我確實想以你的身份集結苗水族的兵力,只是,這一次的謀算,我最終選擇了放棄。”

她甫要拿手去擦拭脣上他留下的痕跡,隨着他的話,手,僵在了半空。

爲什麼他要說呢?

由他口中說出來,只會讓她覺得做不到釋然。

本來,在今天看到他痛苦的時候,她本該釋然的開心纔是。

但,他偏選擇在這個時候說出口。

縱然她早知道,他其實,並沒有一直利用她,從他把這部分兵力交給她時,她就知道他的用意。

可,她不喜歡他臨到最終的不忍,她一點都不喜歡,

這樣,會讓她加諸給他的痛苦,變得再不是凜然的純粹。

所以,在今晚,當斟國的都城,真的攻破時,面對他再一次爲她考慮,讓她從密道離開,她纔會說他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

既然,之前這麼做了,再去補救,甚至放棄最初的計劃,值得嗎?

不過增加一個人的愧疚罷了。

二十萬的苗水族兵,如果當時由他佈置於明堰郊外,那麼,內有鐵甲陣,外有苗水族兵,軒轅聿的左翼兵必定受到重創。

這層重創的代價,將會是苗水族兵和奮力突圍的左翼兵玉石俱焚。

而,斟國的鐵甲兵不僅能保留實力,在左翼兵被殲滅後,對於右翼兵加上隱於其後的精銳之兵,不過是逐個擊破的問題。

但,他,沒有選擇這樣做,孤注一擲,只壓上斟國的重兵在明堰一役。

集結地族兵,最終,仍是回到她的手上。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用心,可,她沒有心軟。

仍選擇了,分疆而戰。

還是選擇了,借愍河的水匯入涇河,導致水位上漲,引軒轅聿同樣以水攻的方式提前結束這場戰役。

是的,提前結束。

因爲,鐵甲陣凝聚了斟國最精銳的重兵,倘若明堰不能阻住軒轅聿的鐵蹄,那麼,一切,就是結束了。

銀啻蒼選擇的是這種玉碎瓦不全的方式,而不是耗時長久的拖延戰。

他的性格,決定了這場戰役,會以極快的方式結束。

不論勝或者敗,都是他的選擇。

唯一出錯的地方,就是她。

只是她!

那麼現在呢?

對於他這樣一名帝王來說,難倒還會苟活?

現在,他還活着,無非是想送她走。

以苗水那二十萬基本無恙的精兵,短期內,該能護她在青寧的周全。

然,這份短暫的周全,不是她所要的,

一如現在,她的手順勢握住他的手,或者,確切的說,是他手中正對向他心口的刀刃。

她的血,一滴一滴的濺落在同樣鋪着桃紅色褥子的榻上,血色,比這曖昧的桃紅更爲鮮豔。

他的眼中閃過一縷極痛的神色,隨着她冷若寒潭的聲音響起,那抹痛,僅洇得更深:

“就這麼死了,旋龍洞你加諸在我身上的傷痛,就可以一筆勾銷了麼?對,我不會相信你的話,象你這麼擅於僞裝的人,怎麼可能說得出真話呢?”

他會用激將法,她當然也會,不過,她能說得比他更爲象真的。

因爲,她對他,沒有任何感情。

她對任何人,都不再會有任何感情!

從來沒有付出過感情的人,把自己的感情就此葬掉,會很乾脆,徹底!

銀啻蒼深深地就凝着她,眼底的痛楚愈深處,她突然驚覺,她的眸子裡,有一道玄黑的身影那麼地明顯,還有,一道銀色的光芒,就這樣射了過來!

她倉促的轉身,身形稍側間,銀色的光芒,未料及她的轉身,徑直地,直刺進她的咽喉處。

有冰冷的空氣,隨着這一刺,一併涌入她的候口,帶着血腥的涌上。

銀色光芒,是一柄鑲嵌着九龍逐珠的劍,劍的彼端,握在一伸出於玄黑袍袖的手中。

她的目光往上移去,移去——

他就這樣,清晰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很近,近在咫尺。

心的距離,該是遠在天涯。

即便他不修邊幅,下頷滿是濃密的鬍子,她都看得清,那雙眼眸,只會屬於一個人。

一個,讓她的心,猛地,在此刻再次被撕裂開來的人。

她真以爲,她不會再這麼痛了。

她一直這麼以爲!

