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夏季,白天總是來得格外早。
就在東方出現第一抹魚肚白的時候,漢軍和烏桓人就都已經起牀,開始了備戰動作。
根據昨晚的商議,丘力居將率領他的遼西烏桓部,在天亮之後發起小規模的戰鬥,試探一下對面漢軍的戰鬥意志。
但是,等到烏桓人吃完飯,餵飽戰馬,備好鞍韉,勁頭十足地跨上戰馬,準備邀戰的時候,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了規模龐大的漢軍部隊。
“漢人這一次來真的了。”烏延的聲音都開始顫抖了。
在他身邊,寇婁敦也瞪大雙眼,張着嘴巴,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打不了了,撤吧。”丘力居沉聲說道,調轉馬頭,頭也不回地向東邊奔馳而去。
遠處連綿不絕的赤紅色旗幟,徹底打消了烏桓人的戰鬥慾望,在各部首領的率領之下,數萬烏桓騎兵亂糟糟地開始了撤退,他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離漢軍越遠越好。
草原這麼大,沒必要去和漢人死磕。
磕又磕不過。
眼看着數裡之外的烏桓騎兵分成許多隊,調轉馬頭向東邊逃竄,張飛急得跳腳,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咬牙切齒地罵個不停,“這羣沒膽子的鼠輩,怎麼就不敢來痛痛快快地打一場呢。”
公孫範則是站上河邊的一處小土包,藉着越來越亮的光線向西邊望去,在那邊,鮮紅的漢軍軍旗隨風招展,如同火雲一般,覆蓋了整片原野,旗幟之下,身穿赤色戰衣,黑色鐵甲的漢軍隊伍浩浩蕩蕩,不斷邁動着前進的腳步。
這樣的場景,讓公孫範感到了久違的心安,也帶來了深深的遺憾,可惜了,這些援軍來得晚了幾天,要不然大哥和公孫越都不會死。
真是可惜啊!
兩行熱淚無聲無息,在公孫範臉上蜿蜒而下,匯聚成河。
不多一陣時間,漢軍的大部隊已經抵達灅水西岸,從一處淺灘開始渡河,這時候,烏桓人已經徹底消失在廣闊的原野。
站在灅水岸邊,看着遠遠走來的張飛和另一名將領,劉備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那不是我師兄吧?”距離太遠,劉備有些看不清楚,便碰了碰身邊的趙雲,低聲詢問起來。
趙雲神色凝重地答道:“公孫範。”
在他們身邊,單經的胸膛劇烈起伏,不住地吞嚥着口水,顯得格外緊張。
他擅長騎射,視力比一般人好得多,此時公孫範的表情被他清楚地看在眼裡,那分明是極爲遺憾和悲傷。
莫不是公孫大哥出事了?
“多謝太守仗義相助,白馬義從上下感激不盡!”兩邊人越走越近,公孫範加快腳步來到劉備面前,深深一揖到地,顫聲說道。
劉備連忙上前兩步扶起公孫範,急切地看着他問道:“我師兄呢,是不是受傷了?”
公孫範呼出一口氣,強忍着悲傷說道:“公孫瓚和公孫越二位將軍,在前幾日突圍之時,身受重傷,殉國了。”
“嗬,你也開始學着騙人了。”劉備笑着捶了公孫範胸口一下,然而看着對方止不住的淚水,他勉強擠出的笑容也一點點僵硬了起來。
“屍體呢,屍體在哪裡,沒有屍體你讓老子怎麼相信?”劉備原地轉着圈子,不停地念叨着,忽然他停下腳步看着張飛。“翼德,你來告訴我,公孫將軍呢?”
張飛不敢和他對視,愧疚地垂下腦袋,低聲答道:“小弟也不知道,我們昨天才趕到的。”
“我師兄的屍體呢?”劉備轉向公孫範,瞪着眼睛逼問道。
“當時情況危急,我擔心大哥的屍體被烏桓人褻瀆,便趁夜挖了深坑,將他二人埋下,又牽了戰馬將土踩平,現在就算回到那塊地方,估計我也難以找到大哥的屍骨了。”公孫範抹了一把眼淚,對劉備解釋起來。
衆人都沉默了,公孫範做出這樣的決定,說明了當時白馬義從面對的形勢是多麼的嚴峻,面對全軍覆沒的險境,儘量保全公孫瓚的屍體,這已經是他可以做到的極限。
可是公孫瓚爲國戍邊,戎馬十載,到頭來連屍骨都不能迴歸故土,這讓人如何接受?
