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澹溪駐留的最後一天了,已經陸續有隨行的官員離開。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就隨何長官先飛去西京,然後再改道回龍城。
漢威藉口要去機場同那個美國機修師覈對一下例檢的項目結果,借了輛車一早就出了門。
漢威這兩天有意同侍從室的人打得火熱,知道了看守鬍子卿的衛隊的大致情況。而且,他還認識了半山紅房子的一個伙伕兵——蘿蔔苗兒。小傢伙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大小,就是個童兵,聽他說是何長官的遠房親戚,所以借光吃了皇糧。蘿蔔苗兒告訴他,胡司令每天早上八點左右,都會去半山那個亭子去看山下的風景。漢威想,就是警備森嚴,哪怕遠遠的看上眼子卿哥,看到他安然無恙,也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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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卿哥!”一臉驚喜的漢威出現在鬍子卿面前的時候,鬍子卿驚訝的面容隨了片刻的沉靜變得陰雲密佈。
“什麼人。”兩個特務從遠處衝跑過來。
鬍子卿平靜的說:“你認錯路了吧?這山路到這裡就封了。”
漢威深情的打量着自己日思夜想的鬍子卿,眼前的胡司令長官已經消瘦了很多,略帶憂鬱憔悴。他已不像從前的衣着時髦入流,一身與冬日不相稱的單薄長衫,髮型也十分的簡單隨意,但仍不減儀容修飾的精緻。見漢威立了不動,鬍子卿背手慢慢向院裡走去,邊走邊對特務說:“快打發他下山,免得生事。”
“什麼事?”衛隊長聽了動靜從院裡跑出來。
鬍子卿立住腳,聽衛隊長大喝着:“上面有令,有私自闖山的一律抓走審問。”
“放了他。”鬍子卿頭也不回的命令。
衛隊長爲難的湊到鬍子卿身邊說:“胡司令,屬下也是奉了總座的軍令行事,不敢有違。總座也是出於對胡司令的愛護纔派我等好好的看護胡司令你。”又涎着臉說:“萬一這是刺客呢,也得抓去審問了才知道。司令要是心有不甘,儘管去跟總座講。”
“放肆!”鬍子卿冷冷的喝道:“他是龍城楊漢辰司令的愛弟,我是怕你惹了禍掉了腦袋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說話間,院裡呼啦啦出來了近一個排的兵力,漢威才發現這裡的戒備是多麼森嚴。如果不是他凌晨就上山,衛隊還沒太多戒備,八成想見鬍子卿都是不可能的。
“胡司令!”漢威又喊了句,他想,就是被抓了去,他也要跟子卿哥說上幾句話,也不妄此次冒險。
一聲熟悉的清咳,漢威望去,見顧夫子拄着杖出來。漢威沒想到驚動了這個老頭子,面對四面荷槍實彈包圍的衛隊,漢威對顧夫子深鞠一躬,喊了聲:“師父。”
“呵,你到底是來了。”顧夫子嘲諷說,“我當年還說,楊家最膽大的是小七,主意最正的是你大哥漢辰。如今看來,你楊漢威比他們還要加個‘更’字。你有種呀。”又轉眼看一旁眉頭緊皺的鬍子卿說:“你比你這落拓不羈的胡司令也要加個‘更’字。”
漢威知道他這回是大膽了些,但還是堅持着對鬍子卿說:“子卿哥,司令,漢威就是想再見你一面。”
鬍子卿淡然笑笑,說:“這裡沒什麼司令,也沒你的子卿哥,這裡只有大逆不道的囚犯。”
“你們,”顧夫子吩咐道:“找個人下山,去把楊漢辰司令請來,還有,請你們何長官過來,就說老朽有請。”
何文厚和楊漢辰來到紅房子,也是被漢威的膽大妄爲驚住了。他居然爲了見鬍子卿一面,不顧禁令的私自闖山。
見何總理和楊漢辰上來,衛隊散開。
衆人蓄勢待發的怒火全然集中在憤怒的目光中,在漢威身上集聚。
不等衆人開口討伐,漢威異常鎮靜的對何先生凜然說:“總座,漢威魯莽,求總座允許漢威也在這山上同胡司令一起讀書。”
一句話語驚四座,楊漢辰鐵青了臉正欲開口發作,鬍子卿近前拉了他一把對漢威說:“楊漢威,看來我先前對你說的話,你都就了西北風吃了。你這話說得好奇怪,你來讀什麼書?現在大敵當前,中央缺的是前線禦敵的良將,不是百無一用的秀才!你不去抗日殺敵,你來讀的什麼書?”鬍子卿聲色俱厲的搶白,漢威也是一愣,他本是因爲見到單薄的鬍子卿獨立寒山的清苦,想多個人陪他共度坐牢的日子也是好的。不想子卿哥提到了抗日,漢威也是覺得有些欠周全。
“既然前線缺得是將才,不是胡司令你也在這青山綠水的田園隱居讀書,獨善其身嗎?”漢威辯駁着,雖然他知道改變不了鬍子卿身陷囹圄的命運,可他總能表示出自己的不滿。
“放肆!”大哥漢辰聲音低沉,但積壓的怒氣已經從話聲中表露無疑。“總座已經三令五申,這山上任何人不得擅入,你身爲軍人,知法犯法!罪無可恕!”
