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沒有暗,可是這簡陋的木屋裡已經顯得很暗。
呂三坐在黑暗的一個角落裡,沒有表情的臉上露出種正在沉思的表情。
“現在班察巴那一定已經接到了他屬下的報告,已經知道我已經將精銳全部調集到胡集去。”呂三慢慢地說,“他一定認爲我也在胡集。因爲我恨小方,正好將計就計,利用這次機會親自將小方置於死地。”
他笑了笑:“班察巴那一向算無遺策,但是我保證他這次一定會算錯一件事。”
“什麼事?”
呂三說道:“他一定不會相信獨孤癡真的在我這裡。”
“獨孤癡真的在這裡?”齊小燕不等呂三回答,繼續又問,“你真的要我嫁給他?”
“婚姻是件很奇怪的事,有時不僅是男女間的結合。”
“那是爲什麼?”
“是種手段。”呂三道,“貧窮人家的子女以婚姻作手段,來取得以後生活的保障,富貴人家的子女也會以婚姻作手段,來增加自己的地位和權力。”
他盯着齊小燕,眼睛裡帶着種尖針般的笑意:
“你自己也該知道,我要你嫁給獨孤癡,對你對我都一樣有好處。”
齊小燕說:“但是我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見過他。”
“你想見他?”呂三霍然站起來,“好,你跟我來。”
簡陋的木屋裡有個簡陋的木櫃。打開這個木櫃,按動一個秘密的鈕,立刻就會現出另一道門。
走進這道密門,就走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一個輝煌富麗的黃金世界。
有三個人在這金光燦爛的屋子裡,一個仍然年輕,一個年紀比較大,一個雙鬢斑白,已近中年。
年輕的身材修長,裝飾華麗。看來不但非常英俊,而且非常驕傲。
年紀比較大的一個風度翩翩、彬彬有禮,無疑是個極有教養的人。
兩鬢已斑的中年人,卻和你在任何一個市鎮道路上所見到的任何一箇中年人,都沒有什麼兩樣。
只不過身材比一般中年人保持得好一點,連肚子上都沒有一點多餘的脂肪。
這三個人是絕對不同類型的,只不過有一點相同之處。
——三個人都有劍,三個人的佩劍都在他們的手邊,一伸手就可以拔出來。
獨孤癡居然不在這屋子裡。這三個人,齊小燕都沒有見過。
呂三爲她引見:“他們都是我的好幫手,也都是一等一的劍客。”
呂三說:“可惜他們在我這裡只有代號,沒有名字。”
他們的代號是:四號、十四號、二十四號。
和“三號、十三號、二十三號”只差一號。
因爲他們每一個人和呂三派去刺殺小方的那三個人,都分別有很多相同之處。不但性格身世相同,連劍法的路子都差不多。
呂三說:“我要他們在這裡待命,只因爲我也要他們去殺一個人。”
齊小燕道:“殺誰?”
呂三沒有直接回答這問題。
他又按動了另一個秘密的鈕,開啓了另一個秘密的門。
門後是一條長而陰暗的通道。
“你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處,也有一道門,門是虛掩着的,有個人就坐在門後,只要一開門就可以看見他。”
“我要你去殺了他。”
呂三的命令直接而簡短:“現在就去。”
四號也和呂三屬下其他那些人一樣,只接受命令,從不問理由。
他當然更不會問呂三要他去殺的那個人是誰?
“是。”他只說,“我現在就去。”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已經像一根箭一樣躥進了那條陰暗的地道里。
他的行動矯健而靈敏。
只不過顯得有一點點激動而已。
連蒼白的臉上都已因激動而現出了一點紅暈。
呼吸好像變得比平常急促一些。
這就是人們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樣子。
一躥入這條陰暗的地道,他就沒有回來過。
現在每個人都已經知道他不會活着回來了。
他已經去了很久,太久了,像他們這樣的人,無論是殺人還是被殺,都不必這麼久的。
在這麼長久的時間裡,無論什麼事都已經應該有了結果。
——死!
這就是唯一的結果。
沒有人開口說話,也沒有人的臉上露出一點兔死狐悲的傷感。
因爲這根本就不是件值得悲傷的事。
——每個人都要死的,何況是他們這種人?
