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法處的看門的兄弟擡眼見了楊漢威主任和小魏副官兩個胡司令身邊的紅人駕臨,慌忙立正敬禮,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楊主任深夜蒞臨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漢威如今是待罪之身,領軍棍來了。”漢威言語不象開玩笑,幾個兵尷尬的笑着不知所云。
“小魏,乾脆些吧,你也好交差,我也好早了事。”漢威拍拍押解他來軍法處的副官小魏的肩。
執法官見了臉色很是難看,陪笑着戰兢兢的問:“這,真是……別拿小的取笑吧。”
“這還有個假?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小魏訓斥道,又婉聲對漢威道:“漢威兄,我還是陪你一會兒。”
“走吧,沒了你我倒什麼都不怕了。”
“魏爺,你這是給小的們出的什麼難題呀?”老些的兵搶聲抱怨道:“自古刑不上大夫,你幾曾見過高官進過軍法處”
“你哪兒那麼多費話。”小魏忙制止道。
老兵不服說:“五十軍棍不是鬧着玩兒的,怕是半死了,楊主任這身子骨哪兒禁得住?”
“‘老西北’說的對,怕鬧出人命來,後悔都來不及。”年紀小些的接道。
正說着,傳出一陣濃郁的腥臭味,小魏慌忙掩住了鼻子。只見兩個人擡了一個擔架往外去,上面臥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
“等等,”小些年紀的兵忙攔了擔架道:“諸位爺,看看,這是二十軍棍的,纔打的,二位估量吧。”
小魏是倒吸了口涼氣。
又聽老西北語重心長地說:“不是小的們沒膽量,只是長官們有沒有想好,真是這軍棍打下去,可是沒回頭路的。”
“出來時司令也撂了話,軍令既出,是不可收回的。我只能去試着勸……”小魏萬分爲難道,這突發的任務讓他越發覺得棘手了。
漢威將他拉道一旁,感激的說:“兄弟,有你這句話漢威感激不盡,司令在氣頭上,你去也白去,還平白閒生些猜嫉。回去吧,各安天命,我命大得很,在家經常挨板子,沒大事,我緩過來請你去喝酒。”
“漢威。”小魏一陣心酸。
門關上的一霎那,漢威轉身透過即將關掩的門,向外面不安的呆立駐足的小魏抱拳並投去燦爛的一笑:“回去吧,我沒事。”
隔壁傳來幓人的嚎啕聲,如殺豬宰獸般的嘶號。
“去把他們嘴堵上。”年青些的在外面叫道。
老西北進來,端了杯茶,賠笑解釋說:“是十二師幾個喝酒肇事的,被尋城執法的抓來的,四十大板沒打完呢。”老西說罷閃了出去,漢威一人在屋內看着陰森森的刑具,如進了豐都鬼城。隔壁是草蓆簾隔開的,透了昏暗的壁燈,兩個彪漢正渾身熱汗淋漓的掄着板子,隨着趴在條凳上那受刑者淒涼的嗚咽聲,不時血花飛濺,場景慘不忍睹。漢威也從未有的後背發涼,忙撂下簾子。
幾個兵在門外竊竊商議,漢威在屋內聽的真切。
“這可使不得,要換上在前朝,這可是王公貴胄。”
“這真是不照着,是違抗聖旨;照着辦了,楊主任是何等尊貴的人物,可傷不得呀。聽說他背景大着呢,前些時差點被何總理欽點去御前供事。”
“這看上去年紀不大呀,看那身子骨單薄的,禁得住什麼呀?”
“喂,你們就把我曬在這兒了?”漢威逗趣說。
“楊爺,求您別逼小的了。”老西北進來爲難的說,頭上急出了汗。
“動手吧,我說真的,該怎麼打就怎麼打,自當我是同剛纔那個小兵一樣。”漢威說罷已經解開腰上的武裝帶,脫下軍裝輕折了一下扔在旁邊的椅子上。
“這可實爲難死小的了。”年輕些的嘆道。“您是什麼人,哪裡是我們這些小泥鰍隨便碰的呀?這胡司令興許是在氣頭上急紅了眼,等明兒回過味兒來還怪我們不是?”
