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禮?”
數百人,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了。數百人攔住車架,萬一其中藏着刺客,攪亂局勢之後貿然出手,也有一定的危險。
於是朱肅遂進諫道:“父皇,不如先找幾個內侍接了,讓百姓們先各回各家罷。”
“回了行在之後,再取出一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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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老朱卻是擺了擺手。
說着,轉向了二虎問道:“前方,是何樣的百姓?”
“回陛下。爲首的,都是一些耋耄老者,他們捧着一些土產,或絲帛,或瓷盞,或美酒,想要敬獻給陛下您。”
朱肅見老朱有些動容,再次勸道:“父皇若想見他們,不若回去後,招進行在去見……”
“哪那麼多事?”老朱瞪了朱肅一眼,斷然拒絕。
“咱昔爲大明皇帝,天下共主。這西安百姓,自也是咱的臣民。”
“哪有做皇帝的,不敢見自己臣民的道理?”
宋濂也撫須道:“太上皇所言甚是。民心,不可輕忽啊。”
那邊廂,老朱已經命令皇輿繼續向前,他要親自接見這些百姓。朱肅無法,也只得隨他了。
他們幾兄弟本是在寬大的皇輿中陪着老朱、宋濂等人說話,既然要見百姓,朱肅及朱樉、朱棡、朱棣幾個兄弟,便也下了皇輿,乘在馬上,拱衛在皇輿左右。
皇輿車輪滾滾向前,四個身穿王袍的王爺以及一衆金吾衛拱衛,這陣仗,倒是雄壯的緊。
往前約莫行了三十丈,一行人終於在路邊,看到了黑壓壓的無數百姓。
百姓們見到這邊的皇輿,發出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而後更加敬服的用五體投地的姿勢跪在地上。
爲首的,是十來位白髮蒼蒼的老丈,或許是顧及到了人多會被認爲是衝擊皇駕,除了這十來位老丈之外,其他人都跪在距離道路尚有些距離的荒土地裡。
他們衣着簡樸,但卻能夠看出來,穿的都是新衣。
道路兩旁,兩隊金吾衛正排成兩列戒備,隱隱與百姓們對峙,許是害怕他們突然暴起發難,驚了聖架。老朱見了,便對二虎道:“百姓們都這般模樣了,何必再戒備?”
“撤了撤了,莫嚇着了人。”
二虎點點頭,一手高舉,金吾衛們隊形收縮,不再橫亙在百姓和皇輿中間。
同時,皇孫朱雄英在老朱的吩咐下,掀開皇輿的車簾,露出了老朱的龍顏。
見老朱現身,百姓們更加激動,爲首的一名老者高喊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後,其他數百百姓們也是齊聲高呼,萬歲之聲響徹道左。
老朱面色動容,雙手負於背後,向着二虎使了個眼色。
二虎會意,聲音清朗道:“傳陛下旨意:朕躬安,諸臣民平身。”
“謝陛下!”
百姓們有些亂糟糟的應道,聲音都在飄忽打顫。
老朱見之,轉頭對朱肅道:“老五啊,你去,請幾位鄉老,近前說話。”
說罷,又肅聲補充一句:“客氣點,別驚嚇住了他們。”
朱肅好笑的點點頭後,翻身下馬。
朱肅此時,一身硃紅王袍袍,頭戴王冠,雖不如九錫中的袞冕天子之服氣派,但依舊十分威武。
他本身便面如冠玉,賣相極佳,臉上再帶上親和的笑容,當真如一翩翩濁公子般,人畜無害。
“諸位老丈請了!”
