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組看了眼仍然目視窗外的漢辰,呼喝他說:“明瀚,你可知道?”
楊漢辰知道何先生又在玩他那打一巴掌揉三下的老把戲,心裡雖然厭煩,還是回過頭看了眼張繼組,沉聲說:“什麼?”
見張繼組一再給他遞眼色,分明在暗示他千萬別不識趣。
“當然象了,都長了兩隻眼、一張嘴,難不成你生出三隻眼來?”楊漢辰不溫不火的一句話,逗得後面的人笑了起來。
“你們八公子,我也見過五、六個至少。那一雙雙眼睛都會說話,真是不用開口,目光如言呀。”何文厚讚歎說,側頭打量楊漢辰時,漢辰有意避開目光。
張繼組心中一驚,想是他在同漢辰上飛機的時候,暗中同漢辰換遞了幾次眼色,被老頭子的火眼睛睛察覺了不快,暗示他什麼,就故作糊塗的問:“總座何來此言,這眼睛怎的會說話,也太高擡繼組了。眼睛會說話,這嘴豈不長多餘了。”
衆人的目光都投去看張繼組的眼睛,張繼組忙解嘲說:“還好是這個像,我本來還想答說,這‘八公子’選的都是我和鬍子卿這種花花大少呢。”
“那就更不通了,你和子卿是花花大少不假,明瀚可是潔身自好的正人君子。”何先生糾正道。
“他楊漢辰正人君子?”張繼組嬉笑了說:“當年在天津,偏偏是他楊漢辰這正人君子被小美人衝上去抱了親嘴兒,豔遇不斷呀。”張繼組話一出口,楊漢辰陰冷鬱怒的目光如劍般刺了過來。
“說你呢!又來了!”張繼組對了漢辰不示弱的說,又轉向左右:“快看,看你們楊司令這眼神,就知道什麼叫目光如言了。”
“明瀚,今晚你同我住。”何文厚命令般的語氣對漢辰說,“這裡條件不好,就這間房子還乾躁些,怕你住不慣。”
漢辰遲疑一下,恬然回覆:“漢辰還是同繼組去擠擠,不打擾總座清休了。”
“這怎麼可以,我把你從龍城請來,怎麼好委屈你。”何文厚溫和的笑了說,“怎麼?怕了?該不是心存懷恨?”
漢辰沒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直接,忙解釋說:“一路鞍馬勞頓,還是不便驚擾總座休息。”
“不妨不妨,你我兄弟還用如此見外?當年出門在外,子卿也曾同我共處一室。”
何文厚去洗漱,漢辰打開行李箱拿睡衣,發現箱蓋處明顯的地方,嵌了一張照片。漢辰掏出來看看,認得這張照片,那還是當年他同玉凝訂婚的時候去相館照相,小弟威兒哭鬧了偏要同他們一起去,軟磨硬泡的就不許他同玉凝單獨照相,必須要帶了他一起照。攪鬧得心煩的時候,他動手打了小弟幾下,可還是扭不過他的哭鬧,結果照出這張不倫不類的照片。穿了婚紗的玉凝同他攜了手並肩坐着,小弟威兒就如個侍衛官般立在他們身後,眼睛裡還閃着淚,那稚嫩的小模樣還真是說不出的可愛。漢辰猜想,這定是小弟的主意放在這裡的,心裡浮出一絲安閒的笑意,洋溢到臉上。
洗漱過,漢辰換了身白色杭綢的睡衣出來。見何先生守在茶几旁一個臉盆邊涮洗着一條毛巾,見漢辰出來忙招呼他過來。
漢辰走近前不由一驚,那盆裡半是冰塊,冷氣襲人,何先生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在擰着那個毛巾對他說:“明瀚,過來坐下,我給你敷一下,不然這腫是不易下去的。”
漢辰看得有些心酸,寒冬臘月,這冰水刺骨,忙伸手過去接那毛巾說:“總座,漢辰自己來吧。”
“水涼,你別再沾手!”
