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伯庸辭職了,對外宣稱是身體不好。漢威被臨時任命兼管“飛鷹”“獵鷹”兩大飛行大隊的大隊長。
這天,駐地外有人找他,漢威出去一看,又驚又喜,是二月嬌。二月嬌一身淡紫色杭羅長衫,頭髮抿得光亮可鑑,俊俏的面容不減當年。漢威覺得一種親人久別重逢的欣喜,脫口而出:“嬌嬌,是你嗎?”話一出口,自己也臉紅,忙改口說:“寶昆你怎麼來了?”
二月嬌林寶昆嗔怪的對他說:“你楊大隊長現在是春風得意,哪裡還想得起我們這些窮朋友。”
漢威羞澀的笑笑說:“怎麼一年多不見,這話都聽得生分了。”
二月嬌進了屋,小心的環顧左右。
漢威知道他有什麼秘密的話想單獨對他說,就笑了安慰:“放心吧,這裡安全,沒有黑衣社的釘子。”
二月嬌這才謹慎的對漢威說,有兩件重要的事,他想漢威應該知道。第一件,他在西京巡演的時候,見到了肖婷婷,肖婷婷生產時遇到麻煩,來向他借錢住醫院。
漢威連忙追問:“怎麼樣?生了嗎?婷婷沒事吧。”
二月嬌笑笑說:“還好,早產了一個多月,算她命大,要是那個奶媽再晚些來找我,怕是母子危險了。”見漢威長舒口氣,二月嬌又問他:“你這個當小叔爺的,不想知道是男孩女孩嗎?”
漢威笑笑,二月嬌伸出兩根手指,調皮的搖晃着:“兩個小子。”
“一對兒嗎?”漢威欣喜的問。
二月嬌含笑的點點頭默認,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照片,裡面那兩個小傢伙真是可愛,小模樣長得象小亮,但比小亮還可愛。翻過照片的背面,上面寫了兩個名字“樊興華”“肖興夏”
漢威本來一腔的熱情忽然冷下去,他知道“興”字輩應該是楊家家譜中小亮的“允”字輩下面的排序,既然婷婷知道取名字沿襲楊家的家譜,那爲什麼不讓孩子姓“楊”
漢威摩拳擦掌沉吟了好一會兒,忽然捏了二月嬌的肩膀說:“嬌嬌,你,你這就帶我去找婷婷”
二月嬌摔開他的手嗔怪說:“你做小叔的去找她作什麼?跟她要孩子?還是接她回楊家?這個事情即使做,也該孩子的爺爺,婷婷的公公出面。你大哥楊司令承認婷婷是他兒媳婦了嗎?憑什麼要搶孩子?”
幾句口直心快的話,漢威不做聲了,想想又惆悵說:“婷婷一個女孩子,亂世艱難,她如何自己帶大兩個孩子?還有,她還年輕,日後改嫁這~~”
“這也不是你操心的,婷婷她很堅強。”二月嬌說,“我來告訴你,就是讓你快去同楊司令做個決定,不然怕婷婷帶了孩子要離開西京了。”
“離開?去哪裡?”
“抗日!”看着漢威驚訝的表情,二月嬌說:“我不知道你知道了多少,婷婷是‘那邊’的人,她說她的組織已經通知他,小亮陣亡了。她決心要去前線給丈夫報仇。”
“胡鬧!她一個女的。”漢威的話被二月嬌嚴肅的眼神打斷了。只有說:“好,那你想辦法安撫婷婷,我就去跟我哥說這件事,哪怕是把孩子送去亮兒的外公那裡,也比讓婷婷帶走好。”
漢威下定主意就吩咐人過來,給龍城發急電,通知家裡他要回去。
二月嬌見他忙完第一件事,又低聲問他:“你聽說過,胡司令他~”
漢威眼眶紅了,點點頭,沉默不語。
二月嬌看看左右無人說:“有個事,我對你說了你千萬別去講。”
漢威擡起頭,看二月嬌一臉的緊張。“有人在湘西的小鎮上見到胡司令。”
“見鬼了吧?”漢威心想,鬍子卿的奠禮何文厚哭得痛不欲生的樣子至今還歷歷在目。
二月嬌巧笑了說:“我不誑你,我的一個戲迷是西京一個小有頭臉的人物,他們吃夜宵時候說露的。當時在場的還有你們總罵的那個雲老西,老雲氣的當時臉色特難堪,坐立不安的沒多久就藉口提前退席了。結果你猜怎麼着?”二月嬌故弄玄虛的笑看了漢威,漢威氣惱的說:“你就別拿捏我了。”
“結果第二天,那個說出胡司令在湘西的人,就被以貪污軍用款項的藉口給抓起來了。沒出一週就暴病死在了獄裡,私下裡很多人都說,會不會黑衣社又用流氓手段逼供給折磨死的呢。”
聽了二月嬌的話,漢威說不出的驚喜,本來他就覺得胡大哥死的事情蹊蹺,忙抓了二月嬌問:“你知道具體在湘西什麼地方?”
“傻子”,二月嬌推開他:“黑衣社還等你去湘西找呀,八成當天老雲退席就直接一個命令把胡司令轉藏去他處了。你知道他還在,就開心吧,別再生事了。”
漢威想想也對,大哥說過,東北軍的將領四處託人去給何先生施加壓力放胡司令出來,怕才惹得何先生出此下策。轉念一想,大哥是何等的聰明,難道早就識穿了何先生的計謀了?不然大哥爲什麼寬慰他說,沒見到屍體就當胡大哥沒死。可想到自己那天夜裡被何先生真情感動,脫口把這話對何先生講時,何先生那苦澀的表情。漢威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暗罵“楊漢威,你怎麼就這麼傻,該不會一句失言,害到大哥。”
肖婷婷同意了把孩子交給小亮的外公養大,她決心要奔赴抗日前線的戰地醫院。
大哥已經派人去泉州請亮兒的外公,漢威也接了婷婷回龍城讓她最後去看一眼亮兒生前住過的地方,也讓兩個孩子頭一次進楊家。
初進家門時,大哥從婷婷手裡接過孩子時,那胳膊都在顫抖。他把孩子的笑臉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熱淚盈眶的叫了聲“亮兒,是你回來了嗎?”