可,她始終,還是不能做到絕對的堅強。

銀啻蒼的手中的佩刀,越過她,速度快疾地就要刺向那一人,看到她被軒轅聿所傷,他突然衝動到,沒有辦法控制。

軒轅聿的身後,是清一色的禁軍,倘若銀啻蒼此時出手,不僅沒有任何傷他的勝算,連命,都會一起賠了進去。

她不要他死。

她要謀算過她的人,在痛苦裡繼續活着。

是,只是這樣而已。

她的身子,逐漸軟軟地癱倒下去,銀啻蒼的佩刀愴然落地,他的手只扶住她的身子,手心,很溫暖。

而她喉部的冰冷,隨着一些空氣的涌入,帶來讓她窒息的感覺。

朦朧間,她只覺得,她的身子被猛地拽地生疼,好像,有人狠狠地拽緊她的手臂,隨後,終於,扶住她的手,選擇了妥協。

她被人抱起,耳邊,似乎又開始下雨,那些雨水,或者是她的血水,就這樣一直淌下去,濡紅了苗水族的族服。

繡着精緻鳥雀的披肩,潔白的百褶裙,綵線繡的束腿,都一併被染紅。

唯有,她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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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聿沒有想到,當他自以爲,傾闔國的重兵,一路攻進斟國的宮殿,甫至銀啻蒼的寢宮,尋歡殿外,看到的,竟是那一個熟悉的背影。

是的,熟悉。

也是,震懾!

當他以爲,用血來祭奠、洗刷一切,是唯一能支撐他走過那段絕望日子的信念時。

當本以爲永遠失去的那一人,卻在這血戮的盡頭,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

及至,是旋即涌上心頭,濃濃的酸澀。

因爲,哪怕,她背對着他,他依舊看的清楚,銀啻蒼正擁吻着她。

而她,似乎並沒有推拒。

曖昧的桃紅色圍繞住相擁的倆人,哪怕這場吻後,或許有誰會死去。

都讓他的手,握緊成拳。

不過須臾,他放開手時,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

那女子不是他!

女子穿的是少數民族的服飾。

於是,他萌出一絲僥倖。

苗水族和斟國結盟的訊息天下皆知。

那麼,眼前的女子,應該只是那苗水族的族長,並不是他魂牽夢縈的那一人。

他想她太久,所以,看到身形相似的,就誤以爲是她。

原來,他也是這般善妒的男子,當明知道真相讓人無法接受時,竟會選擇自欺欺人。

他看到,銀啻蒼結束這個漫長的擁吻,和那女子竊竊私語着什麼。

他不屑聽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然,隱約傳至耳邊的,哪怕聽不清具體的話語,他卻能辨清,那女子似曾相識的聲音。

何止似曾相識!

這聲音,無論過多少年,或許,只有生命的盡頭他才能徹底忘卻!

他再沒能剋制自己的情緒,也找不懂任何藉口來剋制自己的情緒。

手拔出佩劍,徑直刺向銀啻蒼。

這是他的目的,就是用銀啻蒼的血來祭奠他心中那一份關於愛憑弔。

銀啻蒼看到他的劍刺去,可,竟然沒有躲閃。也沒有拔出佩刀迎向他。

自然,銀啻蒼也沒有把他該死的手從那女子身上移開!

哪怕不躲閃,按着道理,銀啻蒼亦該做殊死一搏,用佩刀和他進行最後的決戰。

其實,他這一劍不過虛晃,並沒有用十分的力。

只要銀啻蒼傷到他,無論任何人傷及龍體。

這樣,他就有了絕好的理由將銀啻蒼治死!

但,事情的發展,未必都會在他的所料之中。

哪怕沒有用十分的力,那女子驟然身子移動,轉身間,他的劍,不偏不倚地,刺進那女子的喉口。

剎那,鮮血涌出,他的心,終於覺到什麼是最深的折磨。

那張臉,乾淨無瑕,眸底,即便含着千年冰霜,依舊清澈無比。

正是他的夕夕!

不容他逃避的事實!