——對他們來說,死就好像是個女人。一個他們久已厭倦的女人,一個他們雖然久已厭倦卻又偏偏無法捨棄的女人。所以他們天天要等着她來,等到她真的來了時,他們既不會覺得驚奇,更不會覺得興奮。
因爲他們知道她遲早一定會來的。
——對於這件事,他們幾乎已完全麻木。
呂三居然又等了很久。
也不知是出於他對一個人生命的憐憫,還是因爲他對死亡本身的畏懼和尊敬。
呂三的臉色遠比齊小燕和另外兩個人都嚴肅得多。
他甚至還在一個金盆裡,洗了洗他那雙本來已經非常潔淨的手,在一個金爐裡燃上一炷香。
然後
他才轉向十四號。
“我要做的事,一定要做成。”呂三說,“四號做不成,現在只有讓你去做。”
“是。”
十四號立刻接下了這個命令。
他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一直控制得很好。
可是在接下了這個命令之後,他的身體、他的臉色,還是難免因激動而有了改變。
一些很不容易讓別人察覺到的改變。
然後他纔開始行動。
開始時他的行動很緩慢,謹慎而緩慢。
他先開始檢查他自己。
——他的衣服、他的腰帶、他的靴子、他的手、他的劍。
他拔出他的劍,又放進去,又拔出來,再放進去。
直到他自己認爲每一樣東西都結束妥當。
直到他自己認爲已經滿意的時候,他才躥進那條陰暗的通道。
他的行動也同樣矯健靈活,而且遠比他的同伴更老練。
可是他也沒有回來。
這次呂三等得更久,然後才用金盆洗手,在金爐燃香。
而且居然還在嘆息。
他面對二十四號,臉上的表情更嚴肅,發出的命令更簡短。
因爲他知道對二十四號這種人來說,任何一個多餘的字都是廢話。
他只說了兩個字:“你去!”
二十四號默默地接下了這道命令,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當然不會像四號那樣。
一接下命令就立刻像火燒到眉毛一樣開始。
他也沒有像十四號那樣先檢查他的裝備是否利落。
再檢查他的劍是否順手。
已經有兩個人一走入這條陰暗的地道後,就永不復返。
這兩個人都是殺人的人,都是使劍的高手。
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夥伴,他已經跟他們共同生活了很久。
他知道他們都不是容易對付的人。
可是他接下這個要命的命令之後,就好像接到一張別人請他去吃飯的帖子一樣。
而且是個很熟的朋友請他去吃家常便飯。
通道里還是那麼陰森黑暗。
聽不到一點聲音,看不見一點動靜。
就像是條上古洪荒時的巨蟒,靜靜地吞噬了兩個人,連咀嚼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二十四號已經準備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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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情還是那麼鎮靜,非但臉色沒有變,也沒有一點準備的動作。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看起來也像是要到附近的老朋友家裡去吃便飯一樣。
——他有沒有想到這次要被人連皮肉一起吞下去的,也許就是他自己?
現在他已經走到通道的入口,無論誰都認爲他會一直走進去的。
想不到他忽然停了下來,慢慢地轉過身,擡起頭,凝視着呂三。
他的眼睛裡完全沒有表情,也沒有感情,可是他居然開口說話了。
“我從七歲學劍,十三歲時學劍未成,就已學會殺人。”他的聲音平凡單調,“而且我真的殺了一個人。”
“我知道。”呂三微笑,“你十三歲的時候,就已將你家鄉最兇橫的陸屠戶刺殺在當地最熱鬧的菜市口。”
“可是我這一生中殺的人並不多。”二十四號說,“因爲我從不願惹是生非,也從來沒有跟別人結仇。”
“我知道。”
“最主要的是,我根本就不喜歡殺人。”
“我知道。”呂三說,“你殺人只不過爲了要活下去。”
“我殺人只不過爲了要吃飯而已。每個人都要吃飯,我也是人。”二十四號說,“爲了吃飯而殺人雖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另外還有一些人爲了吃飯而做出的事比我做的事更痛苦。”
他淡淡地接着道:
“我既然爲了要吃飯而殺人,所以我每次殺人都要有代價的,從來都沒有一次例外。”
“我知道。”
“你雖然在我身份暴露、被人追殺時收容了我,可是你也不能例外。”二十四號說,“你當然也應該知道我殺人的價錢。”
“我知道。”呂三仍然在微笑,“我早就準備好了。”
他走過去,把那塊他一直握在手掌裡的十足純金塞入二十四號手裡。
“我也知道你的規矩,殺人前只要先付一半。”呂三說,“這塊黃金應該已經夠了。”
“這已經足夠了。”二十四號說,“這塊金子不但成分極純,而且金質極好,一般市面上是絕對買不到的。只不過一個人如果死了,黃金對他又有什麼用?”
他嘴裡雖然這麼說,還是將黃金藏入懷裡,忽然又說:“我還要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二十四號淡淡地說:“如果我死了,求你千萬不要爲我洗手上香,因爲你已經付出了代價。”
這句話他好像還沒有說完,可是他已經轉身走入了那條陰森黑暗的通道。
他的背影看起來遠比他的正面挺拔得多,但是也很快就已消失在黑暗中。
他是不是也會同樣一去不返?
齊小燕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才輕輕嘆了口氣。
“這個人真是個怪人。”
“哦?”
“他好像已經明白這一去非死不可,而且也明明知道一個人死
了之後,成分再純的黃金對他都沒有用了。”齊小燕說,“但他卻偏偏還是要先收下你這塊黃金,他這是爲了什麼?”
