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道歉,更何況劉徹這種年輕氣盛倔強要強的少年天子。然而他對大長公主說,他錯了。
大長公主看着眼前神情低落抑鬱的劉徹,聽到安靜的大殿中砂鍋裡發出的噗噗聲,最終還是無可奈何的長嘆一聲,下頜一點曹小北的位置對身邊的永安道:“把那盒太皇太后賜的藥引全部拿過來交給那小太監保管吧。”
大長公主雖然沒有把話明說但明顯已經同意了劉徹的請求。
每一個父母都盼望自己的兒女越過越好,就算心裡不情願簡簡單單的原諒劉徹也不希望陳嬌與他的彆扭越鬧越深傷到身體。
劉徹知道姑母素來強橫跋扈,之前他想見阿嬌想爲她做點事時不知道被姑母攔了多少次,這回能夠得到大長公主的首肯倒是意外的驚喜。
還在吹火的曹小北被忽然點名,聽到差事立刻機靈的伏地道:“謝太主賜藥。”
“謝什麼謝,也不是給你們的,哼。”大長公主說的雖是曹小北,眼角的餘光卻瞥向劉徹,她說完高傲的仰起頭,轉身離開了大殿。
“多謝姑母成全。”劉徹微笑起來,在大長公主身後行了個晚輩禮。
大長公主也不回頭,再怎麼說她心裡對劉徹也還有點芥蒂,只是一面向外走一面帶着點不情願的說:“好好看着你的羹,仔細煮幹了白忙活。”
小寒把紅棗薏米羹端給陳嬌的時候,陳嬌還是對這碗羹湯充滿了期待的。
“恩……”陳嬌用銀匙舀了一勺羹放在口中細細咀嚼,眉心不禁淺淺的蹙起來。
她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對吃食的要求一向很高,即使是一萬羹也比他人更能吃出好壞,況且這碗羹黏黏糊糊的都快熬成稀米飯了,她怎麼能不蹙眉。
“娘娘覺得如何?”小寒帶着一點期待的看着陳嬌。
“這要是再煮一會你恐怕要配幾個菜才能吃,快成飯了。”陳嬌說。
“哦,那,那奴婢出去回稟,再在重新……”小寒眼裡的興奮一下子暗了下去,都不到該怎麼回覆滿心期待的天子了。
不過出乎小寒的意料,陳嬌將那口“薏米飯”嚥了下去,舌尖無意識的舔了一下嘴脣笑道:“太主能熬成這樣也真算得上出乎意料的好了,這裡面這些小花還挺香的。”
陳嬌所說的小花自然就是太皇太后賜下的“藥引”,其實它本是一種產自趙國南部山丘的小花,洗淨曬乾之後便可入羹湯,不過是一味藥性平和的普通藥花,這種神奇的功效也是當地百姓口耳相傳的神話,其實湯羹的藥性未必真的神奇,更重要的不過是熬湯之人蘊藏了感情的真誠祈願。
陳嬌用湯匙舀起一顆燉爛了皮的紅棗放在嘴裡,不一會吐出一顆棗核笑道:“棗子好甜,真不錯。”
陳嬌沒用早膳,又感念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母親親手爲自己熬製湯羹,心存一份感激和快樂,竟將一碗算不上美味的紅棗薏米羹吃了下去。
殿外的劉徹看到小寒端着托盤出來,趕忙上前迫切又充滿期許的詢問道:“如何?阿嬌怎麼說?”
小寒微笑道:“陛下請看,娘娘都吃盡了,說這第一次做羹能熬成這樣也真算得上出乎意料的好了。陛下可放心了。”
劉徹大喜,胸中的抑鬱一掃而空,幾日以來第一次這麼開心。
“那朕明日再來,你們切不可將朕熬製湯羹之事告知皇后,若是泄露半個字朕要嚴懲椒房殿內的宮人,一個都不落下。”劉徹這話算是嚴厲的警告,可是他真的很高興,以至往日冷冽的語氣都多了幾分人情味。
小寒看着年輕英俊的天子得意又威嚴的面孔竟然怔了神,直到劉徹狹長的眼眸瞄向她時她才低頭道:“喏,奴婢知道,除了奴婢和大雪殿裡再不會有第三人知曉這件事,請陛下放心。”
陳嬌一連十幾天都吃着紅棗薏米羹,大長公主不提更沒人告訴她這是劉徹熬製,陳嬌還一直認爲是大長公主的手藝,和小寒說笑時還說大長公主的手藝真是日行千里,一天比一天好。
於此同時不知是趙謙的藥效果太好還是太皇太后的藥引方子真的功效神奇,陳嬌的身體也恢復了不少,不像之前那樣乏力,劇烈的小腹疼痛更是很少出現了。
小寒把陳嬌那句“果真是至親至愛的誠心好過世間千萬良藥,可見這湯羹裡真是費了太多至愛心思”的話傳給劉徹時,劉徹高興的午膳都多吃了一碗飯。
劉徹的心情有了暫時的好轉但薄太后似乎就不難麼順心了。兩日前掖庭令前來求見太后,永巷裡有名前朝得過寵幸的家人子上吊自抑了。
在宮裡得過寵幸的女人不同於其他,出了人命是大事,薄太后得知有些不悅,帶着大寒詢問了半天都沒查出什麼原由。
“哀家想讓姚翁帶幾個青天觀的術士來宮裡看看,阿嬌小產,還有這起子說不清的自縊,哀家心裡總是不太放心,這等小事又不該擾了太皇太后的清靜,哀家看還是未央宮裡不乾淨,讓術士來看看驅邪避兇。”
薄太后情緒不高,面對來給她請安的劉徹道,“天子看呢?”