而現在,他卻把這虛晃的劍刺進她的喉口!

雖然不深,畢竟是傷到了她!

他該死的衝動,該死的謀算,讓自己親手做出這件事。

他看到,銀啻蒼終於持刀向他刺來,他沒有去閃躲,或者說,他忘記了閃躲。

可,哪怕她受了傷,都用手死死地止住那把刺向他的刀刃。

這一阻,她的手心,滲出更多的血來。

但,這些流出的血,受到傷,不是爲了他,而是爲了銀啻蒼。

以她的聰明,應該知道,若銀啻蒼傷了他,那麼,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治他死罪。

他看到,銀啻蒼終於放下那柄刀,又將她摟住。

這一次,他失去控制地用力拽緊她的手,他看到,銀啻蒼的眼底,是不假掩飾對他的恨,但,這些恨,隨着懷裡女子的暈闕,只是撤開手,由得他抱住她。

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恨,不僅僅是他滅了斟國的恨。

更多的,或許還源於——

即便如此,又怎樣呢?

現在,以後,將來,只要她活着,他不會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

他失去了她兩個月,整整兩個月!

曾經以爲,是徹底的失去。

無數次他只能夠在夢裡抱住她,只能在夢裡感受她的溫暖。

還好,不過只是兩個域!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當再次能夠真實地抱住她時,會是在這個情況下。

他迅速封了她的穴道,這樣,她喉口的血不會留得那麼快,即便傷口不算深,他都不要見到她多流一點的血。

他說過,不要她在受傷。

然,她卻因他的衝動,在再次重逢的剎那,受傷。

他抱着她,在這一刻,什麼都不重要了。

這種喜悅,是攻進斟國的腹心都比不上的!

當巽國的鐵蹄踏破斟國堅固的城池,他有的,不過是血洗斟國的痛恨。

源於,是斟帝讓他失去了她。

一個女子的清名,或許對她很重要,但對他,並不是重要到那樣難以承受。

縱然,心底,還是會有難耐。

可,比起她在他心裡的地位,這份難耐,不過彰顯出另外一層意味,那就是不管怎樣,他能接受一切,唯獨,不能接受失去她。

失去她,他會立地成魔,心魔讓他迷失本性,孤注一擲地發動這場滅國的戰役。

哪怕他深知,這一役最好的結果是損兵折將去換來勝利。

換來的,是國內的百姓因徵收重額的軍需導致民聲哀怨。

但,他依舊不會後悔。

他心愛的女子,他不容忍任何人侮辱,更何況,因這份侮辱,導致她的輕生。

而,現在,他擁住了她。

她還活着!

只這一刻,他欣喜到無以復加,連月來因征戰帶來的身心疲累,都隨着這份欣喜係數得到了緩解。

他抱住她,進入,士兵早準備好的歇息宮殿。

他儘量摒去所有的雜念,僅任由欣喜將他的心縈繞。

悉心替她處理好喉部的傷口,他的手,纔想撫到她憔悴的臉上,但,看到那些少數民族的銀質頭飾,只能生生地收回了手。

她,真的是苗水族新任族長嗎?

伊汐,他早該想到,是她。

這個事實,同樣不容迴避。

他不知道爲什麼她會突然以這個身份出現,不過,如果風長老真的是銀啻蒼,那就很好解釋了。

所以,會有苗水族和斟國的聯盟。

她沒有死,其實,已昭告了一個他不願去面對的事實。

或許,她愛上的,是銀啻蒼。

猶記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歷歷在耳。

她那麼驕傲地拒絕了他的示愛,難倒,真的會因一夜的佔有,就愛上銀啻蒼嗎?

他不願再去多想這個問題,每次多想一次,他怕自己會再次控制不住情緒。

這個女子,輕而易舉地能左右他的情緒。

對於帝王來說,實是大忌。

然,他的目光避開那些髮飾,往下移去,看到她手心那些縱橫的劃傷時,還是不能做到平靜。

她真的很在乎銀啻蒼,在乎道這種地步嗎?!

他避開那些傷痕,握住她的手腕,甫握起,纔要替她上藥,他的手卻僵硬在半空中。

她的脈相有一些奇怪,似乎,有着不尋常的滯怔,在這怪異的滯怔後,細如連珠的滑脈,清晰地從他的指腹滾過。

她,有了身孕!

