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植伸手指向廣宗城,對劉備說道:“如今賊首被老夫困在廣宗不得出城,但賊人數量衆多,至少有十五萬人左右,爲師手裡這五萬兵力組織不起攻城,只有在城外築起深溝高壘,一時之間是難以取得勝利。”
“而玄德你則無需顧慮朝廷的軍令,只需要向東向南掃蕩目前羣賊無首的小股黃巾,這樣老夫可以按照殺敵的首級數來爲你上報朝廷。爲師年齡大了,軍中事務勞累異常,也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就趁着還能動彈的時候再拉你一把吧。”盧植說的是心裡話,這一兩個月以來他大感身體狀況急劇變差,精力也大不如前,在這個平均年齡只有三四十歲的時代他已經算是老了,也該想一些身後之事了。
感受到老師話語中秋風一般的蕭瑟和對自己的拳拳之意,劉備不由得再次躬身下拜,眼角也有了一些淚花“多謝大人指點,備必定爲這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雖然對這個老師的印象只存在於原本的記憶中,但這一番話說出來,他完全可以感受到盧植是真心希望自己好,可以出人頭地。
盧植將劉備扶起,微笑道:“那種話不要說,不吉利。你們修整幾日就南下吧,老夫給你派一名正宗的都尉,再給你派一名功曹,但凡有斬獲都不會遺漏了你的。”
由於之前與黃巾軍的戰鬥中死傷了許多將士,盧植便索性幫劉備麾下這一千六百多名義勇都換上了軍中多餘的鐵甲,如今這隻部隊看起來和正規軍幾乎沒有區別了,關羽看着麾下將士在短短几個月內便脫胎換骨喜不自勝,每天都拉着張飛趙雲樂呵呵地檢閱好幾遍。
三日後劉備拜別盧植,踏上了南去的道路,一千多人的隊伍漸漸遠去,劉備落在最後回望盧植,老人瘦削的身形讓他心中酸楚不已,突然心中靈光閃過,劉備策馬回頭再次來到盧植面前。
“賊人固守不出,學生建議不如圍三闕一,以動搖賊人的軍心。”
圍三闕一這個概念來自於孫子兵法,意思是說包圍敵人的時候不要完全封死,而是留下一條假的缺口,用以動搖敵人堅守的決心,一旦敵人有了僥倖心理,從預留的缺口突圍,就會迎頭撞上早已準備好的埋伏。
如今廣宗城裡面有十幾萬黃巾士卒,強攻肯定不划算,劉備覺得如果能引誘張角棄城突圍的話,這場戰爭應該很快就會落下帷幕。
盧植呵呵笑着搖頭,“玄德你還是不懂啊,爲師再教你一課。”
一般來說,圍城戰中的攻城方都擁有絕對兵力,能給予守城方強大的心理壓力,這時候再假裝露出破綻,守城方纔會考慮突圍而出,可是現在的局面是盧植用五萬兵力圍住了張角的十幾萬人馬,若不是他搶先手成功,利用壕溝和土壘封死了廣宗城,張角早就分兵出來了。
北軍五校的精銳,若是正面作戰自然不怕黃巾軍,但張角若是強行分兵,盧植也絕對沒能力將黃巾軍堵住,到那時候整個冀州就又將烽火遍地。
“老夫困住張角,黃巾賊人羣龍無首,陷入各自爲戰的境地,各州郡的兵馬和義勇就可以將他們逐一擊破,只要皇甫義真和朱公偉在南陽那邊分出勝負,然後北上與我匯合,張角的末日就不遠了。”
朝廷任命了三位中郎將討伐黃巾,除了北上冀州與張角決戰的盧植之外,還有皇甫嵩和朱儁這兩位名將前往南陽一帶,他們要保住經濟發達且沒有險阻的荊揚兗豫四州。這三大中郎將掌握着漢家朝廷幾乎全部的中央軍,只要能夠各自完成戰略目標然後匯合一處,天下沒有任何一支黃巾部隊可以抵擋得住。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劉備琢磨了半天,覺得盧植的策略雖然耗時較長卻更加穩妥,還能儘量減少冀州百姓的危險,心中越發佩服起來,他深深一躬,再次向盧植告別道:“大人保重,備一定盡力掃平冀州小股黃巾,讓大人沒有後顧之憂。”
看着漸漸遠去的劉備,盧植不由得又是失笑又是心中泛起暖意,這個傻小子,雖說他對行軍打仗的見解還很粗淺,但這份心意就讓老先生很滿足了。
被盧植派來當花架子的都尉名叫段浩,是名將段熲之孫。段熲戍邊征戰多年,與羌人血戰近二百場,聲名顯赫,然而晚年卻爲了富貴而攀附宦官中常侍王甫,最終被王甫牽連,在獄中飲鴆自盡,家產被抄,妻離子散。
盧植可憐段浩作爲良將之後卻衣食無着,便向朝廷舉薦他作爲都尉並將其帶在身邊參與平亂,所以段浩感激盧植提拔之情,對他將自己安排來輔助劉備,即便是當個和友軍聯絡的空架子也毫無意見。
別小看段浩這個不管事的人,他可是真正的都尉,有這麼個人在,劉備的部隊穿着正規軍裝備變成了理所應當。同時段浩熟知軍隊事務,在與地方官員接洽的時候也比劉備親自出馬要容易,時間越長,劉備越能夠理解盧植的苦心,心中越是感激。
義勇一路南下,果然和盧植預料的一樣,遭遇到的都是小股黃巾,零零碎碎的戰鬥難以鍛鍊士卒,劉備便組織起了軍中的比試。他以基層軍官的職位爲誘惑,從義勇中挑選武藝高強的壯士,關羽和張飛還經常親自下場,給那些士卒露兩手絕活,唯獨趙雲不喜歡參與軍中的比試,按照他的話說,“末將的槍術是戰場上殺敵用的,這種比試不能傷人,太拘束了。”將劉備聽得冷汗直流,這一張英俊的面容下藏的是何等的冷麪狂魔啊。
“將軍有令,放下武器者不殺,冥頑不靈者,斬!”