劉徹本來對這些後宮之事不太關心,無可無不可,剛要答應又忽然閉了口,猶豫了一下道:“母后,去年冬至纔剛起過壇兩宮邪祟皆除,朕又在長樂宮造銅仙承露臺,這一回也未必有太多不乾淨的東西,朕看就讓宮裡的術士做做法便是,興師動衆的在未央宮起壇恐怕要擾了阿嬌。”
薄太后搖頭道:“你呀,雖說是天子,到底年紀輕,這些事經歷得少。哀家看不但要在未央宮大作法事,還要給阿嬌宮裡好好看看,沒什麼事最好,就怕哪路的神仙落錯了地方,那些精怪打錯了主意。你是天子,身上自有至陽的天命罡氣,你在椒房殿時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敢過去?現如今天子不在椒房殿下榻,阿嬌的身子弱,又是星宿轉世,最怕這個時候有些東西趁虛而入蹭了她的靈氣去,多幾個術士看看,真麼什麼事就放心了,也好讓阿嬌有個清靜的修養環境。”
劉徹一聽心裡就有些擔憂焦心,自從那天之後,這幾日大長公主都陪着陳嬌住在路寢套閣,他幾日不見陳嬌只是聽那些侍女傳話說她身體尚可正在恢復。劉徹對鬼神之事想來敬畏有加,不聽薄太后的話也就罷了,這麼一聽他心裡就咯噔一下再也放不開了。
“母后說的是,的確應當如此。”劉徹心事重重的點頭。
薄太后頷首道:“早上哀家請太主過來商議過這件事了,太主也是十分贊同。既然陛下覺得可行,那哀家便讓姚翁準備,擇日入宮做法。”
劉徹從長信殿出來步速極快,他一邊走一邊吩咐曹小北道:“備攆,立刻椒房殿。”
劉策疾步走入椒房殿後殿時,大雪正在命宦官給後殿各處安放新採摘的鮮花,看到劉徹面容嚴肅的大步進殿嚇了一跳,以爲出了什麼大事。
“皇后最近可好?”劉徹一眼看到大雪便急切的問。
對於天子的急切,大雪有些莫名其妙,心說天子不是日日都來嗎,怎麼忽然這麼問。
天子尋問大學不敢耽誤,趕緊上前伏地道:“啓稟陛下,娘娘鳳體雖然並未痊癒,但日日都有見好。”
劉徹聽罷私下打量着椒房殿的後殿,眼神銳利而凜冽,這種專注和冷厲讓大雪覺得天子似乎在大殿內憑空尋找看不到的敵人。
“最近椒房殿可有什麼不尋常的是發生?”
大雪莫名其妙的搖搖頭,隨着天子的目光環視了一圈內殿,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小心道:“陛下,娘娘雖在病中但太主對椒房殿上下嚴加約束,奴婢並未見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當真一切安好。”
劉徹聽了這話才逐漸放鬆警惕,輕輕出了口氣。
大雪看看周圍就地跪下的宦官使了個眼色,宦官們放下花瓶紛紛退了出去。
見殿內的宮人所剩無幾大雪終於小心的開口詢問道:“陛下,今日的羹湯是否還要……”
劉徹不等大雪說完便對身後的曹小北吩咐道:“去生火。”
“喏。”曹小北這幾天跟着劉徹來椒房殿基本上也就幹廚房粗使宦官的差事,倒也鍛煉出來了,生火燒水輕車熟路。
劉徹花了大半個時辰在小竈前面熬羹,大雪在旁邊給他打打下手扇扇子,曹小北在在一旁看火添柴,劉徹熬羹的態度倒是全神貫注,專注的神態絲毫不比在宣室殿看奏章差。
大雪把熬的差不多的紅棗薏米羹盛出來,小心的攪動去熱,又吩咐宮女拿來銅盆溫水爲天子淨手。
就在紅棗薏米羹溫度差不多的時候,路寢的們卻被小寒打開,一出門便喊大雪:“大雪,去快遣人去長壽殿請太主回來,再把太醫令找來,娘娘在睡夢裡腹痛的厲害,醒過來也止不住的疼,意識都有些不清楚,出了好些汗了。”
劉徹方纔正在淨手,聽了小寒的話拋下方巾便走上前去一把拉住驚慌的小寒急聲道:“怎麼回事,阿嬌這幾日不是都好好的,怎麼忽然又疼的這邊厲害?!”