兩個月的時間,她竟然有了身孕!

他能覺到自己握住她手腕的手,第一次,會瑟瑟地顫抖。

他的手,即便在十歲那年,親手射殺一頭大熊時,都沒有這麼發抖過。

除了,寒毒發作,他從來不會讓自己在清醒狀態下發生任何的顫抖。

而現在,他看得到,那種顫抖,是來自於他無法控制地部分。

可,現在,他同樣無法漠視的,是她手心的傷痕,一道道地劃在她的手心,卻彷彿刻進她的心裡。

是的,她爲了那個男人受的傷,刻進他的心裡。

原來,今天,他徹頭徹尾,做了一個最大的笑話。

自以爲能替她手刃侮辱她的人,到頭,她卻死而復生,嫁於那人。

而且,明顯,銀啻蒼對她是有感情的。

或許,一切由始至終,是他的自作多情。

她,傾心的本就是那人吧!

他用極快的速度替她包紮好手上的傷口,旋即起身。

聽的,殿外,有近身禁軍都領的稟報:

“皇上,吳宮突被數萬精兵團團圍住!”

聞聽這一言,他並沒有過多的驚訝,從蘇莞那一段,遭遇苗水族兵引愍河之水倒灌右翼軍開始,他就知道,,苗水一定有一名讓他很期待的軍師,起初,他一直以爲是風長老,然,現在看來,既然銀啻蒼是風長老,那這苗水的軍師,根本就是他們的族長,伊汐。

不,是納蘭夕顏。

在他的心裡,她,永遠只會是納蘭夕顏,只會屬於他的醉妃。

哪怕她的腹中,有其他男子的骨肉,他都不會再放過她!

放過她一時,他怕,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再有愛的勇氣。

身爲帝王,他能得到很多,可,真正,讓他想去得到的,譬如,愛,卻一直是可求而難遇的。

既然,他終於碰到了讓他動情的女子,他就不會再放手。

他轉眸,語音冰冷地吩咐下一句話:

“既然,是請君入甕,那麼,我們就金蟬脫殼。”

“皇上,您的意思?”

“不必正面衝突。尋歡殿下,有一處密道,若朕料得沒錯,該是通往苗水王庭的通道,速從那邊撤離。這裡,就留給這些不速之客吧。”

尋歡殿中,即便發生了太多讓他措手不及的意外,牀榻後的那處暗道,他仍是沒有忽略的。

若她真是苗水族的族長,那處暗道的通處,定是苗水王庭。

他想,最初進殿,銀啻蒼和她的竊竊私語,應該就是關於,銀啻蒼讓她走,她不願棄銀啻蒼而去吧。

因爲,敗國的國主,若一併從密道逃走,反會連累苗水族。

而銀啻蒼既然是要保她離去,可見,對她是用了情的。

兩情相悅麼?

可,他不會成全!

“諾。”

他現在並不急於再動殺戮,他現在,只想,好好地和她在一起。

尤其,他想,他猜到了,她要的是什麼。

她想要的,是看他戰敗,所以,安排出最後一場的戰略。

圍住吳宮的那數萬精兵該是蘇莞一役後迅速撤離的苗水族兵。

二十萬精兵,對抗現在他兵倦人乏的三軍,綽綽有餘。

所以,選擇避其鋒銳,又何嘗不可呢?

哪怕,他手中有那數十萬苗水族兵最忌諱的王牌——他們的族長,他都不願意以她作爲要挾的工具。

從現在起,她的身份,僅會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巽國醉妃。

夕顏悠悠醒轉時,她覺到喉口的疼痛,以及,猛地映進眼簾,那張,熟悉的臉。

她看着他,明媚的眸子咻地睜大,旋即,她看到,四周,儼然是苗水族王庭的金鳳殿。

中劍昏迷前,她該身處在斟國的尋歡殿,而,彼時,銀啻蒼的牀榻後,是通往青寧的密道!

她的謀算,到頭,還是算錯一步!