朱肅文縐縐的拱手請禮道。
一羣老者,哪裡見過他這樣的金貴人,一時間慌的不知該手往哪兒擺。
幸好人羣裡有識貨的年輕人,似讀過些書,知道朱肅那身衣裳代表着什麼。
忙給爲首的一個老者耳語了兩句後,老者面色頓變,立馬又要下跪。
朱肅搶先一步上前攔道:“老丈,不必客套。”
“諸位老丈皆耋耄老者,我大明乃是禮儀之邦,尊老愛幼,爲應有之義。”
“肅雖皇子之尊,若受了您這樣的老者跪拜,許也要折壽哩。”
見他這般平易近人,一衆老者感動的老淚縱橫,雙膝一軟,竟又想跪拜。
朱肅頓覺好笑,連忙攔着,道:“我父皇知你們的心意,特讓本王帶你們去陛見。”
“父皇他最是愛惜子民百姓,諸位老丈不必擔憂拘謹,縱然說錯什麼,父皇也絕不會見責的。”
十數名老丈聞言,登時激動開來,一個個從各家後輩手中搶過準備好的獻禮,相互攙扶着,被朱肅引着朱肅穿過了護衛,來到了御輦前。
雖已有恩旨,可他們看到了御輦之上的老朱,還是忍不住再次跪拜。
二虎將御輦前的車門全部打開,珠簾撩起,如此,御輦就成了一座臨時的龍椅。
老朱端坐其上,面色肅穆的看着衆人,親自開口道:“諸位鄉賢平身。”
朱肅與一衆內侍,將十來個老丈攙扶起身。
當首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舉起手中的一盞宮燈,顫聲道:“草民……草民感念皇恩,擅自……擅自攔駕,雖……雖罪該萬死,但若能……能將獻禮,敬獻給陛下,也……也死得其所!!”
看着激動不已的老者一直流着熱淚,誠懇滿滿地說道。
老朱面色動容,道:“鄉賢何罪之有……咱,咳咳,朕,如何能受此禮啊?”
老丈激動道:“陛下受不得,何人還能受得?”
老丈又道:“草民今年九十有三了,自前元時,就開始記事。”
“這麼多年來,這天下,起起伏伏。一開始是元人當皇帝,那是把我們作了豬狗哇!”
“草民一生子女八人,餓夭三人,其餘五個,兩個因苛捐雜稅被逼亡,還有兩個,被元庭貴人擄去一個,當街射死一個……”
“草民只得帶着唯一的一根獨苗,四處流落,到了這西安。”
“原本草民也早該死了,只是心中不甘啊!”
“元人整日裡稱頌那蒙古皇帝的恩德,可草民爲何感覺不到恩德在何處?”
“日子,只能一天天的苦熬。草民原以爲,只能這般熬到死。”
“卻不想,臨了臨了,竟真盼到了轉機,迎來了好日子!”
“陛下驅逐了元人,鼎定河山。到了我大明,苛捐雜稅少了太多,徭役更是大大減少。”
“草民一家靠耕地燒瓷爲生,原本忙活一年,也只能夠勉強餬口,甚至還要鬧饑荒,落虧空。”
“可如今燒了一窯瓷器,就比過去扎一年掙的還多!”
“身上有新衣,米倉有米,碗裡有肉!”
“每年裡北面牧場運來的牛羊,便宜又實惠,以前何曾想過能吃得起肉的日子?”
“官府還把家裡划進了農莊,每年春耕,莊裡就調來耕牛幫着家裡耕種。”
“朝廷得知我有燒瓷的手藝,更是貸給我一筆錢財,讓我開了個燒瓷的工坊……利錢低的幾乎是沒有!”
“如今我家中興盛,孫子也抱上了。誰能想到我們家幾年前,險些就要破家滅門……”
“這一切,都是託陛下您的隆恩啊!”
“草民雖是鄉野粗民,又一直在北邊,卻也聽說過,先些年,陛下是多麼不容易……”
“又是蒙元,又是陳友諒,張士誠……好不容易天命所歸坐了天下,卻是一個爛攤子,殺貪官、理國政,忙的一刻不得停歇。”
“也正是因爲有陛下,才讓我等百姓,活成了人樣兒,活出了希望!”
“幸好草民命賤,熬到了陛下當國的日子。能過幾年這樣的日子,草民就是立時就死,也心甘情願了!”
“平生唯一的餘願,就是能見見聖君,爲聖君敬獻一份草民燒的瓷盞。”
“唯願聖君,萬古長存哇!!”
這一番話說到最後,老者滿面老淚縱橫,激動的嘶聲大吼道。
其他老者,也都個個激動的落起淚來,顫巍着胳膊,高高舉起他們手中的獻禮。
或美酒,或瓷器……
看着這些老丈,老朱面容動容到了極致,往日不怒自威的面容竟顫抖着,眼眸眯起,連眼角也在顫着。
唯這些樸素百姓的祝願,最是真切啊!