小寒這才注意到天子也在殿中,被劉徹拉着說話都有些緊張:“陛,陛下,奴婢也不清楚,娘娘昨晚半夜醒了一次,後面睡得不好,黎明時分才睡安穩,剛纔剛纔在夢裡就皺着眉頭,不舒服的樣子,這會兒醒了疼得很厲害……”
劉徹不等小寒說完推開她就朝路寢而去,還不忘大聲吩咐曹小北道:“去,傳朕的旨意,把太值房當值的所有太醫都叫來,兩柱香的功夫見不到人,統統下獄!”
這個時候小寒和大雪也沒了主意,殿內所有都有些慌亂着急,眼巴巴的指望着天子下令,誰還敢攔劉徹進入路寢,只跟在他後面戰戰兢兢的伺候着。
劉徹用力推開路寢厚重的雕花門,毫不遲疑的大步走到榻前,撩開豔紅的絞紗帳喚道:“阿嬌?”
陳嬌側身面壁而臥,身體蜷,一手縮捂住小腹,另一隻手死死的攥着錦衾,疼痛令她的指節都微微泛着清白。
劉徹從未見過陳嬌如此痛苦的模樣,說他此刻心如刀絞一點都不爲過,哪裡還管的了更多,傾身將陳嬌抱在懷裡,一報之下才感到她背後的小衣皆被汗水溼透。
“阿嬌,看着朕,朕在這裡。”劉徹焦急又心疼,接過侍女呈上來的錦帕擦拭着陳嬌額上細密的冷汗,然後用力握住她冰涼的手,另一隻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陳嬌意識不太清楚,昏昏沉沉之間只覺得全身無力冷汗頻出,恰在這時忽然覺得被人抱起,溫熱的身體讓她覺得不再惡寒不止,暖熱的掌心附在她疼痛的小腹上讓她略感舒適,這感覺彷彿快要溺亡的人得到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喘息機會,雖然仍舊身在水中卻是極大的寬慰和希望。
陳嬌用力喘着氣,胸口劇烈的起伏着,緊接而來的另一陣疼痛讓她咬緊牙關悶哼出聲。
“阿嬌,阿嬌……”劉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緊緊的把她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的喚着她的名字,慌亂而不知所措。
疼痛好似要抽乾陳嬌全身的力氣,她掙扎着也用盡全力忍耐着,終於抵不住體力的過分消耗慢慢安靜下來不再動彈。
陳嬌的忽然安靜讓劉徹徹底慌了,他說不清爲什麼,也沒有更多時間去想爲什麼,他只是心底恐懼的要命,雙手用力箍住陳嬌搖着她的身體大喊道:“阿嬌,你怎麼了,阿嬌你說話,阿嬌我是劉徹你應我一聲!”
也許是慌亂中劉徹太過用力的搖晃然短暫昏迷的陳嬌恢復了一點意識,陳嬌趴在他的肩上聽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大喊:“阿嬌你說話,阿嬌我是劉徹你應我一聲!”
“劉徹……”陳嬌的聲音輕的幾乎聽不清楚,但劉徹對她的聲音和名字都有着非同尋常的敏感,立刻激動道:“是,我是劉徹。”
陳嬌的一時非常模糊,頭腦裡一片混亂,劇烈的疼痛中她甚至想不起“劉徹”這個名字到底代表了誰,只是潛意識裡隱約記得這個人與她很親近很親近,對她很重要很重要……
“劉徹……我好疼,劉徹,我疼!”陳嬌用盡全力說完再也抵禦不了腹中的疼痛,張開失去血色的脣狠狠咬在了劉徹肩上。
劉徹眉心一緊,卻沒有發出聲音,任由陳嬌用力的咬着自己的肩膀,他的心裡充滿了愧疚和悔恨,恨透了當初那個逞強倔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