算錯了銀啻蒼這一步。

蘇莞那一戰打敗軒轅聿,並不是她最後的謀算,還有最後的請君入甕。

只是,她原本以爲,銀啻蒼會殺了她,所以她用虎符下的絕殺令,只要軒轅聿破宮,破宮的當日深夜,就是從蘇莞撤離的苗水族兵圍宮之時。

這些撤離的苗水族兵僑裝成巽兵的樣子,隨兩軍對戰,城門被破混亂之際,從一側城門殺進吳閭,隨後,包圍整座宮殿。

她知道,大部分的巽兵會隨軒轅聿進入宮中,城內剩餘的不過是少數巽兵。

而圍宮的族兵,會在斟國宮的周圍布上火藥,不等城內的巽兵有所解圍行動,引爆這些火藥,炸燬整座宮,就是族兵的選擇。

這場圍宮,她要的,是軒轅聿的徹底失敗。

卻沒有想到,銀啻蒼的不捨,徹底打亂了她的計劃。

二十萬族兵對付軒轅聿剛經過大戰,急需休整的巽兵事有效地。

但,那些需休整的巽兵再如何不濟,通過密道,佔領整座兵力相寡的王庭,卻還是輕而易舉地。

她看着他,眼前,只浮現出旋龍洞的那一幕,他的狠心絕情。

此時,他凝向她的墨黑瞳眸,分明也染了明顯的霜意。

她下意識地向榻旁躲去,鼻端,沒有聞到任何的血腥味,說明,苗水王庭,至少目前應該還沒有被他血屠吧?

她突然很怕,怕再次面對殺戮。

眼前的人,殺了她的父親。

哪怕,納蘭敬德未必是她的生身父親。

哪怕,納蘭敬德是爲了活命才收養她的苗水族叛徒火長老。

可,這數年的養育之恩,納蘭敬德待她是極好的,她當然忘不了。

所以,她更忘不了,他對她那日的質問,是沒有否認的。

那日,他殘酷的話語,再再浮現起來時,她驀地轉過臉去,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臉。

這一倔強地別過臉去,牽動她喉部的傷處,疼痛,然,又能怎樣呢?

她習慣這種疼痛。

‘殺了你,只會弄髒手。’這句話再次在她耳邊響起。

所以,他一直沒有殺她,因爲,她太髒了。

如今,他這麼看着她,是因爲,他沒有想到,她還活着,沒有想到,不僅活着,還懷了一個孩子吧?

真是太髒了!

他的手驀地扶住她的肩,她用力一掙,不顧喉口的撕疼,泠聲道:

“別髒了您的手。”

他的手,本用着最憐惜的力度,哪怕之前,心底再怎樣起伏不定,看到她轉臉,牽痛喉口的傷時,他終究是不忍的。

可,她這一句話,讓他的手有想掐緊她的衝動。

但,手心能觸到她瘦削的肩膀,他還再次地緩了力。

甫啓脣,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終是被她沾染得不再帶有一絲外露的情緒:

“若你不想苗水王庭的血脈髒了這裡的乾淨,最好,還是閉嘴。”

他看到她的臉因他這句話,煞白一片,她本來因失血而蒼白的脣,更是沒有一點點的紅意。

他何嘗要說出這種話,可,她喉上的傷,卻是需要噤言靜養的。

他的手,扶住她的肩,將她扮回到他的跟前,修長的手指碰到她喉嚨的繃帶處,還好,沒有再開裂。

稍稍定了心,殿外,卻有殤宇的稟報聲:

“皇上,銀啻蒼求見!”

這三字,落進她的耳中,她突然震了一下。

他,沒死。

沒死就好。

她纔不要他死呢,她喜歡看討厭的人痛苦。

對,所以,她要他活着。

她的神情,悉數落進一直凝望她的軒轅聿眼底。

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

原來,她真的在意那一個男子。

那麼,現在,銀啻蒼的求見,是否也爲了這個女子呢?

是的,他沒有殺銀啻蒼。

對一個亡國的國主,有時候活,比死更加痛苦。

他並非要看着銀啻蒼痛苦,最初,他是想用銀啻蒼的血來祭拜她的。

只是,在他看到,她爲了銀啻蒼,不惜自傷時,他不想下這個手了。

他怕她的心,再受傷。

假若,她不要銀啻蒼死,那麼,爲了她,他願意忍這一次!