“也罷,也罷,青山處處埋忠骨,就讓師兄和白馬義從犧牲的弟兄們都長眠在這裡吧。”劉備突然變得異常冷靜,他分開衆人一直向前走,直到走過張飛部隊築起的胸牆才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道:“雲長,咱們好好琢磨一下該如何追擊,我要讓烏桓人永遠消失在這片土地上。”
烏桓大軍向東方緩緩前進着,自然也聽不到劉備放出的狠話,在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前端,各個部族首領們都在一起,他們鬆開馬繮,任由馬兒自己行走。
走在同樣的路途,這些人的心情卻完全不一樣,他們有些是如釋重負,有些人則是憂心忡忡,在漫長的死一般的沉寂之後,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了。
“我們就這樣無功而返了?死了上萬的勇士,只是爲了殺死一千多名白馬義從?”寇婁敦一路上都在氣哼哼地念叨,雖然擺出一副自言自語的模樣,但他故意不壓低聲音,讓其他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這一次漁陽的烏桓部落損失慘重,一直和他並肩作戰的阿羅槃也死了,現在寇婁敦看誰都不順眼,只想讓其他的烏桓部落也損失些人馬才能平復心情。
丘力居斜了他一眼,沉穩地說道:“不要心急,我們先退到土垠城,那裡地勢廣闊,並且有足夠的水源讓我們的勇士和戰馬來活下去。這些天我們烏桓的勇士們太辛苦了,需要休養一段時間,戰馬也需要補膘,暫時不能再打仗了。”
寇婁敦雖然不服氣,但他必須承認丘力居說的都有道理,漢軍背靠灅水築起營寨,後續的援兵又似乎無窮無盡,若是在那裡和漢軍對峙起來,恐怕烏桓人堅持不了幾天,還得灰溜溜地退兵。
想到這一點,寇婁敦又不禁惡狠狠地瞪了張純和張舉幾眼,這兩個蠢材,發動反叛也不找個好時機,偏偏趕在春末夏初這個讓草原人最爲尷尬的時間點。
經過了漫長寒冷的冬季,草原上的戰馬掉膘掉得厲害,都在趁着春夏兩季拼命地吃草來補充體力,烏桓人不像漢人那樣富裕,可以用穀物來替代一部分草料,所以戰馬的耐力和速度都很差,遠遠達不到巔峰。
這次東部烏桓傾巢出動,數萬騎兵圍不死三千白馬義從,固然有白馬義從戰鬥力強悍的原因,但另一方面,烏桓人的戰馬撐不住,也是重要的原因。
如今白馬義從遭受重創,如果烏桓人能夠甩開漢軍,退到水草豐美的地方來休養上一段時間,等到秋天,戰馬膘肥體壯,他們就又可以騎着戰馬,揮舞着彎刀,去漢人的土地上搶奪他們剛剛收穫的糧食。
若是運氣好,首領們的帳篷裡,興許還能多上幾個漢人婆娘。
想到這裡,寇婁敦的身子燥熱了起來,心中的怨氣也散去了不少,他看着正在和丘力居低聲交談的蘇僕延,忽然想到了別的事,於是大聲說道:“貪至王,這次我們和漢人已經是不死不休了,你不如去把遼東也佔了吧,順便去看看扶余人的虛實。”
“遼東那邊現在是什麼情況我也不知道,那兩條河太讓人頭疼了,我和我的勇士只想在渝水附近放牧,沒有別的念頭。”蘇僕延無奈地搖了搖頭,拒絕了寇婁敦的提議。
蘇僕延口中的那兩條河,正是大遼水和小遼水,這兩條河河面寬闊,並且每逢夏秋之際都要漲水,以烏桓人的技術水平,根本無法渡河。
等到冬天河水結冰,可以渡過的時候,戰馬又禁受不住遼東的寒冷天氣,所以這兩條河無形之中就成了烏桓人眼中的天塹,將距離不遠的遼東郡和遼東屬國分隔開來。
丘力居想了想,忽地眉頭一展,開口說道:“寇婁敦說得沒錯,我們是應該探一探遼東的虛實了,他們現在的太守是公孫瓚的同門師弟,所以前兩年我不敢去招惹,現在白馬義從遭受重創,兩三年內恢復不了元氣,我們也不用再擔心什麼,放心大膽地去就是了。”
幾名資深強盜頭子互相看了看,忽地一起仰頭大笑起來,遼東距離幽州其他郡縣相當遙遠,並且道路崎嶇,坎坷難行,漢人朝廷的力量很難到達。
若是烏桓人齊心協力,真的能夠佔據遼東那塊土地,就算白馬將軍公孫瓚再有本事,也很難千里迢迢地去追殺他們,烏桓人就可以安心地發展,安心地強大。
“只要我們東部烏桓人擺脫漢朝,不用生活在白馬義從的威壓之下,再有十幾年太平的日子來休養生息,積累實力,到那時候,無論是公孫瓚,還是鮮卑人,就都奈何不了我們了。”丘力居興奮地揮舞着拳頭,繼續說道。
他早已受夠了白馬義從帶來的心理陰影,受夠了在公孫瓚的恐嚇之下做良民,暢快自在地掠奪,暢快自在地殺戮,製造鮮血,傾聽漢人在自己鋼刀下的哀嚎,纔是他嚮往的生活。
“對,到那時候,我們就再也不用害怕公孫瓚了。”聽着丘力居勾勒出來的大藍圖,暢想着無拘無束的美好未來,其他烏桓首領們再次仰頭大笑起來,心情無比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