“什麼法?軍法裡怕沒也尋不出這讀書的懲罰吧?”漢威奚落着,他積壓了一個月的怒火和不平終於在此刻爆發了,他知道事情既然做出來了,生死也要承受後果了。漢威嘴裡不服,目光還是眷戀的停留在鬍子卿身上,分手後的思念、淚水竟然真能換來生離死別後的重聚,儘管此刻的鬍子卿讓人看了是那麼的淒涼。
“漢威,‘情理’二字誰都知道,‘情’之所致倒也說得過。只是凡事若要有‘理’字在前,‘情’永遠是要讓路的。”鬍子卿意味深長的說,“去幹些你該乾的事吧,別總在這‘情’字上浪費功夫,也別再給你大哥和長官們惹禍了。”鬍子卿冷冷說,平淡的話音中透出的蒼涼,讓漢威心酸,這哪裡還是當年風雲一世狂傲不羈的胡少帥呀。
顧夫子又一聲清咳,喝了聲:“漢辰。”
楊漢辰俯首恭敬的到近前,顧夫子訓斥說:“龍官兒,先大帥去的早,一攤家業交給你,你就是這麼治家,這麼管教子弟的嗎?”
“漢辰汗顏。”楊漢辰低頭不語。
“我不同漢威計較,他的過失我只來尋你的不是,你服不服?”顧夫子的話斬釘截鐵,漢辰答道:“師父的話,句句警示,漢辰無話可講,聽憑師父教訓。”
“這話說得好,聽憑我教訓,你楊漢辰這纔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呢。當年‘霍文靜謀反’爲師不許你們叔侄去東北見他胡孝彥,你們明知不可爲,還是違抗師命父命而爲止。當年爲師是怎麼教訓你的,你全然忘記了。”顧夫子聲音高亢底氣十足。漢辰知道師父提的是當年他私放七叔去救鬍子卿之急的往事,想起當年父親都感念他“義氣”所在,責打了一陣都欲停手,卻是顧師父絕口不讓輕饒,一口一句:“明知不可爲而爲,更是該打!”。不想如今小弟漢威也是改不了的惡習,如法炮製,愈發的亂來。
“師父,都是漢威的錯,要罰就罰漢威,大哥的手上傷還沒好,你不能再打他。”漢威驚恐的上前求顧夫子。
鬍子卿知道顧無疾的厲害,驚慌的攔阻說:“先生,事情皆因孝彥而起,有什麼責任,孝彥來承擔,與漢辰兄無關。”鬍子卿又急轉向漢威說:“楊漢威,你今天記住胡孝彥一句話,古人又云‘不到黃泉不相見’,我今日也給你此話。你我若有緣再見,定然是抗日成功之日,日寇驅逐之時。此外,你若屢次行事乖張的做這小兒女姿態,也別怪胡某做出極端之事!”,深吸口氣,鬍子卿又淡然說:“莫要彼此後悔!”