漢威安慰道:“不管誰的主意,或是對不對,反正不是你們的主意。我知道,你們只不過是行刑的板子。”
“楊主任,早聽說你人豁達明理。今天見了果然名不虛傳。”年輕些的嘆道。
“少費話,上手吧。”
衆人搖搖頭,倒是老西北爽快。上前和聲問道:“楊主任,你是知理的,小的是奉了命行事,實在疼得受不住,你就支語一聲。小的們今天陪你了。”話音未落,眼淚便在眼裡打轉了。
漢威反有些愧疚,抱歉說:“是不是我真給大家出難題了,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古來有之。”老西北拿塊抹布將行刑用的條凳擦了擦,便眼巴巴的望着漢威。要是平常,早就將犯事的人推按到凳上,棍如雨下了。
漢威雙手握拳堵了嘴。那份乖巧卻有如鄰家的大男孩,老西不由手抖了。顫微微的將他的衣衫掀開,漢威頓時感覺出背部涼氣上頂。
軍棍打下來,卻明顯感覺出留了勁道,纔打了幾下,漢威便止道:“老西,你這是害我,回頭驗傷的眼您是瞞不過的,就照隔壁的來,我受得住的。”
年輕些的應承道:“那楊主任,得罪了。”軍棍應聲而下。
漢威“啊”了一聲,又立刻咬牙忍住悲聲。背部開始火辣辣的疼痛起來,任是劇痛難忍,他死死咬了手不肯出聲。老西打了三十下歇了手。漢威儼然是皮開肉綻了。
“楊主任,您也是人,疼了就喊出來,別憋出病來。”老西拿條毛巾爲他擦汗。
“打吧。”漢威咬牙道:“痛快些。”
年輕的讚歎的點點頭,豎起根大拇指。暗歎道:“真是條漢子。”
又一陣暴風驟雨,漢威已經是濛濛糊糊的,眼前金星亂濺。
漢威被關在療傷室暫時處置傷勢時,隱隱聽到外面有人說話:“要說有所顧忌是難免的,可聽人都講,這楊主任別看年紀青,可幹事是滿利落幹練的。不說他在秦洲這一年老百姓受的好處。就是前些天同地方軍隊鬧起來,竟然是爲了替幾個學生崽做主。少有的好人呀。”
漢威倒吸口冷氣,陰森的充斥了潮黴和血腥味的軍法處真是讓人不想再進來。
漢威被擡回宿舍養傷,他迷糊中記得彭大嫂和幾位鄰居驚詫和問候,和熱心的忙裡忙外的照顧他。漢威忍了劇痛,心裡也不由得生出些感激和歉意。
疼痛,身上的傷痛對漢威來說已經習以爲常了。
而漢威心上那不停的從黑暗裡捅來的每一刀意想不到的傷痛讓他難以忍受。這是兩種不同的傷痛,漢威今天才算明白。往常的皮肉之苦多是在家裡,在大哥身邊,不管他犯了什麼錯誤,承受再重的家法,但傷痛過去,一切也就過去,周圍的天地還能恢復以往,大哥也會同以往一樣接納他,他也從來不會對大哥有過忌恨。
一陣淡淡的丁香花的氣息飄來,漢威正在奇怪,宿舍周圍哪裡來的花香。門口,曈曈日光下,一個素雅清寒的身影走近來,是二月嬌。
二月嬌是聽說了漢威的事,特地從小不點兒的病房趕過來的。見了漢威又是遍體鱗傷,二月嬌不由得眼淚直流。
“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按說胡司令不是這種愛動棒子打人的長官。”面對二月嬌不解的追問,漢威只是輕微一笑,艱難了說:“你別傷心我,看了你哭,我反覺了疼了。你不是頭次見我捱打,不關事。”
二月嬌見他不想說,也不多問,就試探問他說:“我是從許小姐那裡知道這事的,她讓我問你,司令在城南有所宅子,空着的,你看~~用不用搬去養傷?”
