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龍小鷹意料不到的是，才上了一星期的課，學校就放寒假了。
一九七六年京津唐大地震後，建築物遭到破壞，學生宿舍樓暖氣斷供，屋裡滴水成冰。盥洗室水龍頭結冰、廁所結冰，這段時間除了用暖瓶裡的開水燙燙碗，洗腳都成困難。
屋裡呆不住了，一放寒假，同學們都忙着買車票回家躲避嚴寒和地震去了，就連家在外地的老師也提着行李走了。
很快，整個新生樓層就只剩下龍小鷹一個人。
下午五點，到了晚飯時間，宿舍樓裡已經黑得看不清過道。
拿着飯盒來到食堂，學生食堂也是冷冷清清，買了幾個饅頭，端着半盒高粱稀飯走回宿舍，樓道里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白天偶爾還能看到個人影，或許是家在當地的同學回來拿東西，到了夜晚，整棟樓就見不到人。
吃完饅頭，打開收音機收聽天氣預報，最低氣溫零下24度。
披着被子，龍小鷹寫信告訴心上人，“親愛的夏蓮！見到這封信你就知道我已安全到達，這裡生活很好，人很熱情，一切都讓人心情愉快。但是不熱鬧。寒假一到同學們都走了，整個樓層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值班，窗外樹木凋零，擡頭見不到星空，十分想見到你。想必你已出院，不知道完全康復了嗎？在那樣的處境下離開你實在是放心不下，只能以後彌補了。也很想念我的戰友們，請帶我向大家問個好。”
一個多月後收到夏蓮熱情洋溢的回信。
下班時收到你的來信，看到筆跡心裡激動得砰砰直跳，同伴們都急切想知道你的新天地是什麼樣子？念給他們聽，他們也很高興。
你走後我就出院了，從衛生所回到連隊的那天很不習慣，發覺剎那間一切都改變了。先前熱鬧的山溝變得空曠而冷寂，這麼多的人，卻找不到吐露心聲的地方。夜晚坐在油燈下想念你，突然聽見你住過的屋裡有人在說話，莫明地心跳起來。當我注意傾聽時，卻想起你已不在那兒，真懷念你的目光和微笑。
這些日子總牽掛着你，北方天寒地凍你的病怎樣了？要到大醫院去檢查，來信要談一下檢查結果，這纔是最讓人放心不下的。願你天天幸福愉快！
龍小鷹回信告訴她。
在這裡住得好、吃得飽，即便外面天寒地凍，身上的病也沒有發過。見到你的來信，更是渾身充滿幹勁，我一定要刻苦學習回報國家和人民，當然也要回報你啦，這麼些年來，有了你的關懷和照顧才讓我堅持到今天。
每隔一個月，龍小鷹都會收到夏蓮的來信。
沒有分別，就不知道真實感情，看着我們種下的橡膠林，每棵樹後都能找到你的身影，看着我們播種的水稻，每塊田地都留有你的腳印，這讓我感到寂寞。你帶領我們改造的良田已經種上水稻，池塘污泥太肥，下去薅草時，一拔草，就會把一大片水稻提起來，原來它們全都浮在污泥上。李書記說，水稻長得太壯，這樣的水稻不會結穗。嗚呼！你走了，蝴蝶不來授粉、水稻不會結穗，假日沒人陪我到場部、黃昏沒有人請我走小河，只盼着相見的日子早到來。
龍小鷹回覆她。
昨夜又夢見在森林裡等你，風兒爲你指引方向，螢蟲爲你點亮道路。淡淡月光灑在你身上，你的眼神是那樣神秘而又富有氣質，初戀的狂熱衝擊着我的心窩。如果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你就會知道，這樣的愉悅對我來說一輩子也不會發生第二次。
夏蓮來信告訴他。
銀色月光照着山谷，似乎你已經離開了好久好久，藉着月光呼喚你，不知你能聽到嗎？首都到邊疆，從此千萬裡，唯有書信才能彌補心裡的缺失，不管是否收到對方來信，每個月都要給我寫信好嗎？
韓紅鈴終於離開連隊回家了，得到好消息那天，她興奮得整夜都沒有睡着覺，說她一生只有一個願望，就是一輩子呆在父母身邊。我也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要用自己的翅膀飛上天空，很快來到你的身旁。很想知道一年後的今天我們的情況會是怎樣？我想和你一道上街，一道逛公園，我想有個安定的家，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直到永遠，可不可以啊？
她要用自己的翅膀飛上天空，那是沒有問題的。
說實在的，提起夏蓮的學問，真是到了足以讓人佩服的地步，她精通代數和物理，文章也是寫得一流。當初不知道這個小女子才氣了得，遇上個小學時的大隊長，不知天高地厚向她發起挑戰。跟她對了幾句古詩，虧了。與她談論世界文學，敗了。出了幾道數學難題，又被她破解了。
哎呀呀！到了後來才知道，停課那幾年她就沒有閒着，已經學完初中課程開始讀高中課程了。別說是x+y等於幾？就連0+0=0、1+1=10她都知道。到是她出的題目常讓自己受用不起，碰到深奧問題，還得甘當小學生虛心向她請教。