鬍子卿的話擲地有聲,漢威淚水在眼眶打轉卻掉不下來。此刻鬍子卿眉頭高挑傲視一切的神態,有如頭被獵中的小獸般,就是直面生死,還是不屈的高傲。
“先生,若是如此,這責罰應該文厚一力承擔。文厚是他們的長官、兄長,所出的事文厚有責任。”何先生也上前自責的說。
漢威臉色略露不屑,心想你這老狐狸又來討什麼便宜話。
分手的瞬間,鬍子卿上前兩步伸出手笑看着漢辰。漢辰遲疑一下,也伸出手,二人緊緊相握,鬍子卿順勢一把拉過漢辰緊緊擁抱,說了聲:“夥計。”
但二人都十分的剋制,暫短的重逢分別,漢辰隨了何文厚帶了漢威下山。
漢威闖了大禍,不知道下山後會面臨如何的嚴懲。走了一路,大哥和何長官都緘默不語,漢威也只能悻悻的尾隨其後。
空山寂靜,林葉半凋,山谷空冷,卻蔥翠不減。
“什麼人?”前面開路的副官忽然大喝一聲,漢威的思路被牽回到現實,不漢威明白,“砰”的一聲槍聲,驚得他立刻清醒,開路的那個副官已經應聲倒地。
“小心!”漢辰大叫一聲,閃身擋在何文厚前面,樹上一個黑影飄過,有如江湖奇俠般的誇張,一晃就不見了。
漢辰厲聲吩咐着侍從和漢威,三人一起從三面圍起何文厚在當中。漢辰低聲問漢威:“槍呢?”
漢威立刻明白大哥出來沒帶槍,掏槍出來還沒等遞給大哥,就聽高處一聲“哈哈”的笑聲,擡頭看時,樹上的一隻槍口已經對準了他們。
“小心!”漢威撲推開何文厚和大哥,隨了一聲槍響,漢威覺得腿一陣痠軟癱倒在地上。
“威兒!”漢威聽到大哥淒厲的喊了一聲。
“槍!”漢威哆嗦着將槍扔給大哥,一聲槍響,樹上“唉呦”一聲,但又一槍打下來,打飛了,四周寂靜無聲。
我在明,敵在暗。漢威顧不上傷痛咬牙四下尋望,大哥卻是指揮若定的命令着僅存的一名副官同他一起前後擋圍住何先生,四下機警的掃視着刺客的行蹤。
何先生就在大哥和副官的中間,一步步左顧右盼的往離開不遠的山上紅房子退去,扔下漢威獨自倒在血泊裡。山上的衛兵衝過來的時候,那刺客只留下地上的斑斑血跡,無影無蹤了。
“半個月前就有人刺殺過胡司令,說是要爲民請命鋤奸。”衛隊長緊張的抱憾說,“屬下那時就說過要多加警戒,可是~~”
“沒有可是,我看到的是胡司令的住處前任何人可以任意出入,刺客可以獨來獨往如入無人之境!”何先生大罵着抽了巧言狡辯的衛隊長一記耳光。
漢辰衝回來抱起失血幾近昏迷的漢威,撕下漢威的襯衫衣襟幫他勒緊正在流血的大腿。
“快把他送下山搶救!快!快去個人通知下查理大夫快準備救人。”何文厚焦慮的指揮着,邊拿手帕爲漢威擦着頭上的汗。“挺住,孩子,挺住!”何先生安慰着昏迷中的漢威,並對漢辰說,“你不停的跟他說話,別讓他睡過去。”
“威兒,聽大哥說,威兒,你挺住,沒事了,這就好。”漢辰緊張的抱了奄奄一息的漢威下山。
漢威還在半昏迷狀態,神智不清的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漢威輸過了血,穩定了傷勢。
查理大夫悄聲叫了漢辰和何先生出來,在外間輕聲說:“子彈的位置在大腿裡,怕是要快取出來。如果現在坐飛機去大城市救治來不及也有危險,坐車去城裡顛簸不算,也未必有太好的醫療設施。但子彈現在一定要取出來,我懷疑子彈上塗抹了東西,不然化膿會有性命之憂。”
漢辰和何先生都十分相信這位留洋回來的御用醫生查理宋的醫術,同意讓他立刻做手術取出彈頭。
何文厚吩咐騰出間客房搭臺子做臨時手術室。
但一個新的難題擺在了衆人眼前,查理宋醫生說,因爲沒料到有這種意外,所以沒有麻藥。小鎮上查過,也沒有西藥,這樣做手術,危險太大,搞不好子彈取出來了,病人反疼痛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