“讓他進來。”說出這四個字,他的目光一直滯留在她的臉上,她卻沒有瞧向她,但,亦沒有望向殿門外。

銀啻蒼着一襲半舊的銀杉袍子入內,他一隻手內,牢牢地攥着那個白瓷瓶。

幸而,從密道到青寧的路程,因避開羣山峻嶺,僅有短短的十個時辰,否則,他擔心,夕顏的毒,根本在路途中就會發作。

倘若,讓軒轅聿發現夕顏中了寒毒,他想,他很清楚,軒轅聿的選擇。

她腹中,尚懷着軒轅聿的骨肉。

對於軒轅聿來說,一名子嗣和一名中了巨毒的后妃。

舍誰取誰,是顯而易見的。

也正因此,在最後一戰,一旦敗,就輸到徹底時,他知道,必須要做一個抉擇。

這個抉擇,就是,不讓軒轅聿發現她中了寒毒。

這瓶藥,有這樣的功效,麻痹她的同時,將寒毒一併麻痹。

而壞處就是——

所以,嫵心擔心,她知道後,根本不會原諒他。

不過,這又何妨呢?

哪怕她恨他,都沒有關係。

他要的,從來只是她的生!

他很自私,他不想重蹈父皇的痛苦。

當他明白愛以後,他知道,看着喜歡的人活着,有時比擁有更爲快樂。

是以,今日,他必須來此,哪怕會允許軒轅聿的不滿,他也要把這瓶藥送到她的手上。

因爲,離毒發,只剩短短几個時辰。

“有事麼?”軒轅聿站在榻前,擋住幾乎所有,銀啻蒼可以瞧向夕顏的視線。

男人的霸佔欲,真的,是種可怕的東西。

夕顏突然想起什麼,她的身子,驀地就要下榻,卻被軒轅聿的手依舊扶住,動彈不得。

“勝者王,敗者寇,我沒有什麼好說的。我來此,只是想讓國主,千萬小心這個女人,就是她,害我斟國三日亡國!而她把自己的族兵隱於其後,爲的,就是這一石二鳥之計,國主,關於她的狠毒,昨日你也見識過了吧?”

銀啻蒼帶着憤怒說出這句話

“哦,是麼?”軒轅聿的語音,比蘊了千年的寒冰的雪山,都要寒冷。

銀啻蒼今日的舉止,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但,正是因爲這份看似憤怒,實則用心的維護,讓他的心,彷彿被很尖銳的錐子,刺刺的紮了一下,再做不到淡定。

軒轅聿這一念起時,不由一頓。

一頓間,突見銀啻蒼身形微動,速度之快,待軒轅聿回神時,銀啻蒼已欺身至夕顏的跟前,他一隻手牢牢鉗住夕顏的喉口,卻刻意避開她的傷處,另一隻手,早將一件物什放置於她的手心。

一切的發生,不過在電光火石的剎那。

他藉着側位的掩飾,把另一隻手細微的動作掩於軒轅聿的跟前。

軒轅聿在這瞬間更在意的,確是夕顏的安危,當然也沒有發現那隻手的動作。

夕顏的眸底掠過一絲驚惶,這層驚惶並非來自此時的性命堪虞,而是她突然明白銀啻蒼的意圖。

昨日的話,並沒有讓他放棄尋思的念頭,僅由於彼時,他給她的解藥,她鬆落在了榻上,又恰好軒轅聿出現,緊接着發生她血濺三尺劍鋒的意外,所以,他沒有來得及把解藥再給到她手上。

今日,又是五日之期,所以在他把這解藥給了她後,心願已了,顯見是要求死的。

畢竟,讓一個曾經的帝王淪爲階下囚,於他,情何以堪呢?

她能感覺到他鉗住她的喉口,根本是沒用一絲力的。

而,落在軒轅聿的眼中,以他的精明,難道看不出端倪麼?