“總座,漢辰自己來。”
“明瀚,”何先生嗔怪的語氣,“怎麼這麼不聽話,總不想明天天亮也這樣腫了臉去見你的部下。”
熄燈後,漢辰微閉上眼,迷迷濛濛想起了鬍子卿,想起了子卿當年四下龍城時,叼了支無名的野花拉了自己往山下衝跑的瘋野勁兒。又想起了在澹溪最後一面,子卿轉身時那落寞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今天飛機上何先生提到了‘八公子’,反勾起他對子卿的懷念。子卿那秋波暗動的眼睛,那才真是楚楚動人的會說話呢。忽然,那雙眼睛又變到了小弟威兒身上,威兒楚楚可憐的望了他求告說“哥哥,威兒不敢了,饒了威兒吧,別打了,好疼。”漢辰猛然想起,小弟去花枝巷去招惹的那個借錢的朋友還沒跟他問清楚,就被一連串的變故打亂了,不知道小弟到底在胡鬧什麼,但願他別再惹是生非。半睡半醒中,隱隱傳來何先生的夢囈:“子卿~子卿~”
漢辰朦朧中定定神。
“子卿~好了~不哭~~,你起來~”
漢辰心裡一驚,何先生輾轉的翻了個身,傳出低低的鼾聲。
漢辰也側身閉眼,窗外風聲陣陣,才欲入睡,又聽了何先生喃喃的夢語:“來世再做兄弟~子卿,你答應大哥。”
後面的呢喃聲漢辰聽不清了,眼眶裡已經盈溢出淚水,漢辰閉緊眼,覺得有淚劃落在枕邊,不知道怎麼共處一室,居然夢都如此相同了。
“你說話!”忽然何先生大叫了一聲,嚇得漢辰翻轉過身,依稀的月色透過窗簾灑在屋裡,何先生睡得安詳,蠕動了嘴:“你說,你答應我~~來世~~你不造反了。”
漢辰把被子向上拉了拉,用拳頭堵了嘴,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會被何先生的夢話帶走。
“夥計,你把威兒送給我做弟弟吧。”
“喜歡你儘管帶走。”
“那我可卻之不恭了?你別後悔。”
“夥計,你還同我分得那麼清,我的就是你的,你儘管開口就是。除了老婆不能給你。”
“貧嘴!”
“老頭子就喜歡養奴才,他根本養不了人才!他若敢讓我跪在地上自己抽嘴巴,我轉臉就走,偏是雲老西這些奴才養了老頭子的底氣了。”
“子卿,你說話也看個場合,小心被人聽了去。”
依稀的話語在漢辰耳邊迴盪,臉上的傷腫還隱隱做痛。
“水~水~~給我杯水。”何文厚由弱漸強的呼聲。
漢辰微坐起身,披衣起來。打開牀頭燈壓低燈罩,屋裡只剩下暗暗的光。
“先生,喝水嗎?”,漢辰走到廳裡的茶几旁,端起何文厚用過的那隻杯子,裡面還有晾好的涼開水。漢辰摸摸冰涼的杯子,倒出半杯水,用暖壺的水兌了些溫水。
扶起何文厚,何文厚微睜了眼,喝了幾口水,擡眼看是漢辰,才愣了神問:“明瀚麼,怎麼是你?怎麼能勞頓你做這個,侍衛呢?”
“怕聲音小,他們沒聽到。這點小事,舉手之勞,就不必驚擾他們了。”漢辰接過杯子放在一邊,“還有什麼吩咐麼?”
“睡吧。”何文厚擺擺手,示意漢辰關燈睡覺。
“明瀚。”黑暗中,何文厚叫道。
“是。”
“我有沒說夢話?”何文厚問,“一夜都在做噩夢,嚇得我一身身的冷汗。”
“這個~”漢辰猶豫說,“漢辰睡熟了,沒留意。”
“沒擾了你睡覺就好。”何文厚喃喃說,又入了夢鄉。
漢辰閉了眼,這回真是昏沉沉的睡着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聽了有人喚他的名字:“明瀚。”
漢辰驚醒的微睜惺忪的睡眼,側身起來,答道:“總座,有什麼吩咐麼?”