“這是爲了他的原則。”
“原則?”
“原則就是規矩。”呂三說,“他自知必死也要去做這件事,既然要去做就得先收下這塊黃金,因爲這是他的規矩。”
他的聲音裡絕沒有絲毫譏誚之意:“一個有原則的人,規矩是絕不可破的。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樣。”
他說得很嚴肅,甚至還帶着三分尊敬。
齊小燕卻問他:“你覺得這種人是笨?還是聰明?”
“我不知道。”呂三說,“我只知道現在這種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你是否很喜歡這種人?”
“是的。”
“那麼你爲什麼還要他去送死?”
“你怎麼知道他是去送死?”呂三反問,“你怎麼知道死的不是我要他去殺的那個人?”
他盯着齊小燕:“莫非你已經知道我要他殺的是誰?”
齊小燕不說話了。
在這段時間裡,她沉默得就像是那條陰森黑暗的通道一樣。
通道仍然聽不到一點聲音,看不見一點動靜。
二十四號也沒有回來,過了很久很久很久都沒有回來。
呂三忽然說:“我們好像應該吃飯了。”
“吃飯?”齊小燕好像很驚訝,“你要吃飯?”
“吃飯並不是件怪事,每個人都要吃飯的。”呂三說,“應該吃飯的時候就要吃飯,不管事情怎麼樣發展都要吃飯。”
“這就是你的原則?”
“是的。”
酒是用金樽盛來的,斟在金盃裡。
從波斯來的葡萄美酒斟在金盃裡,雖然發不出琥珀光,卻仍然有一種淡淡的鬱金香氣,而且別有一種情趣。
——有誰能說富貴不是一種情趣?
菜餚裝在純金的器皿裡。
——極精美的手工器皿,極精美的烹飪。
也許還不僅是精美而已,而是完美。
呂三在飲食時的風度也優雅得幾乎到達完美。
能夠和他這樣的人共享一頓精美的晚餐,應該是件很愉快的事。
齊小燕卻連一點胃口都沒有。
她並不是在爲二十四號擔心。
也不是爲二十四號要去殺的那個人擔心。
她只是覺得在別人去殺人的時候,還能夠坐下來享受佳餚美酒,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陰森黑暗的通道里,仍然全無動靜。
呂三終於結束了他的晚餐,在一個金盆裡洗了洗手。
金盆裡裝的不是水,而是清茶。
呂三解釋:“今天我們吃了蝦和蟹,只有自己親手剝蝦和蟹,才能真正領略到吃蝦和蟹的樂趣。”
他說:“只有用清茶洗手,才能洗掉手上的腥氣。”
齊小燕忽然問:“殺人呢?”
“殺人?”
呂三顯然還沒有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齊小燕說:“殺人是不是也跟吃蝦和蟹一樣?也要自己親手去殺,才能領略到其中的樂趣?”
這句話問得很絕,呂三回答得也很妙。
呂三說:“那就得看了。”
齊小燕說:“看什麼?”
“看你要殺的是什麼人?”呂三說,“有些人你不妨要別人去殺,有些人卻一定非要自己親手去殺不可。”
“殺完了之後呢?”齊小燕又問,“如果你親手去殺,殺完了之後要用什麼才能洗掉你手上的血腥氣?”
沒有人能回答這問題,也沒有人願意回答。
呂三用一塊純潔的白巾擦乾了手,慢慢地站起來,也走入了那條陰森的通道。
他沒有招呼齊小燕。
因爲他知道齊小燕一定也會跟他一起進去的。
通道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通道的入口門戶,建造得就像是一個長形的米鬥。
越到底端越小。到了真正的入口處,已經收縮成一個兩尺見方的洞。
像齊小燕這種身材的人,要鑽進去都不太容易。
所以外面的燈光雖然輝煌明亮,卻根本照不進這條通道里。
一走進去就什麼都看不見了,甚至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見了。
——呂三爲什麼要把這條通道建造得如此神秘?
呂三已經隱沒在黑暗裡。
齊小燕正想摸索着往前走。
忽然聽見他的聲音:“你最好不要一直再往前走。”
齊小燕問:“爲什麼?”
“因爲這條通道不是直的。”呂三說,“這條通道一共有三十三曲。如果你一直往前走,一定會碰到牆上,碰扁你的鼻子。”
他淡淡地接着說:“我知道你也許不信。從外面看,這條通道確實是筆直通到底的,如果你不信,不妨試一試。”
齊小燕沒有試。
因爲她知道黑暗總是會讓人造成很多錯覺。
會讓人認爲“直”是“曲”,“曲”是“直”。
會讓人曲直不分,會讓人碰扁鼻子。
她雖然年輕,可是她也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更多別的事也和黑暗一樣。
也會讓人造成錯覺,讓人不分曲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