只怕他即便看出了,也樂得以這個藉口將銀啻蒼除去。

畢竟,三國之中,他此番出兵伐斟,是藉着斟國不義,與苗水勾結,蓄意破壞鹿鳴會盟,因此,哪怕他滅了斟國,按着仁德之君的做爲,他不僅不能明目張膽殺了銀啻蒼,反是要封一個閒散侯之類的官職,以彰顯巽國的大度。

但,現在,銀啻蒼在他面前出了手,那麼,意味就兩樣了。他完全可以以一個意圖刺殺的罪名,將銀啻蒼除去,試問,帝王榻邊,又豈容敗國國君長久酣臥呢?

她,不想銀啻蒼死。

不想!

他若死了,她想,她做不到遺忘。

她會覺得愧疚,正因爲她利用他的不忍,成全自己的謀算。

可,這場謀算到頭來,又源於他的不忍,悉數告滅。

戰爭,死亡了太多人,這些罪孽,都是因她的一念而起。

她,真的有‘罪’!

“蒼,你何必這麼保我呢?我不值得你這麼做。”她說出這句話,很費力,聲音,甚至是嘶啞的。

她的手覆到銀啻蒼的手上,第一次,主動覆到他的手上,很輕柔地,把他的手取下,她能覺到他手心的冰冷。

第一次,他的手勢冰冷的。

“蒼,倘若你死了,我也不會活。”

她所有的感情早已封塵,偏是扮出這一副脈脈的樣子。

她真是最最最虛僞的女子,虛僞到,微微地又想幹嘔起來。

她低垂下眼眸,此刻,她不敢去瞧眼前倆個男子的目光。

她只想做完自己要做的事,就夠了

在他們男人的乾坤裡,她的顛覆,最終還是敗於生命的重量。

“真是一副鶼蝶情深啊。”軒轅聿的聲音冷漠地在她耳邊響起。

他又恢復到,最初,她見到他時的樣子。

冷漠,孤傲到,讓人無法接近。

“好,朕成全苗水族族長的鶼蝶情深。”他說出這句話,袍袖輕揮間,卻生生以勁風把銀啻蒼本就鬆卻的手從夕顏的頸部揮開。

wWW⊙тTk Λn⊙C ○

“苗水族族長和朕的醉妃容貌相似,從今天開始,族長就做醉妃的替身,伴於朕的身邊,朕會讓遠汐侯安然無恙,甚至比在斟國更好的度過餘生。如何?”

替身?

多好的一個詞啊。

自己做自己的替身,這‘罪’字,卻是當得無愧了。

她嘶啞的聲音,說出一個不算輕的‘好’字。

這個‘好’字,如同鋸刀一樣從跟前倆個男子的心口劃過,劃開的地方,隨着每一下的心跳,會覺到一種惟有自己才能體會的味道。

夕顏的所有思緒,隨着這一聲好字起時,陷入短暫的空白中。

她不知道銀啻蒼什麼時候退下,等到她看到殿內,只剩她一人時,她才發現,她出神了許久。

手心冰冷,是銀啻蒼留下的溫度嗎?

她攤開手心,才發現,是那瓶他留給她的藥丸。

今晚,又要毒發了,她側身,在榻邊的几案上,倒了半盞水,隨後,把藥丸進口內,甫要用水過下,低徊的眸華,還是看到,那襲玄黑的身影出現在殿門的彼端。

她喝水的動作緩了下來,舌尖,能品到那藥的澀苦。

她下意識的把瓷瓶掩到袖內,她不想讓他發現她中毒,一如,她不想讓他把脈一樣。

把脈,他定會發現,她有了身孕。

他把她這個不潔的罪妃放在身邊,除了苗水二十萬族兵的原因外,另一方面,恐怕只是和折磨有關。

倘若再讓他發現她中了毒,藉着療毒的名義,他定會把這個孩子墮去。

所以,哪怕,隨着時間的推移,讓他發現有了身孕,她也不能讓他知道她中了毒,等到一年後,孩子生下來時,則,一切,都有沒有關係了。

“把這喝了。”

她這纔看到,他手上端着一隻青盞,散着嫋嫋的白氣,有着濃郁的草藥味道。

這難道是——

她下意識地縮回榻內,只是,她移動的速度,慢到根本來不及避過他伸來的手。

他徑直走近她,從她手中,不容她反抗地拿過那杯水,冷冷放於一旁,復把藥端近至她跟前:

“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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