“明瀚~”
漢辰才發現是何文厚在說夢話,也就躺回牀上,纔要入睡,傳來何文厚長長的嘆息,那聲粗重無奈的嘆息後,呢喃的夢囈:“降漢不降曹,你我真要走到華容道麼?”
漢辰心中一緊,如徹骨的朔風透骨鑽心般,整顆心都砰砰跳個不停。
他此刻纔開始懷疑何先生的話到底是夢話,是醒話,是試探,是真情。
過了一會兒,漢辰聽到何先生的牀吱呀做響,想是他醒了。
“明瀚。”何先生輕輕喚了聲,見他沒應答,就起身躋鞋下牀,輕手輕腳的奔了洗手間。過了會兒,漢辰聽到腳步聲,那聲音在他牀前停止了。漢辰的心都繃緊了,還是假寐了不做聲響。
漢辰感覺到何先生在幫他把被子往裡掖掖緊,拿來件大衣搭在他身上。
安靜了片刻,但漢辰能感覺到何先生坐在他牀邊的氣息。
漢辰能感覺到溫暖的鼻息,一隻冰涼的手拂過他的臉頰,輕輕的在他那腫脹的面頰上停留。
久久的,漢辰聽到一聲從鼻子裡發出的嘆息,那手將他額頭的散發向後捋了捋,漸漸的腳步聲遠離。
慶功宴上,張燈結綵。雖然戰時一切從簡,但是仍擋不種社會各界的熱情,要爲抗戰告捷的英雄們慶功。
胸掛勳章的廖永華隨了趙祖信司令及各位戰總指揮部作戰室的同僚們,被記者和中央趕來的大員和各界人士包圍得水泄不通,殷勤的接受着大家的敬酒。笑語喧盈中流露着出師大捷的豪情。
楊漢辰坐在燈火寂寞的一個角落,靠了壁爐,看了落地窗外的夜色。
“快去呀,趙將軍在那邊呢,何總理也親自來給他慶功了。”
“聽說趙將軍才四十五歲,就這麼神機妙算指揮若定,真是給中國人露臉。”
兩個女記者模樣的人挎了相機從漢辰身邊經過。
“這位長官。”漢辰回過頭,幾位穿學生服的男男女女的學生立在他面前,爲首一個梳着齊眉流海的女學生和顏悅色的說:“我是東南聯大的學生代表,請問,您知道哪位是趙祖信將軍麼?”
漢辰溫和的探身向大廳繁華處看看,指指那邊說:“你看,那個,正在講話的戴眼睛的就是。”
“謝謝!”幾個學生手牽手的往漢辰指的方向跑去。
那個女學生忽然跑回來,對了漢辰說:“將軍,您也是這回參加津普戰役的功臣吧?”
漢辰看了女學生那天真樣,反想起了亮兒媳婦肖婷婷,就笑望了她說:“功臣談不上,戰役是參加了。”
“這個送你!”女學生一臉天真爛漫的笑容,從身後拿出一多絹紙疊的大紅花遞給漢辰,退後一步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謝謝你爲國家和民族爭光。”
漢辰動容的接過那朵花,小姑娘莞兒一笑轉身跑掉了。
漢辰看着這朵紙花,心想,這怕是對他苦心奮戰的兩個月最好的褒獎了。
“楊司令。”漢辰擡起頭,發現廖永華帶了幾位作戰室同甘共苦過這段時光的將領們過來給他敬酒了。
漢辰忙端起酒杯起身。
“楊司令,兄弟們敬重你對津浦大捷所作的一切。津浦大捷的首功,你楊漢辰司令當之無愧。”
“小廖!”漢辰打斷廖永華的話,“津浦大捷,絕非一人之功,是戰總上下兄弟們齊心協力的戰果,是趙司令指揮有方。來,爲早日驅逐日寇,還我河山,乾杯!”
“乾杯!”
“司令,你身體不好,你隨意,兄弟們先乾爲敬!”