消息可靠的話今年就會實行高考，她要通過考試擇校來找自己，根本就不用擔心，現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讓這段等待的時間快快過去。
果然，十月傳來恢復高考的好消息，十二月考試過後收到夏蓮來信，她告訴龍小鷹，明年開春就是我們相見的日子！
看到這麼肯定的語氣，龍小鷹就知道她考得很好。
翻過年，龍小鷹在煎熬中數着日子，一天、兩天、三天，相聚的日子越來越近啦！
奇怪的是，一月份過去了，沒有收到夏蓮的來信？這個季節，是農場冬季大會戰的日子，可能她打起揹包在外面苦戰，需要耐心等待。
龍小鷹每天下課都跑去拿信，不過每天都在焦急與失望中度過。
收不到夏蓮的來信，龍小鷹吃不香、睡不着，按照約定，仍然堅持給她寫信，向她傾訴相思之情。
爲什麼沒有收到夏蓮的來信？龍小鷹每天都想打電報去問情況，但理智告訴他不能那樣做，如果苦戰在外，人家會笑話的。但是，終究，歸根結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到了二月中旬，學校已經在用電報在發入學通知書了，還是沒有收到夏蓮的來信。龍小鷹揣摩着，不會是落榜了吧？得寫封信去安慰她，再打個電報去問情況。
從教室回到宿舍樓，有同學告訴他，“小鷹！有你的信。”
接過信封一看，是來自西雙版納的信件，龍小鷹馬上興奮起來。看筆跡是李書記寫來的，雖然不是夏蓮的來信，但在感情受阻的日子裡，能收到從連隊寄來的信件心裡也很高興。
這兒有許多邊疆地區買不到的東西，可能李書記要讓他幫忙買東西，希望信中能談到夏蓮的事。
夏蓮、夏蓮、夏蓮！邊拆信，龍小鷹心裡邊唸叨着，李書記知道自己和夏蓮的關係，一定會帶上一筆。
撕開信封，拿出信紙，幾個不祥大字躍入眼眶。
夏蓮……生命獻給……
就像被雷打到一般，頓時驚呆了！紙上的字跡像螞蟻般爬動起來，悲傷的眼淚就要甦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趕快把信紙湊到眼前，仔仔細細，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纔算把頭兩行字看清楚了。
龍小鷹同志：
支部懷着萬分沉痛的心情告訴你這個噩耗，當你看到這封信時，黨的好兒女夏蓮同志，已經把生命獻給了無尚榮光的壯麗事業。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太陽像火一樣辣，日子像往常一樣平凡，同志們在橡膠林裡控帶，突然發現河對岸一道濃煙冒出。橡膠林地起火了！人們急忙跑下山，越過南嶽河，衝到失火的山頭。
一道熊熊燃燒的火牆豎立在眼前，種植五年的橡膠林正在被大火燒燬，情況萬分緊急，人們立即投入到撲滅山火的戰鬥中去。
夏蓮帶領一班清理隔離帶，風越來越大，火越燒越旺，火勢迅速蔓延開來，立刻就把她們包圍住。那地方坡度較陡地勢複雜，在烈火的封鎖下只有一條狹窄通道可以通過。當紅紅火舌再次卷着濃煙向她們撲過去時，夏蓮讓其他同志先走，自己在後方阻擋烈焰。身邊是呼呼作響的烈火，腳下是燒得焦裂的土壤，但她毫不退縮爲同伴們擋住火舌。
就在夏蓮與火焰進行殊死搏鬥時，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嘩的一聲，她腳下的土壤焦裂垮塌，轉眼就掉進土坑。乘風而來的一團火焰席捲撲來，封住她逃生的出口。看到夏蓮被濃煙和烈焰蓋住，已經脫離火海的同志奮不顧身跑過去撲打火焰。
不顧熊熊燃燒着的山火，一排長韓紅偉跳下火坑，抱着奄奄一息的夏蓮衝出火海。此時她已經昏迷不醒了。夏蓮！夏蓮同志！你再睜一下眼啊，戰友們急切地呼喊着。但是，無論怎樣呼喊，她始終沒能再睜開眼睛。
下葬那天，金色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的樣子是多麼的安詳平靜。我們沉痛哀悼她，爲失去一位好戰友、一位黨的好女兒而深感悲痛。她爲國家利益、爲人民利益、爲保護戰友而犧牲的崇高精神，將永遠激勵着我們前進。
過去的日子、過去的情意，八年的悲歡一起涌上心頭。她的美麗和純真，她對生活的熱愛，對自己的關懷，曾如甘露滋潤着乾渴的心田。如今她的一顰一笑仍在眼前，無奈從此陰陽兩相隔，只留下無數破碎的記憶。
所有的美麗化爲悲傷！失去了夏蓮，龍小鷹難過得肝腸寸斷，只覺得腳下的大地在坍塌，自己在深邃的黑暗中直往下落。在病房時夏蓮要他解答的預言浮現眼前。她就如同一個美麗的蟬翼仙子，張開金色翅膀在森林裡四處飄舞，爲的是要尋找一生的幸福，不料一道火柱發出呼嘯，大地迸裂將她掩埋。
她能不接受死神霸道的力量嗎？或許在某個遙遠的將來還會醒來。
霧靄綿綿起，河水靜靜流，龍小鷹似乎聽到夏蓮那婉轉動人的歌聲，在那幽靜的山谷裡、在那清清的小河邊、在熱愛生活的人們心裡，飄蕩、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