朱肅頗有眼力見,當先上前,將那老者手中的瓷盞接過,送到了老朱的面前。
這瓷盞顯然是老者精心所制,只巴掌大小的瓷盞上,卻是細細的勾畫了一副繁複的《蟠桃仙鶴圖》。
老朱這一輩子,也不知看過了多少名家國手所繪製的奇珍異寶,這一副出自尋常老者的圖畫比之那些畫自是遠遜,老朱卻是看的津津有味。
“好,好!”老朱大聲讚許,又看了幾個其他老丈獻上來的禮物,道:“諸位的拳拳好意,咱收下了。”
“既然收了諸位的禮,朕自也不能吝嗇。”
“老五,你爲朕記着。諸位老丈皆有德老人,回頭到了行宮,着賜御製龍拐一支,日後可免尊卑之禮,見官不拜。”
朱肅點頭應下,一衆老者見聖君賜下恩德,更是激動的不能自已。朱肅見狀,笑道:
“諸位老丈,諸位老丈,都別激動!啊,咱都別激動!”
“你們年事已高,激動不得!”
“萬一出了點事,這喜事都變成了不好的事了……”
“如今這機會千載難逢,你們心中,可還有什麼不平之事?”
“此時大可對我父皇說出。你們有什麼受了不公的事,覺得朝廷沒做好的事,都只管跟父皇說。”
“父皇一定給你們做主!可好?”
這倒不是朱肅越俎代庖,而是看老朱那模樣,就知道他此時已然是興致勃勃,青天大老爺的癮頭犯了。
老朱一直喜歡親自審案,若非如此,也不會讓百姓們家家戶戶備一本大誥,若有不平,大可帶着大誥入京告御狀了。
這話,讓後面聽聞百姓攔截聖駕,這才匆匆趕來的西安府尹冷汗直流。
官府治民,怎麼可能沒有疏漏……
平日裡都算不上什麼事,可要是捅到御前,那就是潑天的大事了!
輕則烏紗摘去,重則人頭落地。
真計較起來,殺哪個都不冤……
好在,一羣活出了智慧的老人,都會說話。
爲首老丈用袖口抹去了臉上的老淚後笑道:“沒什麼不平事了,咱們百姓,最是知足。”
“託陛下洪福皇恩,如今朝廷減輕了稅負,減少了徭役,又給咱們尋了這麼多好活路……”
“還不知足,那是要遭報應的!”
“都有手有腳,只要肯做事,就有活路。”
“知足了,知足了……”
“百姓淳樸啊。”老朱點點頭,道。
“既如此,傳朕之命,後邊給朕騰出輛車來,諸位老丈,就隨着朕一同回城罷。”
“這幾日裡若有空閒,朕或要親自拜訪諸位老丈家中。”
“呵呵,幾十年在宮中,沒怎麼了解民情,也確實該好生到百姓家中看看了。”
聽到老朱要讓他們坐車隨着皇帝儀仗回城,一羣老者們更是激動萬分,千恩萬謝。
朱肅等人自然便去安排,很快,那些老丈們便坐上了車隊裡騰出來的一輛空車。其他的跪在路邊的年輕人則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坐上車駕,只願意遠遠跟着車駕,步行入城。
生怕自己擾了皇帝鑾駕之威。
好說歹說,也只能隨了他們。於是這樣一支特殊的隊伍,就這般走進了西安城。
看着這些遠遠拱衛着儀仗的百姓,宋濂嘆道:“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誠天地至理也。”
“陛下一心爲民,百姓亦饋陛下以一片真心。如此之大明,焉有不盛之理?”
皇輿之中,朱雄英、朱樉、朱棣幾人皆是若有所思。
老朱興致頗見高昂,滿面紅光。朱肅笑道:“百姓饋您以如此真誠,不知父皇要饋百姓以什麼?”
“就只是那龍柺杖麼?”
老朱似笑非笑的看着朱肅:“以你之見呢?”
“以我之見……爲這西安百姓建一座學堂,使得西安百姓的後人人人皆有書讀,如何?”
衆人聞言皆笑,老朱拿手點着朱肅,笑道:“你啊你,就是不忘你那個開啓民智的計劃。”
“這事兒不急,還得看朝中。你想授的,可不止是儒家經藝吧?”
“如此大的陣仗,還需要你大哥那邊拍板決斷。咱對此已經有了安排。”
老朱高深莫測的說道。