又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結束了,裴元紹帶着十幾名軍士來回奔跑在戰場各個角落大聲喊叫,被擊潰的黃巾軍和婦孺們紛紛扔下手中簡陋的武器,任由義勇將自己的雙手捆住。
冀州兗州是黃巾賊最爲衆多的地方,劉備率部南下以來不知擊潰了多少小股黃巾,然而功曹的軍功簿上只有一千多首級的戰績,這個戰績相對於他們擊敗的敵人,太少也太寒酸了。
這名功曹名叫張煥,統計完戰果後自己搖了搖頭,走到正在看着軍士們打掃戰場的劉備身邊,“都尉,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弟兄們千里跋涉,圖的就是軍功,這不殺那不殺,咱們的仗都白打了。”
劉備淡淡地瞥了張煥一眼,“照你的意思,本都尉應該將這些餓得站都站不穩的婦人和孩童們都砍了腦袋拿來墊腳、用他們的血來染紅自己的官服?”
“附逆作亂者皆可斬。”張煥梗着脖子回道,結果被劉備一把提着衣領大步走到戰場中跪着的俘虜們面前。
用力一推,將衣衫整齊的功曹推在地上,劉備圓睜雙眼怒喝,“睜開你的眼看看,他們幾個月前還是我大漢子民,爲什麼聚衆作亂,你問一問他們爲什麼不好好呆在家裡,反倒出來做這掉腦袋的買賣?”
“草民是河內郡人,前年大旱餓死了爹爹,去年大旱又餓死了兄長嫂嫂,官府非但沒有賑濟,反倒以家中無丁爲由,縱容大戶佔了我家田地,草民實在是沒有活路了纔跟着大賢良師奔走佈道的。”一名膽子稍大的黃巾女子趴伏在地上一邊說一邊痛哭,旁邊的許多俘虜也是深有同感,一時間戰場上嚎啕痛哭之聲四起,張煥雙手抓着泥土,渾身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劉備抓着張煥的衣領用力將他提起站着,“你是不是想問這些饑民爲什麼不乖乖躺在家裡等死,爲什麼要聚衆出來搶奪糧食,爲什麼要讓你們這些國家養着的軍隊大費周章,爲什麼不把自己的腦袋砍下來送給你請功?”
“別說了!”張煥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一把推開劉備,怒吼道,“世道就是這樣,不是你叫喊兩聲就會改變!桓帝在位二十一年,天下十四次暴亂,當今天子在位時這已經是第五次暴亂!”
“皇上不怕,三公不怕,大臣不怕,你怕什麼?”張煥勢若瘋狂,一字字一句句像重錘一樣砸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上,“在他們眼裡百姓就是野草,殺了一茬還有一茬,誰起來造反,砍了便是,哪有像你這樣婆婆媽媽的?”
義勇們雙手無力地垂下,張煥說得對,百姓就是野草,天生不能和那些高貴人相提並論,可是今天受不了貧窮飢餓,亡命作亂的是黃巾賊,誰知道明天會不會輪到其他的百姓?誰敢保證這樣的災難不會落在自己頭上?
那麼問題來了,我們這些尚未被饑荒波及,拿起武器來保衛國家的義勇們又算什麼?
“你,說,的,根,本,不,對。”劉備咬着牙,一字一句斬釘截鐵,他見張煥不說話,便轉過身來對着自己的屬下們大聲喊道。“你們都豎起耳朵,將我今天講的話都記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