楊漢辰衝衆人拱拱手,又對小廖說:“快去陪客人吧,我喝了幾口涼風,胃裡不自在,在這邊歇歇就過去。”
“明瀚,你怎麼在這裡。”趙祖信端了酒杯過來,“明瀚兄,這種場合冷落了你,纔是我的不是了。”
趙祖信喝得有些多,臉色緋紅着對漢辰說,舌頭都似乎有些發僵:“總座那邊我左右不了,等下讓戰總的兄弟們一起給你楊司令楊諸葛敬酒慶功我還是做得到。”
“哎呀,老趙,你少來~還是去陪客人吧。”漢辰推着他,“我難得在這裡清靜一下,你別把人都給我引過來了。等下我就過去尋你。”
※※※
待客室裡,何文厚推門進來,何夫人忙上前小心的關了門。
張繼組正打開那個神秘的方方正正的大禮品盒,一串別緻的鮮花點綴的花環躍然眼前,在百花凋零的冬季顯得如此奪目。
“好漂亮!”張繼組張大了嘴讚歎,“我要是漢辰,戴了這花環真要感動得熱淚盈眶呀。”
何文厚看了看那典雅別緻的花環,小心謹慎的都不忍動手,感嘆說:“夫人就是夫人,果然別具慧眼。”
“我的慧眼識花,也比不了你慧眼識人呀。”何夫人說,“這是剛從昆明空運來的,我特地挑選的。你不是總誇漢辰‘人淡如菊’嗎?這幾朵綠菊找起來還真費了我一番周折呢。”
“夫人辛苦,大功一件!”何文厚滿意的笑了安慰何夫人,拉了她坐下。
張繼組試探問:“總座,您看,怎麼安排?什麼時候,我去佈置。”
“你先把趙祖信司令叫來,我同他說。”何文厚興奮的說。
何夫人小心的擺弄着沾帶着露水的鮮花花環,素雅的淡紫色的‘君子玉’蘭花、淡綠的‘春山水’綠菊,幾朵潔白的百合夾雜點綴些淡色的‘手足草’,濃妝素抹的顏色搭配得錯落有致,看得出設計者的一番苦心。
“古人說鮮花贈美人,這回是鮮花贈美男了。”張繼組故意酸酸的說,“讓人羨慕得眼珠都要掉出來了,總座還說公正呢,我看對漢辰可是偏心了。”
何文厚聽了笑罵說:“不過是些花,就讓你眼珠落地了?不開眼的東西。”
“那也要看是什麼花,這可是夫人苦費心思,千里之外尋來的冰天雪地的春花夏草,這不是天邊奇葩,怎麼不新奇?”張繼組說。
何夫人擺弄這花環,感慨說:“這話說得有意思,人們都說,春天開春天的花,秋天結秋天的果,若這春天結了秋天的果,冬天開了春天的花,不應季的風物,還真不知道是兇是吉。”
何文厚暗自思忖一陣,狐疑的問:“夫人何來此感慨?”
“隨便說說,這話是先時子卿講的,他是說起楊漢辰管教他那兄弟做什麼人中美玉,發的感嘆。說這人都應該是什麼樣的年節做什麼樣的事,說他自己那個年齡就該在花天酒地呢。我當時還啐他胡說八道的給自己的不長進尋籍口,現在想想也不是沒有道理。”
趙祖信微含醉意的進來,何文厚笑了迎了他說:“祖信,沒少喝嗎?”
“盛情難卻,招架不過來了,總座見笑了。”趙祖信說着一眼看到花盒裡的搶眼的花環:“唉,好漂亮的花環,誰的?”
“祖信,你不是一直抱怨我對楊漢辰不公麼?”何文厚說。
趙祖信眨眨眼,拼命令自己清醒些,疑惑的問:“總座的意思,這是~~楊司令~”
“趙司令,總座的意思是,等下慶功會快結束前,你和總座一起,給楊司令授這個特殊的‘榮譽勳章’。”
“今天麼?”趙祖信遲疑一下,望望何文厚興致勃勃的目光,抱憾的拍了自己的頭一下說:“漢辰他走了,剛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