婷婷在一旁嗚咽起來,全家人都在哭。
大哥又說:“這兩個小子長得比亮兒小,亮兒出生的時候就七斤多。”含着淚的笑,讓漢威覺得心酸。
婷婷就帶了孩子住在亮兒生前的房間,頭插小白花戴孝的婷婷顯得沉默寡言了。漢威幾次想逗他開心,她都是苦笑。
羅嫂忙前忙後的照顧着兩個孩子,夜裡,孩子總是哭,哭得聲音很大。婷婷和羅嫂徹夜不眠,有次,漢威聽羅嫂在走廊裡拍哄着孩子喃喃自語說:“寶寶呀,怎麼跟你爹爹小時候一樣的能哭呀,一哭就是一宿一宿的,不知道長大是不是也和你爹爹一樣是個乖孩子。”漢威聽了一陣眼紅,轉身想走,卻見樓梯的盡頭,大哥不知道何時立在了那裡垂淚。
幾天來,漢威怕是頭次見到大哥這麼多的淚水,大哥平時是很少落淚的。
重陽節的下午,樊老爺子同樊二舅爺來了。漢威到車站去接他們回家,他小時候隨嫺如嫂子去孃家住過,而且樊家的人都十分喜歡他,儘管他那時十分調皮。爲了不傷老人的心,大哥還特地打發玉凝姐先回她孃家小住。
進了家門,令漢威更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樊老爺子拄着杖,卻腿腳利落的進門沒有搭理迎上來的大哥漢辰,直接喊着:“我那可憐的重孫兒在哪裡?”
婷婷哭着把孩子抱過來,樊老爺子哭得老淚縱橫,跺了腳喊:“亮兒啊,你命好苦,你怎麼就去了~~你才~~你纔多大~~”
“阿爸,亮兒也是爲國捐軀,你~~節哀吧。”樊二爺勸着,邊把父親扶到沙發上坐下。
老人抱着孩子,哭一會兒,說一會兒,看一會兒。一會兒唸叨亮兒如何的身世悽慘,年輕殞命;一會兒有哭自己的女兒如何命苦,傷心得連咳帶喘,幾次痰梗在喉嚨出不來幾乎背過氣去。
“龍官兒,你說,我們樊家如何對不起你了,你要這麼對待嫺如,連亮兒這麼個孩子你也不放過。”老爺子用柺杖跺着地,憤怒的訓罵着。
漢威見大哥漢辰已經是跪在地上,擡起淚眼說:“爹,都是漢辰的不是,是我愧對了亮兒這孩子,我~~”大哥幾次哽咽了說不下去,抽噎着說:“亮兒生下來,我就沒好好照顧過他,沒能抱抱他,哄哄他~~他~~他去泉州~我也沒常去看他~~接他回來這一年多,~~~”大哥低頭啜泣了說不出來。
“你~~你不敢說了?~~你~還是不好意思說?”樊老爺子跺腳說:“你~~你沒臉說~~這麼好個孩子,~~知書達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你打他~~往死裡打~~你把頭往牆上撞~~你~~當了外人羞辱他~~你還是他親爹嗎?”樊老爺子氣憤之餘,喘口氣又老淚縱橫了說:“亮兒是個懂事的孩子,他~~他從來沒說過~~沒說過你這個爹的不是~~他怕~~他怕我和他外婆傷心~~每次信裡~~都是說~~說他阿爸和後母對他很好,說他小叔也照應他。我還想~~還想孩子過得~~好~~”
周圍的人哭得淚水漣漣,屋裡一陣唏噓聲四起。兩個孩子也哭了起來,哇哇的聲音十分響亮。
“直到,直到亮兒前年給他舅舅寫信,說是離家出走了,才把這些事一五一十的說了,還囑咐說,千萬別讓我和他外婆知道難過。”
漢辰哭得伏地抽噎瑟嗦,樊老爺子撇開衆人的攙扶,喝斥說:“楊漢辰,你還是人嗎?你把孩子折磨得有家不能回,如今連死都屍骨無存。你對得起嫺如嗎?嫺如嫁到楊家孝敬公婆,賢惠知理,她卻從來沒見過你的好臉,她屍骨未寒你就給亮兒娶了後媽,嫺如生前受了你多少閒氣,嫺如母子~~”樊老爺子越說越氣,掄起柺杖就迎頭抽下來,漢威驚呆了,忙上去遮擋,含了淚說:“樊爹爹,你別打我哥了,他也~~”
“一邊去!沒你的事”大哥忍淚說:“爹你打吧,漢辰該打,漢辰無顏面對二老,愧對嫺如母子於地下,也愧對家父~~”漢辰哭得低頭不語。
樊老爺子耗盡氣力打了几杖,被樊二爺死死拉住:“爹,算了,人都去了,亮兒也是爲國~~”
“你閉嘴!”樊老爺子喝道,仍是不依不饒。
“爹,漢辰,該死!亮兒他~~”漢辰涕泗橫流,漢威看得心寒,這個戎馬倥偅一世,從來強悍的大哥也有哭成這般田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