見漢威堅決的搖搖頭,二月嬌也不多勸。
起初的幾天,漢威迷濛中能記起一些走動得近的朋友三兩成羣的來看望過他,包括盧定宇主任,盧主任來的時候十分關切的勸他說,那天他的言論也實在衝動,難怪胡司令惱火。又說鬍子卿也有他的立場和難處,希望漢威能大局着想,好好養傷。
盧定宇覺得漢威宿舍的房子養傷不方便,就強行命令他搬到了南門外大雁塔附近的西北軍的一座空置的士官宅子養傷。漢威已經無力氣跟他抗爭,而且也實在不願意麻煩彭嫂她們,就由了盧定宇安排。
這是個簡單的院落,院裡有幾株枝葉婆娑的銀杏樹,零星的有幾片葉子已經隨了秋意泛黃。
院中的苗圃裡生了雜草,一看就是空置了許久。
二月嬌一直忙裡忙外幫了他指揮副官們打掃收拾。漢威直不起腰,只能一個姿勢趴伏在牀上,但隔了窗能看到窗外的綠意悠然,感覺到秋天的臨近。
不知道多少個混混沌沌的日子,漢威心中除去對方之信之死的痛心和遺憾,對鬍子卿又有了新的看法。
鬍子卿可能真如大哥所說的,他從小是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兒,嬌生慣養,卻以太有限的個人能力被歷史作弄,推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高度。但他最根深蒂固的問題是,這個人太沒有擔當,太沒男人的擔承了。因爲這樣,他才屢屢能原諒自己,才能永無面對責任的勇氣,他所作的事都不用自己承擔後果,所以他纔不屑於去自省悔悟,才一味的不記後果的任性胡來。
漢威已經不再憎恨鬍子卿,相反,他已經對鬍子卿有了絲鄙視和可憐,這種敢作又不敢當的性格,註定他就是個命運的弱者。
“我們要見楊主任!”一陣喧譁聲,漢威支撐起身子,婷婷班裡的那個班長潘文良和另兩名學生衝闖進來。看着他們胸前的白花和傷心的神色,漢威心中掠過一絲朔風,“小不點兒他~~”
“小不點兒,他~自殺了~~”漢威聽了沒有覺得吃驚,怕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小不點兒是甦醒後才知道自己的病情,當他知道自己就是活了也是個廢人時,那種義憤和衝動讓他痛失了理智好久,儘管胡司令請的名醫已經來了,但醫生能延長他的生命,但還是治傷乏力。
幾天的時間,他就在同學和組織的幫助下,看清了自己和形式。小不點兒已經知道他的生命已經不會延續多久,他用盡了最後的氣力,提筆控訴黑衣社的劣跡酷刑,寫下了洋洋灑灑的十萬字的《今世獄中雜記》,裡面將所有他在獄中的所聞所見,還有經歷細緻入微的紀錄在文,評論也十分尖刻犀利。小不點兒結束語提到,‘與其活着是種屈辱,死就是最好的抗爭了’,他希望同學們踩着他的血跡繼續前進。而他就在晨曦微露時結束了自己性命。
“胡司令知道小不點兒的事了?”漢威問。
“知道,他已經派人把一些傷勢好轉的同學送去了河那邊。”潘文良說。
“那你爲什麼還不走?”漢威關切的問。
潘文良自信的說:“我還沒暴露身份,黑衣社也沒注意我,我要留下來,帶領同學們繼續抗爭,繼續在第一線喚醒民衆的抗日熱情,把抗日宣傳推上去。”
想想眼前的學生爲了抗日無所畏懼的決心,再想想鬍子卿那畏首畏尾不敢擔承的懦弱,漢威覺得十分震撼。
學生們又說:“聽說下個月底,何總理說要來西安,同學們都在準備抗日請願呢。”
彷彿天下所有意想不到的壞消息都在這兩天內接踵而至了,漢威不知道人們常說的否極泰來是否是真有?那麼這些厄運什麼時候能結束,好消息有在哪裡呢?
西安剿總的經歷太慘痛了,那痛苦過後還是噩夢,是恐懼。香丫兒走了,留給他的是噩夢;小方莫須有的罪名去了,留下的是血淚斑斑的遺憾;而小不點兒這如春柳吐綠般的朝氣蓬勃的生命卻也在瞬間殘酷的逝去,這種傷痛後面,又是什麼呢?
漢威盍上眼就被噩夢驚醒,虛汗淋淋後,周圍竟然沒個人照應。他的副官小謝去抓藥了,彭嫂似乎是在做飯去了。漢威不由懷念起遠方的家,懷念在兄嫂身邊的日子,寧願自己還是那個調皮頑劣的孩子小乖,總纏繞在兄長身邊。但他明白,這點奢望怕也會隨了小亮出逃的事浮現水面,而切實的變成另外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